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怎么也無法忘掉那次在火車上的相遇。

二

初夏的早晨，涼風習習，撲在人的身上，有一種說不出的舒服；晴空萬里，天藍得就像洗過那樣的干凈；暖陽從云層的夾縫中一瀉而下，裹在人的身上，像是久別重逢的老友送來的一陣溫柔的鼓舞。但我卻無暇顧及這些。這一秒，我的腦海中只有一個聲音在急急地回蕩，磕得我滿腦子生疼：“火車就開了，火車快開了……火車就快開了！”

對啊！一想到火車就要開了，我的心就像被擱置在油煙沸騰的煎鍋上，早就炸開了，哪里還有時間享受什么初夏美景！于是我一過安檢，兩腳便馬達全開，以平生最快的移動速度向站臺奔去。也許是急躁的思緒使我產生了錯覺，這一刻，整個世界突然詭譎地安靜了，只聽得見行李箱扎過地板的厚重的“轆轆”聲。然后，在這鋪天蓋地的安靜里，有一個奇怪的念頭不知從心底的哪個角落竄了出來：我這一路急匆匆的，說不定是為了遇見誰？但我馬上一甩頭，把這些莫名其妙的想法狠狠地甩到九霄云外去了。

“第二車廂，第三車廂……”“吱”地一聲急剎，我精準無誤地在第九車廂門前停了下來。原來還有5分鐘！一對完表，我的心才算沉了下來。這下我反倒是不急著上車了，而是在那左看看右瞧瞧，想要確認一下眼前的情景到底是不是真的。但是往左一瞄，才發現在我身前不遠處，有倆大叔在用奇怪的眼神打量著我。那兩根被他們銜著的煙頭，正悠然自得地冒著白煙，彷佛在呵斥我的莽撞。我突然覺得不好意思起來，便連忙收緊思緒，鼓起了勁往車門走去。

但還是會有些莫名的心慌。以至于在驗票時，我沒頭沒腦地找乘務員問了句：“你好？現在是可以上車了吧？”

負責第九車廂的乘務員是個高高瘦瘦的男生，看上去年紀不大；長相清秀，理著小平頭，而那副以鼻梁為重心的無框眼鏡，更像是在刻意宣揚著他的沉靜內斂。看來我畫蛇添足的問話成功引起了他的注意——“等車開了你就可以不上了。”如果不是察覺了那抹被他藏在眼底的戲謔，也許我會天真地以為這只是一句玩笑。

“哦……”我掏出車票和證件遞給他，同時在心底暗暗回了一句：有什么了不起的？

“給。”他的視線越過我的肩膀，準確地降落在了我身后那個大大的行李箱上。“我幫你把這箱子提上車吧？”這次的問話，倒是蠻真誠的，至少我沒在他眼里看出什么雜質。

但是——“不用了！”話一出口，我就直想把它給吞回去！嘴比腦子快，吃虧的果然是自己！

于是他也不再多說什么，干脆杵在一旁，“欣賞”起了我往門里擠的狼狽模樣來。

算了，誰叫還沒有人研制出后悔藥呢——我瞪了一眼那兩級又窄又陡的車梯，總覺得此刻它們就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帶著那么一點“報復”的心理，我把腳狠狠踏上去，然后扭動身子，兩手死扯著箱帶，又故意像個纖夫那樣吆喝一聲，終于把箱子提上了一個臺階。而在我歇口氣，準備再“干一場”時，卻發現那個沉重的行李箱已經被一雙修長的手提上了車。“看！這不就省事多了？”他好笑地盯著我說。

“謝啦！”我的心里升起一陣暖意。于是我特意朝他做了個鬼臉，算是向他“求和”。

但是后來我才發現，他根本就不是一個善于和解的人。

三

一番折騰過后，終于把東西都擱好啦！一個人拎著大包小包的行李去坐火車已經夠麻煩了，睡的還要是上鋪，真叫人無奈！

我駝著背，在行李袋里掏出村上的《海邊的卡夫卡》，然后懷著走鋼絲的心情，踮著腳小心翼翼地從扶梯下來，在窗邊找了個位置坐下，本想看看書，卻瞥見對面有位大姐正在面無表情地啃蘋果，嘴里不時蹦出的“吱吱”聲真叫人惡心。于是我把書往桌上一丟，趕緊看向窗外——

我還要在這車呆30個小時呢，大姐你能收斂一點嗎？

前一秒我還在心里嘀咕，到下一秒那大姐便站了起來，像有心電感應那樣扭著屁股往廁所的方向走去。我如釋重負地嘆了一口氣，再瞄下那個越走越遠的背影，突然忍不住嘴笑了起來：這趟旅程，我還會遇到哪些有趣的人？

這樣想了一下，我的心情便慢慢由陰轉向晴，就像那縷漂浮在窗外的陽光，暖暖地給大地送去了生機。窗外那一片片挨得很近的田地正張開懷抱迎接陽光的擁抱——它們一定覺得很快樂吧？不然，又為什么會綠得那么誘人？我倚在窗邊，第一次用如此溫柔的眼神注視著眼前這個熟悉卻陌生的世界。好吧，就讓我的生命凝固在這一刻吧。反正無論如何都是單槍匹馬、反正無論如何都要前進，擔心再多又頂個什么用？

發了好長時間的呆，直到前方有輛餐車闖入我的視線，我這才想起是該買些吃的了。

“小姑娘，要買什么？”幫忙推這趟餐車的是一個矮個子的乘務員，看上去快60了，臉上印著深深淺淺的皺紋，一笑，那些紋路便擠在一起，像一朵即將枯萎卻讓人倍感親切的花。

“大爺，有八寶粥不？”

“都賣光了。要方便面好不？”

“好吧。多少錢。”

“6塊錢。給。”

我接過大爺遞來的方便面，一下子懵了。“這個要自己去泡？”

“是啊！”他往廁所的方向指去，熱情地說道：“那邊有熱水，你拿過去泡就行了。”

我繼續懶洋洋地倚在窗邊，身子被曬得軟趴趴的，實在是不想起來走路。于是我一邊把方便面塞給大爺，一邊撒著嬌說：“要不大爺您行行好，幫我一把好不？我第一次坐火車，不會泡這個。”

大爺一聽這請求，瞬間樂了。一個20出頭的女孩不會泡方便面，在他看來，應該是件很新奇的事情吧？“不會泡？好！大爺這就幫你一把。”他接過方便面，轉身看向身后的大姐，爽朗的聲調里似乎多了幾分豪邁：“這車還你。現在我去要幫小姑娘泡方便面咯！”

看著大爺這么興致勃勃地拿著泡面離開，心底好不容易滋生起的罪惡感又“撲”地一聲熄滅了——要不是我厚著臉皮求他幫忙，說不定他現在還在無聊呢！推餐車的大姐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說話的語氣也不像是要責備什么：“小姑娘，做人懶不得啊！”我故意沖她傻傻一笑，然后趕緊看向窗外，刻意回避了身旁那一道道或好奇或責備的目光——

這個世界本來就是個復雜的多面體，我沒有必要按著那些僵硬死板的模式去生存。所以，我沒有錯。

那盒方便面似乎費了大爺好些心思——其實我是從他泡的時間長度猜出來的。我以為，在他小心翼翼地把面盒放在我的桌面、再仔細地叮囑我要趁熱吃、然后我回贈了他一個甜美的笑容之后，這件事就算是劃上句號了。

但是我錯了，而且錯得很離譜。

四

其實我不應該接受大爺對我的好。

據大爺的介紹，眼前這盒面是被他精心“炮制”而成的——先用開水將面餅滾了一趟，倒掉水后再加調料（大爺琢磨我是個廣東妹子，特意少放辣、多加了麻油），最后一次加水，必須要保證面餅與水位平齊，然后合上蓋子，等上三到五分鐘，就能吃到又香又滑的方便面了！但當我掀開面蓋，發現原本硬邦邦的面餅在大爺的愛心澆灌下，只是固執地變成了另外一堆皺巴巴的面團時，我突然就無比失落起來。但是，我為什么要失落呢？這面條一定很好吃的，可我為什么就是下不了口呢？為什么這一刻，我的心又會這么不安呢？

“怎么？面不好吃啊？”我做賊心虛地抬頭，卻與一雙戲謔的眸碰了個正著——又是他！他很閑嗎？

我感覺自己的心被他的突然到來狠狠踹了一下。于是我側過臉，選擇了沉默以對——我固執地以為，這個時候要是不吭聲的話，就會把狼狽轉移到他身上。

但是他沒有感到絲毫的狼狽或難堪，而是氣定神閑地霸占了我對面的椅子，背部輕抵墻面，沒有看我，也不急著說話，任由那側線條分明的輪廓在不懷好意地扎著我的眼。我趕緊把視線從他身上甩開——這個人到底想干嘛？

“你……”如果我沒聽錯的話，他的語調可以用“饒有興味”的來形容：“你真的不會泡方便面？”

這一秒鐘，我真想狠狠瞪他一眼，然后地很酷地丟給他一句：“關你屁事！”但我只是沖他一笑，嘴角僵硬地展示著我的友好。我努力地拿捏了說話的語調，因為我要讓它聽上去帶點趕客的味道：“我就是懶了一下。”

他睨了我一眼，又低下頭去理袖子。“你今年多大了？”

“我？”我斂起了笑容。“你先說。”

他定定地看了我幾秒，然后突然“嚇”地一下笑了起來。“我今年23！”他的嘴角勾出了一個好看的弧度，看上去爽朗又自在。

“哦……”我一下子有點慌了，視線像丟了魂那樣，不知該往哪里去。于是我干脆低下頭，順便躲避了那股從他眼里流露出來的溫熱——也許，他是在找機會了解我？這個一閃而過的念頭，使我的心臟像瘋了那樣亂竄個不停。但我還是竭力保持了聲調的平穩：“那我跟你差不多……我22歲。”

沒想到他話鋒一轉，將話題駛出了我所期望的范圍：“那你知道剛才那大爺多大嗎？讓老人家幫你泡面，你好意思嗎？”不對，他這句話起的正是承上啟下的作用！

這一刻的感覺，就像是被一塊石頭狠狠地砸中了腦門——幻想支離破碎了不說，還要疼痛地清醒著。然后我理所當然地羞愧了起來：我真是笨蛋，居然對他產生了妄想！居然對這種自以為是的人產生幻想！于是我昂起頭，將視線冷冷地甩出了窗外。“不知道。”我唯一知道的是，此刻的我，一定像極了一只好斗的公雞。

他又不說話了。也許他以為，只要縱容沉默在我們之間游移，我終會因為怯懦而認輸。但是他的如意算盤打錯了——現在，我可不想做一個輕易認輸的人。

“你……”是我太敏感了嗎？我為什么會從他的停頓里聽出了猶疑？“你叫什么名字？”

“啊？”難道“出其不意”是這家伙的必殺技？要不然他為什么總能輕易地把我殺個手忙腳亂？“我……你先說！”

他又笑了。相比前幾回，這次的笑容要來得更友好些，卻不明所以地散去了他視線里的溫度。“算了，我就是隨便問問。趕緊吃啊，涼了就不好吃了！”

我抿住嘴唇，阻止了想要沖口而出的挽留，又趕緊把視線往下拉，強迫其凝聚在了眼前的方便面盒上。“唔，”我輕輕一哼，算是“準許”了他的離開。

然后我用眼角的余光，目睹了他從輕輕地站起、再輕輕地轉身、最后輕輕地消失在了我視線末端的全過程。是的，我終于可以松一口氣了——可是心臟也跟著莫名其妙地癟了下去，一股說不出的失落正醞釀在其中。

五

我必須想辦法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這一刻，我的生命中突然有了一絲如臨大敵的慌亂。因為我還只是一個小卒，搞不清楚自己的對手是誰，更不知道怎么打贏這場仗，所以我只有逃——我知道做一個逃兵是沒出息的，但這是我唯一的出路了。我粗暴地推開了大爺送我的好意，然后賭氣似的掀開《海邊的卡夫卡》，強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那些方方正正的鉛字上。但那些字都好像長了翅膀一樣，前一秒好不容易把它們囚困在腦海里，下一秒居然一溜煙地飛走了。算了，看不進去也是心煩！我干脆把書丟回桌面，又把耳朵塞住，任由音樂來攪亂我腦海中那些亂七八糟的思緒——那家伙到底用哪個牌子的沐浴露？身上的檸檬味弄得跟噴了香水似的……不！不準想！我用兩手不停地拍打著腦袋，似乎唯有這樣才能把那些關于他的影像全部拍碎。這時，一陣熟悉的“吱吱”聲非常不識趣地從對面闖了過來。我定睛一看，才發現剛才那大姐又在我面前面無表情地啃蘋果——天啊！難道她除了啃蘋果，就沒別的事可干了嗎！我覺得自己快受不了了，趕緊從座位上一彈而起，朝車廂門口一奔，找地方透氣去了……

“你在這里干嘛？”他的聲音像陰魂不散的咒語一樣，一下子把我從失神中拉了回來。

“我……”我瞟了一眼聲音的主人，一下子不知道是該驚還是該喜，聲音有些自亂陣腳地顫抖著：“剛才廁所有人。”

“哦。”他將眼里的戲謔挪到了嘴邊。“我還以為你又想吃方便面了。”

“你！”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趕緊把那些溜到嘴邊的咒罵咽回肚子里——這家伙果然是沒安好心！我可不能跟他一般見識！“麻煩讓一讓。好狗是不擋道的！”

“你不是要上廁所？”

“我現在不想去了。怎么著？”

“不怎么著。”他假裝順從地讓開了身子。“請。”

我一時沒沉住氣，惡狠狠地喊了他一聲“傻子。”但是我故意把聲音壓得很輕。因為我很清楚，這話一旦說出來，我肯定是要后悔的。

果然，我剛一轉身，他就無所顧忌地笑了起來。是的，他是在笑。雖然笑聲很低，但已經足夠向我傳遞那些在他心底蓄謀已久的快意。他憑什么可以笑得那么放肆？奇怪，明明在被他嘲弄，可我為什么就是生不了氣？

無聊！我像躲避瘟疫一樣，快步逃離了那個“疫區。”我知道，這一刻除了睡眠，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阻止我胡思亂想。于是我急忙忙地爬上床，急忙忙地閉上雙眼，再強迫自己在心底咒罵那家伙一頓，最后才安心墜入了睡眠。

六

第二天我起晚了。不知是不是因為睡得太多了，頭像頂了塊巨石那樣，昏昏沉沉地，壓得全身像快要散架的柜子，提不起一點勁來。還有，其實我是個很容易受情緒影響的人，心情的PH值也往往取決于身體的舒適度。所以在我顫巍巍地爬下床時，我突然滿心酸楚地想到：終于要到底目的地了。

我又霸占了那個靠窗的位置。今天的天氣好得很：天依然是藍得如水洗，陽光依然很慷慨地給大地送去了溫暖，田地也依然綠得誘人。一切明媚如昨，但我的心情卻變成了一片揮之不去的霧霾。就任由它侵蝕我吧！于是我趴在了桌面上，任由自己的思緒在悲與憂之間頻繁游離，最終落了個郁郁寡歡。

其實這種心情昨天就已經存在了。就在昨晚熄燈之后，我醒來了一次。那一刻，整個車廂像是個潛伏在黑夜里的墳墓，靜得嚇人。我小心翼翼地下了床，生怕會打破眼前這片死寂般的平衡。然后我還是坐在這張椅子上，出神地盯著窗外那片被黑夜吞噬了輪廓的大地，記憶四散，突然就忘了很多東西：這是哪？我要去哪？我要去干嘛？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直到聽到頭頂那陣窸窸窣窣的聲響，我才放棄了追問。鄰床那位男生正拎著背包下來——他是要下車了嗎？如果他在這再呆久一點，是不是就會和我說上話？然后我定定地盯著他越走越遠的背影，突然就笑了起來——有空在這里胡思亂想，還不如滾回被窩里睡覺好了！但在我決定成為黑暗的一部分之前，還是心有不甘地往門口覷了一眼——我想再看一次那張臉，哪怕只是錯覺也好。

手機鈴聲響起，是一條由同事發過來的短信：“你還有多久才到？”還有多久才到？看到這句話，我心里頓時像泄了氣的皮球，更沒勁了。“不知道！”我還不想那么快到呢！“那你問問乘務員啊！笨！”這條回話一下子點亮了我心里的希望。是啊！等他過來的時候，我再問問他不就行了嗎！“好的，等會回復你。”放下手機后，我趕緊把心里的負面情緒一卸而空，掏出了鏡子來練習微笑——這是我最后一次和他友好相處的機會了。

果然，這想法剛落地不久，他就出現了！

“帥哥。”我捏著聲音，主動向他示好。

他在我身前定住腳步，好笑地問我。“怎么了？”他的眼里，分明閃著柔和的光。

我的腦袋一時間短路了。只好傻傻地沖他一笑：“那個……天津還有多久才到？”

沒想到，我的直截了當撲滅了他暗藏在眼里的期待。他的視線越過我，投向了窗外：那片明媚闖進他的眼里，竟有種自成一派的荒涼。正是在他保持靜默的那幾秒鐘里，我臉上的笑容漸漸枯萎了。“不到3小時。”他的聲音很輕，仿佛一不留神就會被空氣吞噬。“午餐之后我會過來給你換票。”然后我看著他快步離去，無法說出一聲挽留。

七

火車終于到站了。這一刻，我彷佛等了一個世紀之久。

門前人頭攢動，大家都迫不及待要呼吸車外新鮮自由的空氣。那一刻，我心里的酸楚泛濫成災。因為我知道，一旦我走出了那扇窄小的門，就必定要與他在人海中失散。這不正是他所希望的嗎？不然為什么在我吃力地扯著箱帶、艱難地挪下車的時候，他沒有一點要幫助我的意思，只是任由自己化成一堵堅硬的墻，在一旁不動聲色地冷漠著？

算了！反正只是萍水相逢，不足為掛！我在心里苦笑一聲，然后強迫自己不回頭地向前走去。寒風吹得我瑟瑟發抖，我卻昂起頭，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步伐。至少在這一刻，我要驕傲地走出他的視線：

——換票了。

——帥哥？你玩微信嗎？

——別費心思了。

——什么？

——別費心思了。反正，我們不會再見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