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唐佳呱呱墜地哇的一聲哭出聲來時，唐佳奶奶陳秀用沾滿鮮血的雙手托著這個來歷不明的小東西。當陳秀怒目圓睜著像是要一把捏碎手里這個小東西的時候，唐佳媽媽譚琴立馬意識到自己拼盡全力生下的是個女兒身，她不顧劇烈疼痛，像是一頭被惹怒的野獸從破木床上坐起，一把搶過了陳秀手里的唐佳。

　　這頭溫柔的野獸。

　　陳秀走出房屋后不久，她就聽見了門外的大罵聲，打鬧聲，鍋碗瓢盆砸碎聲。無不一次又一次讓她的心一顫一顫。

　　這只遍體鱗傷溫柔的野獸。

　　她坐在破木床上一動也不能動，可是雙手仍舊不停地吃力地用破舊老布擦拭著這個沾滿鮮血的女兒身。潮濕的房屋里凝固著厚重的血腥味，空氣中的血腥味被大雨一次又一次壓低壓低直至掩埋到寸土里。

　　她聽見婆婆在堂屋里對公公大聲吼叫道：唐老漢我告訴你，如果你不想辦法把這個小東西弄死，老娘就親手把她扔到村外那口廢井里。你也不想想自從這個女人進了咱唐家的門以后，咱唐家就禍事連連多少回。這女人如果不是像村里人說的那樣是個不明不白不清不楚不干不凈的人也鐵了定的是個掃把星轉世，如果不是這女人咱兒子也不會無緣無故就埋在了礦井里，讓我們白發人送黑發人。再說了這女人也不知兒子從哪個爛人堆里帶回來的，所以指不定生下的這小東西就不是咱唐家的種，這女人如果生出來的是個男娃也就罷了至少為咱唐家添了香火，可如今這唐家就后繼無人了呀。這個不爭氣的東西。說著說著泣不成聲。

　　她聽著這一切，狠狠的忍住抽泣，任憑心絞痛。

　　哭泣聲心碎聲和著油布遮蓋的爛木窗外的傾盆大雨聲，恰好調和成憂傷的協奏曲，雨在協奏曲里盡情地肆意，而夜只管向痛的深處無盡地綿延。

　　她知道這個家是再也不會有人去看一眼剛出生的女兒和那孱弱如死尸般的自己。

　　只有無盡的黑夜一口一口巴茲巴茲吞噬著大雨吞噬著母女倆。

　　唐佳出生的第二天，她不是像村里其他剛產完小孩的婦女一樣安安穩穩的躺在被窩里等著香噴噴飯菜的到來以及家人無盡的關切，而是像往日一樣天剛微亮就爬起來給公公婆婆做好了早飯，打理好了家里的牲畜，洗好了昨日沾滿鮮血的破舊老布。忙活好大一陣以后，她知道自己還有一件大事要做。

　　她要去求婆婆，求她允許自己留下女兒。她絕對不能讓人傷害了孩子一丁點。她想好了，如果婆婆還是執意不要這個女娃那也別怪她狠下心帶著孩子一走了之，讓兩個老人老無所依無人贍養。

　　她深知丈夫的突然離世讓兩個老人痛徹心扉，而后最大的問題還是兩個老人依舊需人照顧贍養，所以，以一走了之相要挾婆婆大抵會同意的。盡管她從未有過要拋下老人無情無義一走了之的想法，但是這一次她也是被逼無奈才想出這么個說法的。

　　她絕對不能親眼看見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沒吸幾口這人世間萬物的靈氣就又做孤魂野鬼另尋胎家，更何況現如今只有孩子才是她能夠堅持活下去的理由。她為了報答娃的爸也絕不會再嫁，所以她唯一的一條路就是好好養大孩子，現如今唯有唐佳是讓唐家光宗耀祖的星火希望，唯有唐佳才能證明女兒身也可以有出息。她決定了的事就不會再改變就如她決定留下照顧二老一樣堅定。

　　她走到婆婆的房屋門前，雙手扶著門沿用顫抖的聲音柔弱的說道：婆婆吃早飯了。

　　房屋里自然是不會有回應的。譚琴撲通一聲跪在門口說：媽你就留下女娃吧，我知道是我不爭氣沒能給您唐家延續香火，沒能給您二老添一個寶貝孫兒，可如今生下的女娃也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呀，不管您相不相信我，反正這女娃身上流著的就是您唐家人的血，我會更加努力賺錢養活女娃，好好贍養您二老的。您怎么就忍心把剛出生的女娃扔水井里呢？媽，這女娃好歹也得叫您一聲奶奶呀，您的良心也過得去嗎?

　　一番嘶聲力竭的哭喊之后，房門砰地一聲打開了，摔得天響。

　　陳秀指著癱坐在地上的譚琴大聲吼道：你別跟老娘提良心，這世上就他媽的沒有有良心的人，都他媽的是些狼心狗肺的東西，就連老天都是狼心狗肺的東西，憑什么我兒這樣的好人就要早早的去了。老娘如果真沒良心昨天晚上就把這個小東西扔到井里去了，至于她到底是不是流著我唐家的血我兒已經去了如今也死無對證了。我苦命的兒呀。

　　嚎啕聲再起。

　　唐佳終是有幸能在這世上走一遭了。

　　唐佳這名字是多少念過一些書的譚琴自己想的。自打她知道自己生的是個女兒身的那一刻起，她就鐵了心地要把女兒培養成一個萬人敬仰的佳人。她要讓婆婆知道男娃女娃都是可以有出息的，都是可以讓唐家光宗耀祖的，她更要用時間去證明自己的清白之身，還要證明自己不是一個掃把星。她要讓村里的人都閉上骯臟齷齪的嘴。

　　她深知重男輕女的思想在公婆心里根深蒂固了，也深知一個清白之身對于一個女人來說意味著什么，也知公婆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深徹悲痛和養兒防老的顧念。畢竟他們就只有這一個兒能夠在饑餓的年代活了下來。所以盡管婆婆對自己一直有嫌棄之意但卻從未做出虐待自己的事。盡管自己在這個家是苦了累了許多，但畢竟如今這個家只能靠自己了。所以她在唐佳能夠聽懂話的時候，就慢慢的告訴唐佳要快快長大，要出人頭地，要好好孝敬爺爺奶奶。

　　她從未向唐佳提及過她出生那晚發生的事，也從未表現過丁點對公婆的憎恨之意。她想要擺脫一生不幸的宿命。

　　唐佳漸漸長大，到了念書的年紀。她就沒日沒夜的干著各種臟活累活，一張美麗的臉漸漸爬滿了歲月的皺紋，附上了本不應該有的憔悴。

　　曾經有人這樣勸說過她：你何必這么苦，何不帶著唐佳或是不帶唐佳離開唐家再找人另嫁。你這么年輕，完全可以給自己一個更好的生活。

　　可譚琴說：不能呀，我不能這么做呀，就算所有人都沒良心我都不可能沒良心的。娃兒她爸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呀，如若當初自己不是被娃兒她爸從一幫禽獸手里冒死救走，我不知道會被那幫禽獸凌侮成什么樣子。如若當初不是自己的親爸那般懷疑女兒身受辱以至于忍心割斷父女情之時孩兒他爸毫不猶豫的把自己帶回家，指不定自己還能不能活在這世界的某個角落。說如若當初不是孩兒他爸以離家相要挾如今的公婆也是聽不得村里人的閑言碎語的，也是不會同意她譚琴進唐家的大門的。要知道閑言碎語是可以殺死一家人的。孩兒他爸真的是個好人呀，可是就命太短了。

　　她說：是呀，這世界就是這樣啊，好人都容易短命的。老天估計是看不過好人在人間受太多苦難吧，才這么著急著召好人都快回去。

　　說著說著淚眼婆娑，卻更顯動容。

　　唐佳打小也生得一張精致的面容，像極了譚琴。譚琴教育唐佳更是一絲一毫都不曾含糊，于是唐佳不僅有著大家閨秀的模樣，行為舉止為人處世也是處處得體，很小就顯現出了女兒身少有的精明與能干。

　　她的小學學習成績也是好得令所有同學羨慕不已，于是一直都是閨中乖女，師中掌寶。自然是也有由羨慕到嫉妒的同學的，同學都說憑什么她成績好長得也漂亮，憑什么她長得漂亮性格脾氣也好，憑什么性格脾氣好能力也好。他們都說老天太不公平了。

　　她說：老天是公平的。

　　她是個懂事的女孩，性格開朗卻不失該有的內斂。盡管媽媽從未對自己講過自己身世的慘淡由來，但她從同學們的閑言碎語中也聽到過不少東西。

　　所以閑言碎語有時候不光只是用來殺死人的，至少它還可以從別人嘴里出來讓不明白的人明白一些不該明白的事。

　　關于爸爸譚琴有向孩子提及過，唐佳偶爾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小心翼翼的湊近她然后輕聲的問：媽媽我有爸爸么?我怎么連他是什么樣子都不知道呢？

　　她摸摸孩子的頭溫柔地說：傻孩子呀，你怎么會沒有爸爸呢，你沒有爸爸難道你是從石頭縫里面蹦出來么？或者說是毛毛蟲變過來的嗎？你爸爸呀，他去的地方你長大了就知道了，你不要著急見著他，反正最后我們都會見到他的。懂嗎？

　　嗯。

　　她說：你現在要明白，你是這個家里唯一的希望，媽媽一無所有只有你了。

　　唐佳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回到昏黃的燈光下學習起來。她看著唐佳乖巧的背影，安安靜靜的抽泣著。

　　夜的影附著傷和痛。

　　唐佳感受得到這痛，她小心翼翼的呼吸著這痛。

　　她一樣的孤勇。

　　她不止一次的在心里默念：放心吧媽，我一定會證明給爺爺奶奶看女兒身也可出人頭地，一定讓你一個人堅持不再嫁怕我受委屈的這些年都換來回報。聽說的那些閑言碎語我都能夠承受并爛在肚子里，其他人信我絕不會信，我只會相信您，相信這位永不服輸永不信命孤勇的媽媽。對的，永不服輸永不信命注定著命是囚不住的。綱常倫理囚不住，重男輕女囚不住。總有一天我唐佳會親手殺了這可惡的閑言碎語綱常倫理和重男輕女的。

　　譚琴為了讓唐佳接受更好的教學條件，不辭辛苦披星戴月努力賺錢，最后憑自己的雙手把唐佳送到了鄉里最好的初中。她深知自己一個外地的被娘家拋棄了還死了丈夫的女人是不會有什么關系可走的，當然從來就不會有什么大到黨級人員小到村長的關系走到她這里的，畢竟在這個靠關系就能夠活下去的年代她譚琴只有靠自己的雙手。

　　除非她賣掉自己的尊嚴用容顏去換金錢她才能夠過得沒那么苦，可這畢竟是一個孤勇的干凈的純粹的女人。

　　譚琴對唐佳說：我們不靠任何關系，不就是要錢么，只要我還活著只要雙手雙腳還健全著我就可以掙干干凈凈的錢供你讀書。反正這世上人的一輩子都是錢的奴隸。

　　所以她就真的憑雙手勤勤懇懇的工作，終是用干凈的錢，用自己的能力把唐佳送了進去。

　　或許是天生骨子里流著譚琴孤勇的血，外加自己的性格，唐佳的孤勇遠勝于譚琴。唐佳對自己說：這已然是會干一番大事的人。她從來都是懂事的看著媽媽為自己操勞一切，看的時候心里像有團火在不停地不停地慢慢地慢慢地燃燒，終是要爆破的。

　　鄉里的初中遠勝于村里的小學和初中，唐佳天生有一股不服輸的驕傲的尊貴的自卑感，當看見了外面一丁點的世界的精彩她就要一定要讓自己征服眼前的所見，她好強到無人能及，但她的內斂從來都是讓她穩重的安全帶，所以盡管她有著好強的心卻從不浮躁。

　　初中的唐佳依舊像小學一樣成績能力遠超眾人，所以三年的初中時光她學得并不吃力，她覺得自己的想要的一切立馬就要來了。她報定了一定要考上縣里重點高中的決心，雖學得輕松但從未掉以輕心。

　　中考在即的時候，譚琴像村里的工廠老板請了一個多月的假，丟掉手里的工作悉心照顧起孩子中考前期的生活起居。學校里所有老師都知道這女孩上重點高中是穩穩的，說不好還會被市里錄取了呢。然而母女倆從來都是穩重的人，從來不被外人的吹噓而失了自我。

　　所以她們安安靜靜的等著中考的到來，唐佳也不緊張不焦急平平靜靜的考完了試。

　　拿到成績單的那一刻，唐佳瘋了似得抱住譚琴。

　　她大叫道：完了完了，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差兩分，為什么差兩分。

　　站在一旁的譚琴一頭霧水，她也不知是差什么線的兩分，市里的重點分數線么？她從孩子手里拿過成績單。

　　雙手顫抖。

　　并不是差了唐佳心目中縣里重點高中分數線的兩分，而是連一般普通高中分數線都沒有達到，她不敢相信。平時穩穩的孩子就算失誤也不會失那么遠呀，不會連普通高中的分數線都沒達到呀。可是這一紙成績單就擺在這里呀，這就是結果，就是事實呀。

　　沉默良久之后，譚琴抱住垂地而泣的孩子說：孩子沒事，你有能力的，這只是失誤了而已，沒事的沒事的，媽媽還是會讓你上重點高中的。

　　唐佳泣不成聲，緊緊抱住媽媽，愧疚萬分。

　　她知道現在責怪謾罵孩子都是不理智的，孩子比自己更傷心難過，畢竟每一步都是孩子自己走過來的，她看在眼里，孩子并沒有不努力，所以沒必要責怪，給她安慰才是最重要的。

　　畢竟這世上相依為命是那么的不容傷害。

　　于是她二話沒說用長滿老繭不再嫩滑的雙手遞給了重點高中一疊干凈的錢，唐佳也二話沒說走進了重點高中的門。兩個人都是那么堅定的知道自己要走哪一條路，所以心照不宣。

　　盡管這一次一紙成績單輾軋了唐佳心里的想法，但這不能表明她唐佳就走不下去了。盡管這一次很恰到好處的給了閑言碎語一些機會去嘲諷去譏笑，但這依舊不能表明她就一輩子跳不出所有的囚。

　　越是受挫越是自卑，越是自卑就越是努力的向上。

　　她在無數個黑夜里雙手捧著買上重點高中的收據票，看著這張收據票她仿佛看見了爺爺奶奶指著媽媽鼻子罵的場景，仿佛看見村里人圍著她們母女倆指指點點的場景，仿佛看見了她的宿命在張揚著肆意并且越發的狂妄，似乎想要吞噬了她。她一把攥住收據票，狠狠地，狠狠地。

　　她想：我從不信命我終究要擺脫這宿命的，什么都囚不住的。

　　于是上了重點高中的唐佳盡管在同學們看來是個議價生就像她出生時不是男兒身一樣有著來自其他同學的瞧不起。但只有她自己清楚自己的能力，她從不張狂從不多說話，她安安靜靜的等著機會證明自己。

　　終于在第一次的月考中嶄露了頭角，也自打這月考過后她就沒下過第一的位置。慢慢的同學們也就無話可說了。她暗自想終是囚不住的。

　　眼看著唐佳漸漸長大，越發亭亭玉立，越發超群。

　　譚琴暗暗明白女兒定會讓唐家光宗耀祖的，定會做出男兒一樣的成就，定會讓自己抬起頭做人的。

　　唐佳也明白媽媽的所有想法，她總是懂事的把一些放在心里慢慢磨合出想要的自己的模樣。

　　長大了的唐佳像極了上帝獨有的寵兒，性格脾氣依舊惹人愛，能力依舊超群，成績依舊優秀，臉蛋兒依舊漂亮。

　　她參加學校的演講比賽就拿第一名，詩歌朗誦比賽獲最高榮譽獎，參加縣級物理化學競賽就得第一，她愛音樂，校園文藝節她唱歌就奪魁，校級文化節主持人是她，學校里學生會主席是她，班級里班長是她。同學們都妒忌得紅了好多好多眼，都說她太完美說老天太不公平。

　　她說：老天是公平的。

　　十八歲，是花兒一樣綻放的年齡，是滿園的飄香。

　　在這樣其他同學小打小鬧恩恩愛愛的青春里，唯有她驕傲的把自己鎖在心里，因為她知道更好的人只會是在遙遠的未來并不在這里，因為她知道自己想要的并沒有在這樣一個縣城高中里，她要不停地優秀，這樣才能遇得見更加優秀的他。

　　這驕傲的孤勇的女孩。

　　優秀就會招來大批的追求者，這世上的人只會不停地追求更好的東西。

　　然而于這樣自尊自愛的唐佳來說現在遇見的是注定著不會有結局的，盡管自己埋鎖了自己應有的青春但是她不后悔，因為她要的是擺脫命的囚禁。如果自己接受青春里的懵懂這不僅會耽擱了別人，更是會誤了自己的一生。

　　畢竟自己家境不容她胡來，畢竟一出生就注定著要走孤獨的旅程。

　　可是這世間從來就不缺得不到偏要得到，偏得不到就不會讓別人的得到的人。

　　一個星期六的晚自修，是少有的同學自覺留在學校學習的時候，人格外的稀少。下了晚自修，唐佳獨自一人走在回家的路上，也不知是昏黃的路燈在那晚照得她頭昏眼花，還是自己身體不舒服，總覺得有事要發生。

　　她走到了那條通往家里最偏僻的一個小街道里，她模模糊糊看到前方有一堆人堵住了道路，她以為出了什么事，就加緊步伐向前走。越走越近，越走越近，她看見了幾張熟悉的面孔，那是好幾次在學校里都想要著觸摸她嫩白皮膚的臭痞子臭流氓。她慌了，她試圖往回跑，沒想到最后竟然被逼到了小道的最深處，這些人蠢蠢欲動著。

　　她不停地叫著救命救命。這叫喊聲像極了十幾年前她呱呱墜地的哭泣聲，這叫喊聲仿佛又喚醒了十幾年前風雨大作的那個夜晚里那頭溫柔的野獸。

　　譚琴不知何時就站在了小街道的入口處，手里拿著掃把著了魔似地趕走了這些垂涎已久的狼才虎豹。她一把抱住了蜷縮在角落的唐佳，像是抱住了多年前的自己，她緊緊抱住女兒說：不怕不怕。

　　然而蜷縮著的唐佳還沒從剛才見到的一幕里醒來，她從未見媽媽像剛才那樣如此兇猛過，她一直是自己心目中溫柔又端莊的母親，她任憑母親緊緊的抱住自己說不怕不怕。

　　這件事以后，譚琴就天天送孩子上學放學。眼看著高考的鐘聲即將敲響，唐佳迫不及待的等著它的到來好讓母親早早的脫離苦海。這一次她有著千萬的思緒，她告訴自己這次絕對不能再失誤，因為這條路如果沖不破走不出去的話，那她就真的再也沒了機會。

　　六月，潛藏著離別。

　　高考考場凝固的是嚴肅緊張的氣息，唐佳算是順順利利的走完了考試。中考時她也是順順利利，可是結果出人意料。所以這一次，盡管也感覺很順利，但是在考試的途中她比平時仔細了千百倍。

　　在等成績出來和等通知書的那段日子里，從來不關心譚琴一家人的唐家親戚紛紛到唐家來詢問唐佳高考成績怎樣，從來沒聯系的譚琴娘家的人突然來了電話問女娃高考結果怎樣，多年沒有聯系的唐佳的同學老師也突然有了聯系。

　　感覺自己從來都沒有這樣被世人重視過的母女倆突然間只覺受寵若驚，譚琴更是覺不可思議，因為就連孩子出生的那一晚都沒有這么多親戚朋友來問候半句。想想也是，畢竟十幾年前放出去的消息的她生了個女孩。她像是嘲笑自己似的笑了一笑。

　　想想真是可笑，她譚琴需要這些親人資助的時候一個人竟然都聯系不到，而今天這只要是與唐家有丁點牽連的七大姑八大姨都自動找上了門。

　　她自然是懂這些所謂的親人的想法：如若孩子一舉高中，他們就會興奮的說著孩子給唐家和譚家都光宗耀祖了，公公婆婆就會說看看咱家這女娃哪里比男娃差，可給他們長臉了。臉可重要了。如若唐佳沒有高中，那母女倆自此又成了被棄的人就如同當年被自己父親果斷拋棄一樣，也就自此沒有了另外一條出人頭地的路。

　　譚琴絕沒輕易附和著這些親人的想法，每每有人問及，她就很沉穩的說結果還沒出呢。

　　高考分數下來了，唐佳如愿達到了北京大學的錄取分數線，爺爺奶奶聽說的那一晚就第一次拉著她的手說：孩子呀，你真是給我們長臉了，看來是列祖列宗的墳墓埋到位了呀。孩子你就報北大把。北大可是好學校呢，有了北大那咱不說你自己出名了，就連咱村子，你學校都跟著出名了呢？這下可好了，再也不用低三下四給說好話了，說不定村長還會主動來找咱呢！這下可好了！這下可好了！不是有句話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來著嗎？你可給咱長臉了呢！

　　第二天，他們就殺了家里的一頭老母豬，兩只老母雞，三只老山羊。請來了左鄰右舍，擺出來好幾十張桌凳，借了村長的廣播，然后村長在廣播里大喊：咱村唐家出了個狀元，所以特此擺下酒席宴請村里的老老少少都去唐家吃吃喝喝，慶祝一下。希望大家到時候都來捧場啊！

　　唐佳想：說來這一次，爺爺奶奶倒是不心疼這些家禽了，想想也是，畢竟如今這人是比家禽更可以長臉面了。

　　村里人有飯也不是要去白吃的，進了唐家的門后就到了禮簿那里，掛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才會安心的坐在飯桌上吃飯。都說這飯不好吃呀，但卻不得不吃。

　　母女倆這段日子倒是得到了很多問候，她們也倒是清閑了許多。唐佳看著爺爺奶奶張羅著這些，真是忙得不亦樂乎。

　　錄取通知書的那天下午，譚琴家里堵滿了唐家的娘家的親戚，村里的人也相繼堵在了唐家的院壩里。唐家持續著熱鬧。

　　譚琴想：畢竟唐家娘家就這一個出人頭地的苗，畢竟村子里就這一個能上大學的女娃。但是她依舊可以看見他們時不時的竊竊私語。

　　而唐佳只是想著：自己已經掙脫所有不幸的宿命了，真的就讓媽媽擺脫爺爺奶奶多年的不好的待見了，真的就光宗耀祖了，真的就飛出去了，真的就為自己的女兒身逃出命的囚籠了。

　　可是，她高興不起來，然后她想起了家里坐著的那些人，她瞬間就覺得這世界就快要惡心了。

　　拿完通知書在回家的路上，她小心翼翼的打開通知書，上面醒目的寫著“北京大學”四個字。錄取了，她默默說著。她一聲不吭安安靜靜的把錄取通知書折放在口袋里朝著有家的方向走去。她臉上有會心的笑。

　　美麗的夕陽，迷人的微笑。

　　她走到家里的時候，四下里的親人鄉親都在家里坐著。里里外外都是人，他們依舊在竊竊私語。

　　她回到家，兀自進了房間。

　　門外一陣詢問聲，一陣閑言碎語聲。

　　人，一個接著一個走了。世界又開始了它殘酷的拋棄。

　　當月亮悄悄爬上山崗得時候，譚琴才走到孩子的房屋前敲唐佳的門讓她出來，里面沒有回應。譚琴開門把手，門被反鎖。譚琴覺得大事不妙，心想：是不是報的學校沒有錄取到。然后？她慌張了，心里默念：不會的不會的，孩子不會這么不理智的。

　　她慌慌忙忙翻到了門鑰匙，打開門，看見唐佳安安靜靜躺在床上，皎潔的月光剛好照在了迷人的微笑上。她說原來是睡著了。輕輕的走進房間，看見床頭的柜子上有著一張通知書，她打開一看“北京大學”。

　　她想孩子竟然給她玩兒了這么一出，她溫柔的說：這傻孩子肯定是看不慣那些親人。真是執拗。

　　她走上前去撫摸了唐佳的頭，她突然發現孩子的頭怎么這么冰，她捧著孩子的臉更是覺得冰得不正常，然后是身體，手臂，手掌，大腿，小腿，腳掌，腳趾。她越來越慌張，這究竟是怎么了，怎么就全身冰涼了呢。她不敢相信的嘗試著用手指在孩子的鼻子前方伸了伸，沒有呼吸。她瘋了似的搖晃著孩子冰涼的身體，一向處事干練柔韌有余的她此時早已是手足無措，她不知說什么也不知該做些什么。她抱起孩子軟弱如流水的身體，哭也哭不出來，只是不停地搓著孩子的身體，仿佛她能夠把這身體搓暖和起來似的，就像孩子剛出生的時候她擦拭她帶血的有體溫的身體一樣。

　　呆坐了很久。夜里，她敲響了公婆的門，把一紙通知書交給了公婆。她看見了公婆看見“北京大學”時臉上神氣的樣子，聽見婆婆殷切說我家佳佳就是能干，聽見她說幸好自己十幾年前沒有真把佳佳扔進水井里，聽見公公說明日還可以大擺筵席。她的腦袋一陣嗡嗡亂響，她什么也聽不清了，她只覺身體輕飄飄的。

　　她對公婆說：學校獎勵的十萬元獎金就全部留給二老了。只見公婆二人的臉開了花。

　　說完轉身進了孩子房間，轉過身她依舊能夠感覺得到公婆那一股神氣，她想起了村里人骯臟的齷齪的恭維與問候。

　　她的身體輕飄飄的，她想睡了，她看著女兒臉上迷人的微笑，她說一家人終于可以團聚了，她笑笑對床榻上的女兒說：現在我們可以一起去找爸爸了。

　　月光照在兩個迷人的微笑上，兩個冰涼的身體上，兩顆脫囚的靈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