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水濕透了涼席,我屏住呼吸,妄想著早些享受夢鄉的愜意。
翻來覆去地折騰到午夜,煩躁地難以入眠,我試著數數字,最后依然以失敗告終。
白天太陽發瘋地烤著泥土發鄒起了沙塵,晚風被禁錮得沒有一絲自由,酷暑伴著焦灼、混沌的空氣叫人騷動不安。
我只能抱著枕頭,說是枕頭,只是用塑料袋套著幾本醫學書,最上面一本是《婦產醫生》,最下面一本是《子宮構造》。
這些比磚頭重的醫學書一直放在床頭柜上,雖然看不懂,我也不知道偷偷地翻過多少回。
媽媽初中沒有畢業,但從我一出生,她就一直做著村里的婦女主任。
算是村里的“干部”子弟,我在學校里經常揚眉吐氣地有些輕狂,除了村主任兒子被我好好地放在眼里,其他人在我看來,都不是什么好東西。
這次,村里安排媽媽到鄉醫院深造,說要把她培養成村里最專業的婦產科醫生。
全家高興了好一陣子,我居然開心地睡不著覺,幻想著夢秀會更喜歡我了。
等媽媽從鄉里開完會回來,像泄了氣的皮球,抱著一堆她根本看不懂的醫學書,無奈地扔在飯桌上,從書里透出的人體插圖如吸鐵石一般一下子把我的眼珠吸過去了。
媽媽鄭重其事地警告,這些書小孩子不能亂看,看了會得紅眼病。
我心里暗喜,大人們傻得連哄人的故事也編得出來。
真正讓我一點也想不通的是——村里能生養孩子的年輕小伙、女人們都出去打工了,好多年沒見村里女人生過孩子,為啥還要花那么大力氣專門培養我媽這樣最專業的婦產科醫生呢?
問過好幾次,我媽只是丟下一句話,大人的事小孩子不懂,不要瞎問問。
趟在窗下的寫字桌上,聽到屋前水塘里幾只調皮的青蛙興奮地叫個不停,樹上知了被驚飛的鳴叫聲劃過沉悶地夜空……
兩天前,奶奶家茅屋后面草垛里發生的場景,像釘子般得釘在腦子里,擠得腦袋快炸開了,如電影似得時不時地在眼前播放。
“慢點,急什么???”在奶奶家屋后割完豬草,剛走到茅屋后面的巷子口,草垛里突然傳來女人說話的聲音,我慌忙停下腳步,孩子的好奇心頓時占據我的整個大腦。
“叫你輕點,耳朵聾了?”女人的聲音聽起來很熟悉。
這個女人到底在罵誰啊?我剛想上前看個究竟,又小心地退了回來。
“小點聲,我又不是旱鴨子,能不急?。俊边@不是三炮叔的聲音么。
我蹲下身子,輕輕地挪到墻角后面,慢慢地探出頭來。
夢秀媽媽!我最喜歡的女孩子夢秀的媽媽!
薄薄的短衫脫了,頭發蓬蓬地散著,夢秀媽媽肥實的身體重重地壓在三炮叔身上,漸漸地發出粗壯的喘息聲……
我嚇得退了回來,提著豬菜籃子一路跑回家,躲進了茅廁里,身上衣服已經濕透了。
“怎么在這睡了?”媽媽用蒲扇我打醒了睡夢中的我,“又拿書了?”
我揉揉眼睛,把醫學書從塑料袋里拿了出來。
“床上睡去。”媽媽拿著書走出了房間。
從寫字桌上下來,我短褲已經濕了一大片。
回到床上,再也睡不著了,隨手拿起《故事苑》,我不喜歡里面的各種各樣吸引眼球的故事情節,也不喜歡里面欲蓋彌彰的插圖。讓我盯上這本小雜志,是因為在雜志每頁的最后一行都有一個交友宣言和聯系地址。這些從未相識的陌生名字,給我萌動的少年打了不可磨滅的印記。
曾經懷疑自己是不是得了臆想癥,看到這些名字,哪怕很普通的名字,都會想象著面前站著一個像名字般美麗的女孩,甜美的微笑、長長的馬尾辮子、高高的身材……
直到后來,甚至影響了我的擇偶標準,一定要找個披著長發的女孩。
心中最喜歡的夢秀突然消失,更加使我找不到成長的方向,空虛和無助迫使我必須尋找另一種慰藉的方式,那就是在失眠的時候去翻閱書頁上交友的任何一點信息,期待著另一個女孩的出現,哪怕從未見過,遠在天涯。
擁有這樣的念想是孩子最幸福的滿足?;蛟S,這就是孩子和成人的區別。孩子有孩子幼稚但純真的想法,起碼最初的萌動是純潔的;成人卻敢于偷竊生活里脫了軌道的樂趣,就像夢秀媽和三炮叔那樣,出于原始的沖動卻違背了人類的初衷。
“夢秀長得一點也不像她爸媽?!贝謇锏膸讉€小伙伴聚在一起閑聊著。
“不是她爸媽生的?!倍俗涌熳炜焐?,“她媽跟別的男人搞出來的?!?/p>
“你瞎說?!卞X小羊有點生氣了,他和夢秀也很要好,跟我一直“爭風吃醋”。
“晚上睡覺,聽爸媽說的,夢秀就是被親媽要回去了?!倍俗诱裾裼性~地說。
“夢秀被帶走了?昨天不還看見她割豬菜的么?”我一聽到夢秀不在了,有些驚慌失措。
“你就是個書呆子,天天躲家里看書,曉得個屁啊?!卞X小羊故意調侃。
“小生子,你就是個書呆子。”二浪子也跟著嘲笑起來。
“你,你們想死??!夢秀什么時候走的?。俊蔽矣行饧睌?。
“關你屁事,小屁孩想把她娶回家啊?!卞X小羊比我大兩歲,沖著我大喊起來。
我猛地沖上前去,用頭狠狠地撞著錢小羊的肚子。
“哎呀!你個王八蛋,偷襲我啊?!卞X小羊往后退了一大步,摔倒在地上。
等錢小羊站起來,地上有塊巴掌大的血跡。
“不得了了,出血了??!”二浪子大聲尖叫起來。
錢小羊一摸后腦勺,滿手都是血,哇地地哭出聲來。
沒等我反應過來,正在屋前曬麥子的錢小羊爸爸飛奔過來,土匪似的狂揍我一頓,打得我鼻青臉腫,不像個人樣。我咬牙切齒,眼淚直打轉,強忍著沒有哭出來。
“小孩子斗氣,你使什么勁??!護犢子也不能不識好歹?。 蔽覌屢幌蚱鈩偭?,不管對錯必須一碗水端平,看著我的慘樣心疼不已。
“你看看把小生子打得這么重,眼瞎了啊!各家看好各家孩子,要不就去派出所解決?!甭犃藡寢屘嫖页鰵?,我再也控制不住了,潮水般地哭起來。
提起去派出所,錢小羊爸心里虛著了,前兩年犯事剛出來,看到警察心里就犯怵,只好各看各家的娃了。
媽媽看著我被打得不成樣子,又氣又狠,我像霜打的茄子,一聲不吭地跟后面。
去了一趟鄉醫院,我臉上都是皮外傷,簡單處理一下便回家了。
“怎么動起手了?”媽媽吃好晚飯問我。
我是比較內向的孩子,平時大多躲在家里看看書,偶爾和小伙伴們在一起玩玩,打架根本和我一點拉扯不上關系。
“沒什么。”我臉上有些疼痛,不想多說,轉身進入了房間。
“夢秀是她媽送走的?!眿寢寣χ艺f道,“家里沒錢給她上學了,到江南服裝廠打工了?!?/p>
聽媽媽說的話,我心里像扎進了一根長長的針,疼得眼淚刷刷地往下流。
我開始恨很多人,恨錢小羊跟我搶夢秀,恨他偷偷地把家里的蘋果帶給她吃,夢秀又把蘋果送到我的窗口;恨錢小羊爸爸,恨他那兇神惡煞的嘴臉,好像要把吃到嘴里,嚼碎了再吐出來;恨夢秀媽媽,恨她為了錢,把夢秀送到不知道多遠的江南服裝廠……
我最恨夢秀媽媽和三炮叔躲在草垛里,干見不得人的丑事,害得我每天都睡不好覺,恨他們,我又沒有辦法,學會了寫日記,學會了寫情書,學會了講故事,講給千里之外的筆友聽,講給心里的人聽。
夢秀離開的日子,是煎熬也是折磨。
每天吃完飯,我不聲不響地鉆到房間里看書、做作業,然后就是躺在床上盯著房頂傻傻地發呆,聽到有人進來就順手拿起書,裝著看書的樣子。
慢慢地我瘦了,媽媽有些害怕,看我吃飯、學習、睡覺正常,也顧及不了那么多。
她天天捧著醫學書看得頭昏腦漲,也不來我房間了。
睡覺對我來說,是最痛苦的事情——好像已經忘記了怎么才能睡覺,又擔心著不知道什么時候又被驚醒。
“小生子,小生子!”模糊地聽到媽媽不停叫我的聲音,“快醒醒,快醒醒,你說話啊!”
“我,我頭痛!”媽媽說夜里我突然大哭,只是叫著頭好痛,捂著自己的頭。
“肯定被那個王八蛋打重了?!眿寢尯蹨I責怪錢小羊爸爸下手太狠。
“這么熱!發高燒了??!”媽媽手忙腳亂地開始給我找藥片,那時候家里還沒有開藥店,直到媽媽做了村里醫生,家里才專門辟出兩間屋子當作藥房。
“送鄉里醫院,腦子燒壞了就麻煩了。”奶奶不停地嘮叨著,我是家里的長孫,每個人都護著我長大,自然寄托了很多纏身的厚望和期待。
“深更半夜的怎么去???”爸爸從工地上下班回來,剛閉會兒眼,一點也不想起來。
“我背著去,你睡吧。”媽媽有些生氣地說。
“睡死了么,還不起來,小孩子要燒壞頭了?!蹦棠虄磧吹赜柶鸢职謥?。
爸爸雖然不太情愿,不得已只好背著我往鄉里醫院奔去。
這也成了后來我和爸爸之間結成陰影的起源,以后的二十多年從來沒有和他認真地說過三句話。當然,只是覺得他好像不是親爸,對我不好。后來,覺得他不是個男人,扛不起擔子,負不起責任。
到了鄉醫院,醫生睡覺了根本不愿意開門,只是輕描淡寫地說這里治不好,直接去縣醫院吧!
“背不動了,你自己走。”爸爸累得半死,氣得把我扔在地上。
“我背著,你歇歇吧。”媽媽沒有多說,背起我就跑起來。
“媽,我自己走吧!你跑不動的。”我的眼淚直打轉。
“就你一個兒子,死了也愿意?!眿寢尨罂诖罂诘卮鴼?,一路跑到縣醫院,剛把我放下,自己癱倒在門診大廳里。
從那以后,我深深地愛著這個只有一米五八的女人。無論遇到什么,她成了我心中真正的女神,而命運卻因此跟我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
過去的再也追不會來,走掉的哪怕回到原點,已經物是人非。
我不再往下想了,夢秀或許在江南過得很好,或許已經找到了新的小伙伴。
夏夜漫長得叫人一點睡意也沒有。
我從床上坐起來,滿懷信心地準備給《故事苑》雜志第71頁上的這個女孩寫第一封信。
對她說什么好呢?她會收到信嗎?她會回信嗎?她會說什么呢?
不知什么時候,我睡著了。
親,怎么開頭呢?這個問題考慮了快一年了,想了想還是從自己身上寫起,雖然不是現實的完全謄寫,卻是年少時候那顆依然活躍的心靈。那些過去生活的人和事,像潮水般涌來,想找到最值得我們一起品味的細節,卻又覺得自己很膚淺單薄。從一點一滴慢慢開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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