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濡濕的青春

　　我的生活陰郁得像一把過火的神話。發(fā)霉的青墻巷堆滿了古老的垃圾，擁擠得恨不得一夜之間全部得以驅(qū)除，就像正在腐爛的生活，沒有陽光卻能夠日夜堆積膨脹。

　　大部分的孩子在雨天都會煩躁。不是不能相約有情郎，就是多愁善感過于感傷，在腦回路里各種奇怪的想法交融碰撞乃至爆炸。然而我也是其中一員。

　　姬霄說：愛得用力像一場鬧劇，越用力越像。人們注視并同情著彼此，覺得對方孤獨。窗外淅淅瀝瀝，樓下摩托車?yán)L(fēng)地開動引擎與街景房樓棟擦肩而過的聲音和對面拆遷的工作聲此起彼伏，活像影院里票房紅上天的喜劇的音樂背景。問我為什么，鄉(xiāng)村愛情都拍了八部還不算上那部牛哄哄的圓舞曲，哪部里面不是摩托卡車拖拉機外加一窩子的拆遷辦在村里無所事事地家長里短，不還是博得了老中青三代的歡欣鼓舞和對下一部的翹首以待。而雨滴落入垃圾堆的聲音則是對凌亂世界的點綴與對上天的泄恨。我昨天剛把書桌從墻角移到了窗邊，正對著眼前施工的居民樓，心里每天都攪著怨氣。

　　小C打電話約我，問我出不出來走走。我很好奇他是從什么時候把這句開場白的玩變成了走走。“到底出不出來啊，我在你家樓下誒。”電話里的他似乎有點像我，都在夏天的雨水里莫名其妙地?zé)┰?。“很煩誒不想下樓?！闭菩陌欀y路，隨手戴上耳機，電臺里播送的是周杰倫的說好的幸福呢。自從周杰倫結(jié)婚我才意識到這個占領(lǐng)了大陸半壁樂壇江山的男人竟然已經(jīng)陪伴了我近十年。而他好像從未往老里變。一直在青春電影里保持票房的漲跌，從07年不能說的秘密轉(zhuǎn)學(xué)生葉湘?zhèn)惖?3年自編自導(dǎo)的天臺樂手浪子膏，銀幕上的他似乎開了外掛，逃離了時間對青春的碾壓。只有越來越深越來越沉重的成熟與驚人魅力和那十多年絲積成繭的見識與能力依舊在風(fēng)中颯颯作響，響遍整個大江南北，俘獲多少年少成仁的少女之心。

　　我還記得那首歌，天臺上人人會唱，浪子膏首次請李心艾吃飯的前奏曲。一直喜歡里面那句：而我們就是小說。

　　寫作業(yè)中，小C又傳音給我。叫我出去走走，他在樓下。我丟下水筆，關(guān)掉25度冷氣，穿了雙人字拖就下了樓。在我急匆匆地沖下一樓拐角處時我看見他手掌握著捧在胸前，用微笑迎我。我放緩我的匆匆，踢踏者拖鞋，故意要發(fā)出很響的聲音給他聽。他果然一見我就瞎嚷嚷說誒呀你個女生怎么這么不懂儀表。我不反駁他，看著他的手。他又微笑了，整齊的牙齒在夏日晨光下映得很明亮?！笆窍s，我剛捉的，給你吧。”他攤開手，小心翼翼地?fù)芘侵黄吣曛W。我忽然想到，蟬要被深深埋葬七年，才能把葬著它的束縛從渾厚的泥土轉(zhuǎn)變成風(fēng)，活上虛無縹緲蟬噪無垠的一個夏季。光是這么想，我的心情又黯淡下來，手一揮說：“這么丑，你自己留著吧?！?/p>

　　小C并不生氣。他照例貫徹他的沉默，收齊了溢出外的笑臉，整理整齊，沒有留下那只七年，匆匆放掉。趁著虛弱，狠狠地踩了一腳。再加上鞋底的碾壓，徹底毀滅了這只夏蟬。

　　我們都一樣，殘忍又天真。

　　我想要請他上去吃上半個西瓜。我還記得這么些年，每年盛夏小C和我都會拿上一個搪瓷勺子，捧上半個西瓜，在樓棚里一邊吃一邊聊家常。跟那些各自經(jīng)過歲月的老少爺們或者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女人一樣，從校服的白襯衫聊到大學(xué)里的落櫻花，然后咯咯地笑。

　　“好熱啊，到你家樓上吃西瓜去吧?！彼慌c我不謀而合，簡直機智得像對異卵雙胞胎。他又重新翻亂了他整理優(yōu)雅的微笑，小虎牙在風(fēng)中叫囂，所求的目的只不過是樓下水果攤里八塊錢就能買到的半個西瓜。我那天第一次仔細(xì)地觀察了他的臉，白凈細(xì)膩的單純，沒有一絲可供人欣賞的驍勇與豪爽。他是那種高中里最普通的男生，不像滿身汗臭的籃球運動型，不大男子主義，十七歲里的單車，冰紅茶，滑板，耳機，漫畫，他都不缺，反倒會多出一份獨有的細(xì)膩。就像臺灣流行樂團的蘇打綠，以清新蕩漾撫慰人心，風(fēng)格簡單統(tǒng)一。當(dāng)我每次跌倒受挫，他是那個遞上一朵花，輕聲呵護我疼或不疼的男孩子，而不是真正鼓勵我要站起來重新奮斗的熱血男子。所以盡管這么些年每次都跟著他屁顛屁顛地去音像店，也從來不買蘇打綠的專輯，哪怕大熱。所以這么些年，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去喜歡他，只希望他能夠一直待在身邊。他也一樣，有自己的理想型，就像肖珊。往事里的他化成了一幅水墨畫，在刺眼陽光里似乎永恒永垂。我才發(fā)現(xiàn)，或許生命中真的有一種絕對，因為有小C這么個人不知不覺中在我生命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

　　“走！”

　　樓頂樓棚，堆砌著各戶人家放的綠蘿和仙人球等許許多多的綠色植物，生機勃勃，遮住了夏日驕陽，在缺憾的夏天里添上了一筆清涼的濃墨。四樓張大媽家的翻曬被褥忘記了收回去，掛在最外面的竹竿上被曬得發(fā)燙。我跟小C胡亂地吐著瓜子，含糊不清地唱著林憶蓮的情歌。他忘記了像往常那樣盡管唱不上還死命唱高音，臉上掛滿了落寞。我不問，我知道他一定有一件憋在心里的大事，大到可以讓他這個陽光少年隨便弄死一只蟬。

　　他說：分科了，我想學(xué)文，可家長不同意，連肖珊也不同意我這么做。她怎么能這樣呢，如果連她也不能認(rèn)同我的想法，我追求夢想的理由就變成了毫無意義。

　　我愣了，似乎是有這么件事。是啊，要分科了。

　　他皺眉：她說她肯定會選理科，要我也選理，陪著她，真煩呢，你呢，你選什么。

　　那張分科志愿表似乎在書包里被擠皺了，像現(xiàn)在他的臉。前桌傳下來的時候我想也沒想就用手邊的墨水筆填了文科，略過老師意見和家長意見。當(dāng)我第一個起身拖著桀驁陌生的影子走上講臺，用雙手遞上我自己敲定的未來時。班主任看了我一眼，拿起那張沉甸甸的紙，快速瀏覽了一遍。我相信她看到那個文科前的空框被挑了個驕傲的勾時心情是復(fù)雜的，多半是憤怒。她低下頭，重新望向她手里的股票局勢，說：回去再考慮一下吧，你的文科理科都挺不錯的，回去找你家長商量商量，畢竟這是關(guān)乎以后未來的事。

　　是的，她這套對白已經(jīng)說了千百遍了。二十多年的教學(xué)經(jīng)驗與社會風(fēng)向都使她字正腔圓地說出這番話時能夠不帶斟酌。她說以后的未來不能光依靠夢想，生活是柴米油鹽，你們需要實打?qū)嵎€(wěn)扎的就業(yè)機會，而不是靠席慕蓉三毛瓊瑤的文字來過酸日子。她說理科的就業(yè)機會多，念文科根本就沒有多大出路。她說有夢想固然是好，但心血來潮總歸說是一陣潮，潮起終究要潮落，潮起時你躊躇滿志如駕祥龍，潮落之后海邊沙子很快會被蒸干，留下的只是你爸媽恨鐵不成鋼的怨悔與怒氣。她說得沒錯，我不能怪她。

　　我鼓起勇氣，讓血液充滿空癟的靈魂，大聲說：我會學(xué)文！

　　我再也沒有說過比這更大膽的話了。他們說的對，青春像一列呼嘯而過的火車，轉(zhuǎn)瞬即逝。我都已經(jīng)模糊了當(dāng)時拿著志愿表下來時身旁同桌不解的眼神，無知短淺。

　　“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啊哈哈……小A你好膽大，竟然敢略過家長和班主任，你太他媽牛X了……好，我跟你，我也要學(xué)文?！?/p>

　　我的感覺一點都不好，感覺隨時會嘔吐，像是中暑。在盛夏光年里，我的光年依舊是被人剩下，不由得自己決定。

　　至少還有你。

　　“小A，拿幾張碟上來放放，樓下小張的CD機忘拿下去了，放這晾怪浪費的?！毙翹起了二郎腿，西瓜汁順著嘴巴右側(cè)留下來，他還在含含糊糊地一邊吩咐我一邊嚼巨大的西瓜瓤，樣子十分滑稽。

　　我順著他，心中的悲涼無處安放，只好暫時排遣。管他呢，先聽個幾張碟再說。

　　周杰倫的依然范特西。

　　小C有個本領(lǐng)，能把很難聽的歌哼得特別好聽，把很好聽的歌哼得異常好聽。

　　我就欣賞他這點。

　　那首旋律出來了以后，我立馬摁掉開關(guān)，虎伏上去，盯住小C圓滾滾的眼睛。他似乎被我嚇怕，眼中盈滿了驚恐。

　　“我爸媽要離婚了，我該怎么辦？”

　　他舒了一口氣，伴連著長吁加短嘆：“原來只是這事兒啊…我還以為你一直對我的唇有遐想哈哈哈……其實，其實我爸媽也好不了多久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