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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記不清她何時來，許是乘風破云。

多少年前，我們在歲寒時如癡如醉的人山、燈海、如掠夜風中，翹首盼見人潮中心新年倒計時的巍巍石鐘。鼎沸中煙火燒起來，鋒芒如炬，比滿目華燈璀璨。聲囂狼藉，有嘹亮叫好干而脆。我耳膜鼓脹，近乎失聰，恍恍中她死命攥緊我手，灼灼眼睛望向我。我確定就是這一刻，我冰冷指尖和她滾燙掌心相依偎，熨帖的熱里融化千言萬語的沉默，煮沸了往后，我像是被柔軟鴿翅小心包裹的，往后我的青春華韶。

她向我輸入一切，天真不保留。我空冷軀殼是徒有其表的燭臺，等她燃一簇火。

只一簇，一簇便能風風雨雨、枯榮陪我。

從未愛上過任何人的水仙之子，我祈禱她千萬莫愛上任何人。我怎忍她輾轉愛恨情關，在悱惻風月中墮塵零落？無情契牽絆，她將迷人致死，致死方休。

2.

我薦她熟讀身處荊棘的禪宗，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她看過便作玩樂。

開懷的輕率，像在暗示一場隱瞞我的風月情事，許是早料我會諷緣盡即散，萍聚茍合。可她心甘，心甘著棄我拳拳懇談如敝履。

我守我得過且過的懦，忍淚扮不知。

我淚目在心底懇求那人，萬勿萬勿，萬勿負她。

往后便像刻錄光陰的投影儀放映。

交替的光和影，炫目斑斕，天地網羅，她在中央。蔥黃的盼、酡紅的羞、竹青的歡、櫻草的柔、海棠的念、絳紫的濃——赤的爭怒、茶的漠漠、黎的倦怠、黛的沉冷、煙的辜負、墨的意絕……她端上青春、嬌顏、隱忍、尊嚴，天平兩端砝碼，她堆再滿也承不住他對面一句倦厭。

不堪幽夢太匆匆。她是尾生，抱梁而死。臨死前我欲救她上岸，有人不知死活，偏偏倔著苦笑，手涼如姜，自吞嘔血攔我：“但凡有血有肉，沒有誰能不為別人而活。”

我忽感如墜冰窟，風雨欲來的訣別逼催，我絕望如瑟瑟困獸，在她腳下惶惶。她是一匹欲墜崖的馬，災難走近，寧為一人甘失前蹄。我想用最利的刺將她釘在十字架，撕碎她詰問她罵醒她。懇求她當一只鴕鳥吧，把該埋的埋了，找個能愛的愛去。卻發現她早已沉默作答——用她軟到浸著水的眼睛，和她孤注一擲后焚成香塵的癡魂。

我像被迎面一耳光扇得清醒，我留不住她。我留不住這個為他落發的心狠女人。

3.

我試圖把她鎖在夢土，經書日月，粉黛春秋。而夢域坎坷，我大醉大醒間，竟慢慢將過往人事看瘦。我記她穿珍珠那樣舊白的寬領大裙，背上兩枚紐不扣，露出嶙峋蝴蝶骨，理石般頑固質感。涂淺橘色的唇笑堪暖玉，像一只折翅杜鵑靜臥在雨后山谷，等一雙足夠穩妥的手將它憐惜捧起。咖啡店外斑駁日光朦朧打進來，她的美不動聲色，像提香筆下畫中花神。而我羞怯坐在對側，讀她遞給我的書，讀到薄暮冥冥我欲昂首看她一眼，卻驚覺自己如中定身之咒，拼死也抬不起頭。我嗅到她體香沉于寡淡、流于遠途，盡全身之力只換得遲鈍的顫抖，掙扎中眼前彌起大霧。

我在淚中醒覺，面上潮濕氣味稠錯，復又萎縮在殼中蟄伏。

我在無眠與幻覺中輾轉貼在她耳邊夢囈，尖叱又懇求。你決定暫別此生，刻刻赴死；你決定流逐異鄉，斬斷前塵。而我卻是你遺下的、過往的瑣碎之物，是纂刻你情傷自戕的累累史書……她清癯之身里有宿命的狠絕，她選擇自己的命運，選擇留下、或是離開我。我恨自己假裝著自以為是的冷淡，恨自己偽裝成一株無需比鄰相伴的樹，恨自己沒出口那些難以啟齒的軟弱，恨自己不曾告訴她我無法一個人好過……連綿的醒來又睡去，羸羸中夢見她瘦而勁的雙臂緊緊匝住我又狠狠推開我，哀艷眼睛定定看我，焚風一般，干而熱，帶著我心知肚明的痛與指責。

再醒來時，淚自決堤至涸

我收掇起狼狽自己，落荒而去。

4.

我看蕙質蘭心的女作家寫寂寞，精妙到心酸至死的絕。寂寞是不能派遣、打發的，潛而遺之，隨即，它又來了，而這一回，它要的更多。可游走在對情愛的恐慌中，自詡享盡無邊清寂，我又究竟是已百毒不侵還是層毒深種？

我小心翼翼斤斤計較，維護自己可悲可憐的軟弱。有人來了，敲一敲我的門；有人打望，躑躅了又返走。我猶記我木然棄下如炬玫瑰、有人眼含熱淚用力拾起，花刺割手至鮮血模糊，而他眉目如刀嘲諷我終必每一日寡過。我披殘缺固守的自尊自憐，露重月涼的夜里也曾想著撲往那一豆火。可她枯槁的臉、她斷塵的狠絕；她們枯槁的臉、她們咒怨的留戀……鋪陳在我腳下曳扯著、曳扯著，要將我撕裂、拼湊、囚禁在固步的牢鎖。我被陸離的迫害妄想竊取軀殼、棲息其中。無望無止的空待里，我邁步，縫隙中伸出一只手扼我咽喉。

或最哀，或最好，這般收梢。

5.

她失蹤前的深冬我約她窄巷聽雪。她面色已無往日明動，猶哂我無情無欲如同茍活。

我像被踩了尾巴的貓，怒極，譏她滿腔愛意盡注一杯，被飲盡、丟棄又覆轍。

這天真柏拉圖的信徒，她竟說愛便愛了，她斷不回頭，也從無悔過。

我一闔目，過往匆匆似隙中駒，石中火。

我不曾為誰傷春悲秋，不配有憾事。我未被寫進情史變廢紙，血冷如唾。

懵懵中我不知往何處去。只記她陷入深戀的決絕眼睛那樣熱，灼灼令我憤怒迷惑。

似乎除此之外，再別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