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節

　　自序

　　我時常覺得自己淪陷在一場空前盛大的夢境中，夢中的我在稀稀疏疏的樹影中獨自奔跑，雙手打開舉過頭頂，笑容清淺干凈，卻恍惚的覺得不是自己的眉眼，因此內心憂郁而充滿恐懼。

　　唯有寫作能讓我平靜。

　　今年的春天來得很早，南方的這個小城市一如既往的破敗和寂靜，而我的外婆卻猶如油盡燈枯那般消弭在這場靜默的春色中。第一場雨如期而至，激起的泥濘敲打在她的墓碑上，時光突兀的停滯下來又被無限的拉得很遠，我知道早晚有一天我要與她團聚，我內心潮濕，在淅淅瀝瀝的雨聲中聽不見我悲痛的嗚咽。

　　外婆走后，我常常感到莫名的恐慌，對我所肆意揮霍掉的這二十幾年時光充滿歉疚，我深知唯有把這一切的過去盡數托付于文字之中。寫作便是我的愛人，是我如影隨形的武士，只有它能與我牽連在一起，血濃于水那般親近。

　　但我知我的破碎和閉塞，這個故事或許殘缺、卑劣甚至丑陋，但行至今日，我一直深陷在得到與失去之間，如同一只驚弓之鳥，它便是我內心所衍生出來的矯情和妄動。身邊的人行色匆匆，成長變成一場驚天動地的相聚和離別。我曾經說過，在我已經經歷的這短短二十幾年里，除去我的父母親人，有三個人對我極其重要，他們一個曾經讓我相信永遠，一個拉著我的手說一切都會好起來，還有一個陪伴我多年一直沒有離開。多年來那些許諾過的永遠無端的變得飄渺和遙遠，可我依然深愛他們，在我年少的任性和驕傲中，在埋下鑰匙和黑白豬的足球場上，在這么多年不離不棄的白天和夜晚里，他們的臉都變得如此生動美麗。

　　我并不是個好的作家，我尚且用這兩個字來稱呼我自己，我甚至能把標點符號都用得這樣單調匱乏，對于界限模糊不清，而這恰好構成我這般曖昧的脾性，連愛恨都變得無端模糊起來。“大悲情家”這幾個字源自我一個朋友的昵稱，他從前曾哀哀的說我們在好端端的青春年代，居然凡事都以死為軸心旋轉不休。

　　我不明生死這件事的界限，卻很難過，一個時常把死亡掛在嘴邊的孩子總是讓我感到恐懼，我總是輾轉在不同的恐懼里，渡過我漫長的這數十載時光。

　　在斷斷續續寫下這個故事的大半年時間里，我一直深感迷惑，我不知道是不是他這句話間接的誤導了我，讓我在直面這個物欲橫流的世界時突然無所適從起來。而我也似乎是頃刻之間領悟到，這世間的感情大約都是悲涼的，因它甚美，如鏡花水月，任人輕輕一碰，旋即化作泡影，所以顯得無比悲涼。

　　直到有朝一日我在太宰治的作品里看到這樣一句話，他說愛是舍生的事，我并不覺得甜蜜。那么這所有的一切傷害、背叛、算計，一切與愛有關的事跡，又好像突突的變得有跡可循。

　　這是個什么樣的城市，很多人這般問我，有人說它涼薄，燈紅酒綠中觸摸不到任何一點溫暖。但卻是這個涼薄的城市，包裹住我二十幾年成長的軀體，我卑劣的深愛著它，內心卻深埋著一顆不安分的種子，它時常威脅我要離開，要不斷從這個城市奔赴到那個城市，要跟我的文字一起跳動和流浪。

　　在這場動蕩不安的青春歲月中，我該如何安置我自己。

　　這不過是一個殘碎破敗的故事，這不過是我自己衍生出來的一場夢境。只獨獨把它說給我愛的每一個人聽，若你懂得，我們便可以相視一笑，說原來如此啊。

　　我喜歡這樣。

　　寫于2013年兀自漫長的夜晚和雨聲中

　　第一節

　　母親去世的那天，林耳朵迎來了初潮，褲襠里到處都是鮮血，空氣里充滿腥臭，就好像要祭奠她終于成為一個真正的女人那樣招搖。那時候她終于相信她與她母親之間是相克的，就像她生了，總有一天她的母親就會死去一樣，身體里的血液像是要通通流出來還給她一樣。她并沒有覺得異常悲痛，沒有眼淚，只是內心里沒完沒了的失望就像放在火盆里焚燒的紙，一點一點的越燒越旺最后變成一堆灰燼，消失在這個蕭瑟破敗的季節里。

　　母親死于腦溢血，她腦袋里的血管爆裂的時候，她正扯著林耳朵的頭發往院子里拖，不知道是不是激動過度，她臉上還保留著憤怒扭曲的表情，就再也沒有醒過來。林耳朵的頭皮被扯掉一大片，疼痛滲進每一個細胞里，她站在六月的陽光下，硬生生的打了一個寒顫。其實兩人爭執的事情很小，不過是因為飯桌上該吃點什么的事情，卻總是能吵得不可開交。那時候的母親，已經逐漸有些神經質，有時候林耳朵剛回家都能被母親劈頭蓋臉的打罵一頓，逐漸的也能對身上大大小小的瘀傷習以為常，并且還能適時的還手一番。

　　而如今，母親就像一具被隔斷線索的木偶一般，頹然倒地，林耳朵沒有呼救，也沒有過去叫她，只是生硬的蹲在那里，看著母親的身體一點一點的冰冷僵硬，最后成為一具沒有溫度的尸體。還是鄰居路過的時候看到這般景象，才急急的叫了人過來，發現早已經沒有了氣息，便叫來殯儀車，讓林耳朵送母親去火化場火化。而在這整個過程里，林耳朵始終緘默不語，旁人以為她是受了驚嚇，但她心里卻空前的平靜。她想起母親生前曾經歇斯底里的罵她沒有心，這時候她才知道，她確實沒有心，因為長著心臟的那片地方，空洞洞的沒有一絲悲傷，她頓時覺得同情自己。

　　殯儀館門前有很多人，沒有一個不是淚眼婆娑滿臉悲傷，他們癱軟得如同一堆爛泥，不得不相互攙扶著才能勉強站立。唯有林耳朵抬著頭直直的站在門口，眼睜睜的看著她的母親被送進四四方方的鐵匣子里，最后變成一堆松脆的白骨，沒有任何一個人陪著她，尚且年幼的她獨立處理著這所有的事情，干脆決絕得沒有一點情緒。

　　她的身體跟她的年齡一樣，因為時間的流逝而顯得有一些臃腫膨脹，肚臍的地方松松垮垮的堆著幾層脂肪，臉上從額頭開始冒出幾顆泛著油光的青春痘，后來逐漸擴散到臉頰，但這并不妨礙她身體的矯健。在那個炎炎的陽光下她從車上跳下來，把手里的紅布系在路邊的大樹上，這個動作割斷了四季，卑劣的人生還是紋絲不動的要進行下去。司機被她的動作驚嚇，罵罵咧咧的停下車來，她卻不以為然，甚至咧著嘴對著他笑，如同一個病入膏肓的病人一般，早已無藥可治的瘋狂。

　　她甚至不知道這樣做的緣由，只是內心深處有個聲音蠱惑她這般，她對自己的妄為顯得徒勞無力。它在悲涼的風聲中搖曳撕扯，絕望的擺脫束縛，母親是否也如此，正絕望的徘徊在黃泉，孤立無援的持續著活著時候的苦難。她站在松樹下，眼睛澀痛，司機不耐煩的催促她，她用力吸了吸鼻子，頭也不回的坐上車跟著母親的靈柩離開。

　　母親的棺木被安置在正廳里，地上是曬干的麥秸，香火蠟燭潦草的放在棺前，母親生前的笑靨定格在黑白相框里，在香火的熏染中詭異的綻放著。她跪在火盆前，給母親點香，濃烈的煙霧漫過層層塵埃浸入她的眼睛，熏得她的眼睛生疼。黑相框里的母親就那樣平靜的看著她，沒有歇斯底里的過來打罵她，并且她深知，從此以后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一個人，與她血肉相連卻相互傷害，以毀滅對方來成全自己那少之又少的可憐的安全感。這卻又是一種可恥的背棄，她的母親徹底的背棄了她，每當她跪在她靈前看到她了無聲息的睡在狹窄生冷的棺木里，她便覺得自己無法原諒她。

　　她堅持守靈，整整一個禮拜，除了喝點水支撐，一粒米未進，倒不是內心有怎樣翻江倒海的悲傷，她只是常常想起母親生前瞪大眼睛看著她的情景甚是詭異，只要一想起便難以下咽。先生徹夜悲歌，空前盛大的悲涼，與鑼鼓聲此起彼伏，滲透她的每一根神經，燭火嗚咽，淚水全無。

　　葬禮的前一天靈堂里來了很多人，多數都是沒有見過的陌生人，他們卻能在母親靈前撕心裂肺的哭喊。林耳朵木然的看著他們，突然心生悲涼，她生性孤寡怪異的母親，又如何預料得到她死后竟然這般熱鬧，這熱鬧變著法的譏諷著她生前如何的孤僻，音調傲慢不肯罷休。

　　有人過來抱著她，鼻涕抹在她的肩膀上，她眼中干澀，任由他們抱著哭喊，臉上有一種陌生的，莫名其妙的茫然。吃飯的時候她聽到門外的桌椅上有人談笑，他們說著俗氣的可悲的笑話，并且說得興起放聲大笑。她心中凄冷，跪下來給母親添香。

　　當晚他們就圍坐在堂屋里，開始爭執這棟年代久遠并且墻皮逐漸脫落的陳年老院歸誰的問題，甚至有人大仁大義的列數這些年給過母親的恩惠以及與她如何根深蒂固的親情。這些年的點滴就像一幅幅灰白的水墨畫一樣浮現在她的腦袋里，在她與母親孤苦伶仃溫飽無力的那些歲月里，這些滿口仁義的親戚沒有一個不是大門緊閉，對母親的乞求避之不及，如今母親尚且還未送走，他們倒能睜眼說瞎話，沒有心肺到這般程度。她甚至有些譏誚的聽著那些人一個一個的說完，然后她把母親白慘慘的頭骨拿起來，陰聲問，這些話對著我媽說吧，她看著你們呢。

　　眼前的人一個個嚇得渾身發顫，急急奪門而逃，林耳朵放肆的笑，眼角卻掉下一滴眼淚來。母親走之前已經日日酗酒，喝醉了就把自己關在房間里聲嘶力竭的哭，醫生已經告誡她她的血壓已經經不起她這般折騰，她卻依舊對這一切置若罔聞，最后以生命作為代價，不免太過承受不起。她把家里所有的酒瓶砸碎，妄圖使女人清醒，但母親酒癮發作便拿她出氣，身上時常青紫一片，而現在這一切突然如眼前的紙屑一樣轉瞬消失，這夏季的最后一場大雨被蒸發在空氣里。

　　這一切不過是她的一場夢境，只要在夢境里醒過來，她的母親就還坐在妝臺前細致的描繪眉眼，這是多少年前的夢，她一做多年無法清醒。

　　母親的骸骨最終被一堆黃土掩埋，她抓一撮細細的聞，除了腥濕，沒有一點母親身上的酒精味，她覺得陌生卻欣喜，母親這不幸的一生，以死作為歸結，總算得上是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