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臨云

　　初秋，艷陽天。

　　 這是一年里難得的好天氣，這一點，即使是在南國最邊遠的角落也是公平的。

　　 云夢澤像一面巨大的鏡子，金光閃爍地生長，把整片大地都照射得明亮，這讓屈瑕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這片大湖時候的樣子。

　　 “歡迎回來。”這是來自故人的簡短問好。

　　 長琴迎著湖面，一頭長發烏青如水，三年不見。

　　 屈瑕笑著答道：“謝謝。”

　　 長琴扭過頭來，將一雙碧色的大眼睛映入屈瑕眼底。

　　 “你從重陽城來，可有聽到什么消息？”長琴道。

　　 屈瑕搖頭，道：“沒有。”

　　 長琴舒了一口氣，道：“那就好，到了這個時候，一定不能出什么差錯了。”

　　 屈瑕點點頭，又是感慨又是疲倦地道：“是，只差兩日而已了。”

　　 長琴沒答話，輕咬了咬嘴唇，屈瑕疑惑地望向她，一會才道：“你可知道青玉髓？”

　　 青玉髓？

　　 如果說青玉，或者玉髓的話，倒是見過不少。屈瑕心里想到。

　　 “我也是最近才聽說這個名字的。”長琴接著說道，“聽說它靈力極強，是出于三桅山上的至寶，一直以來都被南國靈宮作為鎮宮之寶。”

　　 屈瑕道：“這么說，臨云宮里也有？”

　　 “應該是的，它的具體來歷我暫時也說不清楚，也許是謠傳…不過，最近聽說因為這個寶貝，臨云鎮上有些不寧靜。”長琴皺起一雙秀眉道。

　　 屈瑕想了一想，恐怕是有人對這寶貝起了貪心了，但卻與自己沒多大關系，便直道：“我知道了，待我進城去，再打聽打聽這事，你放心。”

　　 長琴點頭，但碧色的眸子里仍藏著難以言說的味道，似乎是話未說盡，卻又打定主意不說了。

　　 屈瑕也不再說話，兩人各懷心思，無言地面對著吞天吐地的云夢大澤。

　　 離開這片大澤往東邊不過十幾里，就是臨云鎮了。

　　 這一日，臨云鎮的主街道上格外熱鬧。

　　 有太陽的日子，每個人都想乘著這好天氣做一番高興的事情，走街串戶，吃酒聊天，每個人心里都揣著一件行將開始的大事。

　　 屈瑕背著一只大大的竹造的篋籃走在這街上，不時有人撞到了他背著的箱子，但好幾層厚布縫起來的背帶緊緊勒住他的肩膀，黑火石沉甸甸的分量壓著，反倒是讓撞著他的人覺得肩膀生疼。

　　 在臨云鎮行貨走商已是第三年了，這期間，走走停停多少回卻記不清了。

　　 最好的是三年來風平浪靜，雖然賺到手頭的銀子不多，但從重陽城到臨云鎮的這幾百里路程他卻走得極熟了。

　　 甫一進城，他分明地感覺到今日街上來往之人更多起來了，中間夾雜著不少束著發穿著灰藍短袍的靈士在走動的人群之中。

　　 臨云鎮是南國西邊的一個邊陲小鎮，因為臨著云夢澤而得名，南國人信奉水神，所以這鎮上不僅多產澤中魚米，也是祭天神水靈的重要之所，祭祀依賴靈巫，而鎮西的臨云宮便是靈巫們起居祭祀的地方，每年春天，少不了有些大型的祭祀盛典。

　　 在臨云鎮行走了三年，屈瑕對鎮內大大小小的事物倒也知道了不少，風俗掌故信手拈來。就他所知，初秋的日子是尋常百姓的節日，走親串友大辦喜事的屢見不鮮，但這滿街的靈士倒還是頭一回見。

　　 長琴所說的“鎮上不寧靜”，這會子似乎便能看出一二了。

　　 日頭往上走，屈瑕也沒耽擱。撇開人群，他從臨云大街上往南一拐，過一個小街口，便到了一家兩層高的民家客棧門前。

　　 雖然是初秋的近午時分，客棧里的光線卻不甚明亮，從外面看上去甚至有些黑洞洞的，褪色的紅瓦長檐遮蔽了不少晴天的陽光，更不用說平日陰雨綿綿的日子了。

　　 “好夢閣”刻著三個暗金色的大字的褐色木匾掛在黑壓壓的樓門上頭，灰色麻布衣的店小二抽了張板凳靠在門邊曬太陽，見著屈瑕也并不多些勁頭。

　　 屈瑕不以為意，徑直便走進了店里去。

　　 這時候店堂里沒什么人，柜臺后的賬房先生站著打瞌睡，掌柜的也不知道上哪去了。整個客棧仿佛都陷入了一種靜悄悄的昏睡之中。

　　 屈瑕自個上了樓，往自己長年包的廂房走去。

　　 在二樓東邊的最里邊，掛著“梅”字牌的廂房外正站著一個藍色衣裳的小廝。

　　 “屈大哥，你回來啦。”小廝一見到屈瑕，忙堆著笑行了一禮。

　　 屈瑕知道這小廝在這也就意味著——

　　 “吱呀——”和推門聲一起嚷起來的是郁青的清亮的嗓門：“我就算準了你今天要回！”

　　 一個穿著藕荷色長衫的年輕公子從桌前一躍而起，眉眼一下子笑開了。

　　 “你怎么在這？”屈瑕隨口便道，雖然他知道郁青每次都會在的。

　　 “嘿，奇怪了，我不應該在嗎，這房間怎么也有我的一半租子吧。”郁青怪聲道。

　　 “是是，郁少爺當然是想什么時候來都可以的。”屈瑕答道，一邊將背上的箱子卸了下來。

　　 “讓我看看，你又帶了什么好東西來。”郁青三兩步跨過來，伸手便往那箱子里探去，一邊嘴上還念道：“我的鰭尾鏡和狼毫筆呢？”

　　 屈瑕轉開身，自顧自地在桌前喝了一大口茶，才道：“狼毫筆有，鰭尾鏡你就別想了，只找到了個盤蓮形狀的，湊合玩吧。”說著走到箱子前，抽開郁青一通亂翻的手，自己從箱子里掏出兩個小包裹塞給郁青：“吶，就當是上半年的房租了。”

　　 郁青也不急著拆包裹，倒是放下手里的東西，又轉著眼睛向屈瑕道：“誒，我說屈哥哥，你今天回來得真是時候，這兩天可有件大熱鬧的事情！”

　　 屈瑕心下一跳，又看郁青一臉要獻寶的樣子，便故意道：“什么事啊，你說來聽聽。”

　　 郁青故作姿態地道：“要說這件事啊，那可是十幾年難得一見啊，莫說是你，我長了十七歲，也還是頭一回呢！你這回可真是撞了個好日子！”

　　 屈瑕不動聲色，只道：“什么事你倒是說來聽聽啊。”

　　 郁青正色道：“你可知道臨云鎮鎮西的臨云宮？”

　　 屈瑕瞧著郁青道：“我在這里待了三年，可不算是外鄉人了，當然知道。”

　　 郁青道：“臨云宮里的首巫大人，你也知道？”

　　 屈瑕道：“聽人說起過。”

　　 郁青笑道：“你聽說的一定是前任首巫大人，而我說的首巫大人是上個月剛上任的新首巫，你這一走走了小半年，這些新聞肯定是不知道的。”

　　 屈瑕怪道：“你是說？前任首巫已經…”

　　 郁青沒待屈瑕說完，便接話道：“沒錯，就在五月時候，前任首巫活了九十幾歲沒的，新任的首巫是他的關門弟子，聽說倒是年輕得很，這按規矩，首巫新任必須行秋祭大典，一來供奉水神澤靈，二來祈禱風調雨順，三來受前任衣缽，，你說，這是不是十幾年一遇的大事？”

　　 屈瑕聽郁青說得頭頭是道，不由得點頭道：“照你這么說，這倒確實是件大事啊。”那些在大街上匆匆忙忙的靈士們大概也許是為了這大典，倒不是長琴說的那檔子事了。

　　 郁青笑道：“可不是嘛！要我說擇日不如撞日，你回來得真是及時，鎮子上都熱鬧了大半個月了，明天晚上，你無論如何要隨我一起去看這大典！”

　　 屈瑕見郁青興致非凡，心下也打算去一探究竟，也許還能親眼一睹那青玉髓的模樣，便笑道：“既然是郁少爺請，那我一定要去的了。”

　　 郁青見屈瑕如此爽快更是高興，立馬便拉著屈瑕要去外頭裁兩身好衣裳好明天穿了去看熱鬧，屈瑕連連拒絕道：“郁少爺，你饒了我吧，我可是趕路足足趕了十七天，才趕上這好時候了，你先讓我好好歇會，把手上的生意處理了，你看我背這些東西跑來跑去也不容易，到明天我們再去裁衣服買帽子不遲。”

　　 郁青聽罷只好撒手，便道：“好，說定了，明兒一早，我一定來找你的。”

　　 屈瑕道：“好，我知道了，明天一早，我保證站在客棧大門口迎接你。”

　　 郁青嘻嘻一笑，正要說什么，忽聽得有人敲門道：“大少爺，大少爺。”

　　 聽得這聲，屈瑕便知道是郁青隨身的小廝小四，郁青作了個不耐煩的表情，只好轉身去開門，兩人在門前嘀咕說了一陣子。

　　 屈瑕一臉與己無關的表情，雖然郁青和他私底下關系極好，但是堂堂臨云鎮百貨行的小東家和一個來歷不明的游方貨郎畢竟不是一個臺面上的人物，因此他從不多問多聽郁青的家事，郁青年紀輕不在意這些東西，但屈瑕是外鄉人，倒是不得不注意著點。

　　 這會，郁青和小四說完了話，悶悶不樂一臉不樂意地轉過身來。

　　 屈瑕已然站起身來，笑道：“既然你有事，那就快回去吧，你我明日再會便是。”

　　 郁青沒精打采地告了辭，嘟嘟囔囔的，一會又扭頭囑咐道：“你可別忘了，明天早上，我來找你的。”

　　 屈瑕一面答著好，看著郁青下樓去了。

　　 郁青一走，客棧里立刻安靜了不少，二樓上的廂房都是大門緊閉，樓下大廳也黑乎乎的，連在門口曬太陽的店小二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屈瑕回到房間，忙著手整理行囊，他知道自己的主顧很快就要上門了。

　　 這一路上背著的這沉甸甸的家伙，著實費了不少力氣，這時候從竹篋中傾倒出來，先是四五塊結實的黑色大石塊，隨著的便是手掌大的一只小包，內里是三兩熟巖砂，且不說那黑火石還是一塊塊貨真價實的大石頭，單這三兩褚紅色的小碎砂就足有十斤之重，因此將這兩個大家伙一取出來，那半人高的篋箱已經是輕飄飄的了。

　　 屈瑕把黑火石和巖砂放在一邊，又從箱子底部取出幾只手掌大小的黒木盒子：一盒月見草蕊，一盒地黃，一盒唐菊散花，都是些南國里難得的藥材，再加上些水玉散、金創藥、紅漆小鼓、陀螺之類的小玩意兒，最后則是一只黝黑色的五角雕花沉香盒，盒蓋上嵌著三片黑曜石晶，環繞著所雕的獨腳鳥紋。

　　 一只竹木箱篋帶不了多少大東西，黑火石和巖砂又重得很，這樣已經是極限了。

　　 所幸這大概是這只箱篋最后一次派上用場，屈瑕心想。

　　 這當兒，外頭傳來了一聲刺耳的鳥叫。

　　 沒想到這么快，屈瑕皺了皺眉，只好將幾只黒木掌盒重又收拾起來，道一聲：“請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