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早見到阿褲,是在威克林斯森林公園。正是三伏的天氣,走道上空無一人,他坐在樹下的座椅上,披著件哈利波特式的黑色斗篷,領(lǐng)子上長長的羽毛柔順地貼在他的脖子上。陽光刺鼻,青石板路上蚯蚓尸體的灼燒聲此起彼伏,兩岸的蟬鳴如火山噴發(fā)的烈焰,一卷卷向臉上噴發(fā)。稍微露出點皮膚,都會覺得火辣辣得刺痛。
而阿褲,正奮力彈一把中阮。我當(dāng)時認(rèn)不出那是什么樂器,只覺古樸異常。這琴身比琵琶稍短些,而弦軸旁卻多了兩個對稱的月牙形,遠遠看上去,這琴身就像一張巨大的苦臉。而阿褲兩只細(xì)小的胳膊從斗篷兩側(cè)探出來,左手按弦,右手彈撥。這樂器的聲音明明是溫和恬靜,他卻越彈越急,越彈越急,像是拼勁了全身的力氣。汗水從他的發(fā)絲、臉頰、耳畔爭先恐后地流下來,暴雨一般落在月白色的木料上。
啪。
弦斷了。
我情不自禁說:“你……”話還沒說完,坐在座椅上的人冷冷看我一眼,又低下頭。繼續(xù)撫弄樂器。
我閉上了嘴巴。
卻聽到他說:“你怎么不說話了?”聲音壓得低低的,像是被卷到沙灘上的僵死的魚。旱氣溢出來,這條魚向天空翻了個巨大的白眼。(而此刻,我感到我就是那被拋上去的白眼)
我干笑一聲,指了指他懷里的東西:“這是什么樂器?”
他說:“中阮。”
我問:“怎么寫?”
他抬頭向我笑笑,像是要哭出來似的——那斗篷已經(jīng)被他的汗水澆了個徹底。他就像個失魂落魄的可憐巫師——他說:“阮,小阮的阮。”
我輕輕坐到他旁邊:“小阮是誰?”
“小阮……小阮,就是一種樂器。”你抱著她,仿佛全世界最美麗的音樂就在你懷里。她穿過你的心臟,撫摸你的骨頭,親吻你的肺腑,然后融化在你的血液里。直到你的血液和她一樣,都變成干凈的月白色。像是通靈透徹的河水,在那漫無邊際的黑夜里,靜靜流淌。
過了很久阿褲才告訴我,他叫阿褲。
“為什么叫阿褲?”
他裹緊了斗篷——沒錯,就是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他穿的斗篷:“也許是,自己從未體會過被人需要的感覺吧。”
而那天,我只好奇地看著他:“你要不要跟我講講小阮的故事?”
他終于不再彈撥樂器。兩岸的蟬鳴仿佛突然間又回到地球,熱浪襲擊著我的眼睛,我都能清晰地看到我被曬彎的睫毛。黑色的一根一根掉下來,像是斷翅的海燕。
他把中阮收起來,站起身,離開。我一個人呆呆坐在座椅上,仿佛全世界都落滿了我的睫毛。黑色的,曬彎的,一根跟,它們就像高爾基的海燕,在火紅色的大海上憤怒而歡悅地飛舞。而這個三伏天穿黑色斗篷的男人,帶著他絕望的樂器,消失在睫毛漫飛的高空。
我愣愣地看著自己,很想把自己的睫毛、眉毛全都拔下來。
他走了差不多幾十步遠,突然回頭看我:“要不要去喝一杯?”
坐在一家開著空調(diào)的小咖啡館里,阿褲點了杯咖啡,然后紳士地問我:“你喝什么?”
我笑笑:“冰鎮(zhèn)果茶。”
這時阿褲已經(jīng)不再是森林公園里的裝扮。他在快出大門的時候?qū)ξ艺f:“稍等。”然后一側(cè)身轉(zhuǎn)進大門旁邊的小木屋——我一直以為那小木屋是護林人的住房。而兩分鐘過后,他已經(jīng)換了件深藍色T恤出來,頭上斜戴個芝加哥公牛隊棒球帽,原先濕漉漉的腦袋也被整理過。看上去,就像是個再正常不過的大學(xué)生。
我啞口無言地看著他,一時打不定注意還要不要和他一起。他卻一切照舊地往前走。我終于忍不住快進幾步追上他,問:“斗篷呢?”
他說:“放在小木屋里了。”
我問:“你住在那里?”
他輕輕撇嘴:“算是吧。”不再多說。
果茶上來,我大吸一口,冰鎮(zhèn)徹骨。愉快地像是掉進了冰箱里的冰箱。他優(yōu)哉游哉地攪拌咖啡,看樣子是習(xí)慣了這樣的生活,怎么都看不出剛才那個在森林公園里彈中阮的人。
正是一天最熱的時候,小咖啡館里沒有多少人。我小心地問他:“你每天中午都要穿成這樣,去那里彈中阮嗎?”
他犀利地看我一眼:“我又不是傻子。”
“……”
默了半晌,我又問:“小阮是誰?”
他繼續(xù)喝咖啡,優(yōu)雅無比。我看著他張開嘴,褐色的液體順著喉舌流入他的腸道,我感到我的腹內(nèi)也充斥著這渾濁的、泥漿一般的東西。它們在我體內(nèi)抓耳撓腮、張牙舞爪。
同樣是過了很久,阿褲終于愿意和我掏心置肺。他才告訴我:他第一次見到我,覺得我就是個傻子。三伏的天氣,聽他彈中阮,一聽就是半個小時。他眼睜睜地看著我白嫩嫩的小胳膊被曬成印第安人的古銅色。
我噗嗤一聲:“你才是傻子。”然后問他:“呵,你還記得我第一天穿什么衣服?”
他歪著腦袋做出回憶的樣子:“小小的腦袋,穿一件碩大無比的裙子。整個人好像被包裹在云朵里。”
我有點臉紅:“聽上去很美。”
他:“……像是護林人的女兒。”
而那時,我只手托頤,左右打量這個奇怪的男孩子,心下篤定這第一次見面一定也是最后一次。
他喝完咖啡,嘴角還沾著乳白色的泡沫,他抬起頭來沖我笑,像是只無害的小獸。我登時對他又起了好感,純?nèi)徊活欉@個人是怎樣的風(fēng)云不定。
他猶豫著措辭:“你知道,我們每個人都會有不希望別人打擾的時候。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慰或陪伴,只是純?nèi)慌c自己的回憶、思考、情感在一起。而這個時候,你會覺得,自己純?nèi)皇亲约旱摹!?/p>
我點頭。同時也感到略赧然,中午……似乎是我打擾了他。
他繼續(xù)說:“我厭惡人們把常規(guī)視為健康,把異類視為疾病。這個社會把每個人都牢牢固定在相似的軌道上,些許的脫離都會受到系統(tǒng)的懲罰。而可笑的是,一次徹底的背叛,或者遭到全人類的唾棄;或者,成為萬眾之王,永世景仰。”
我看著他。
他笑笑:“這沒什么。就好比我的同事工作累了,也會休假出去旅游一樣,你可以這樣想。”
我提醒他:“可這完全是兩個性質(zhì)。人們能夠接受休假旅游,卻永遠不能夠接受一個盛夏天穿黑色斗篷、在露天彈中阮的男人。”
他的嘴角似乎浮出一絲笑容:“遺憾的是,這群不能接受的人,此刻都躲在家里避暑呢。”然后又專注地看我,表情很生動:“你很有趣。我愿意認(rèn)識你。”
我突然心跳加快,低頭嘗試用吸管挑杯子里的果肉:“那么,你已經(jīng)工作了?我以為你是個大學(xué)生。”
他想了想:“嗯,算是吧。索性,我的工作還是我熱愛的專業(yè)。”
我沖他笑:“恭喜恭喜。這真是再幸運不過了。”
“而且,那個大門旁的小木屋,我以為那是護林人的房子?”
他沖我眨眼:“我有鑰匙。”
真是奇怪的人……我低頭想著,又輕輕問:“小阮,一定是你愛的姑娘吧?”
沒聽到答話。抬頭看他,他正緊緊盯著窗外。隔著玻璃窗,都能感受到熾熱無比的陽光。瀝青路面上空無一人,我好奇地陪他看了許久,終于忍不住問:“你在看什么?”
他看也不看我,只豎起指頭放在唇邊:“噓——”
我只得閉上嘴巴。卻見一時三刻的指向時,有個騎自行車的姑娘穿過路面,嫩綠色的長袖襯衫披在背上,衣擺飄揚。
等那姑娘過去,他才回頭看我:“怎么了?”
我卻沒了說話的欲望。這么多的謎集中在一個人身上,都讓我失去探尋的欲望。
我匆匆喝完果茶,拎起小包和太陽傘,對他禮貌地笑笑:“對不起,我下午還有課,先走了。”
他也不留我,臉上也沒有多余的表情,只點點頭。
推開咖啡館的小門出去,我心里竟有些悵然若失。
自己赤身裸體站在中午喝茶的小咖啡館里,頭頂是無數(shù)熾熱的太陽。阿褲手里抓著一個太陽,認(rèn)真地看著我:“這就是小阮。”然后那太陽瞬間浮現(xiàn)出人臉的形狀,阿褲一捏,那人臉如玻璃一般,碎裂在地。噼噼啪啪的玻璃渣子聲。
場面一轉(zhuǎn)。
我穿著黑色斗篷,滿身大汗,被阿褲捏在手里,他居高臨下的臉俯視著我:“一次徹底的背叛。一次徹底的背叛。”除了他,所有事物都是背景,沉沒在黑灰色的幕布里。他是唯一的日光。他是唯一的火焰。他在我的心臟里日新月異地跳動。他在我的血液里一次次地復(fù)活。
然后阿褲低頭,試圖親吻我。輾轉(zhuǎn)間,巨大的唇瓣仿佛要把我吞噬。遠遠看上去一定很可笑,好像格列佛游記里大人國的大人,試圖親吻小人國里的小人。
我在他的牙縫里絕望地呼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他的聲音從口腔深處傳來,地震一般:“我愛你。你會永遠在這里。”
醒來時天還沒亮,被子卻濕了一大片。都是冷汗。我倒了杯水,站在陽臺上把水喝完。繁星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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