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村的天空總是靜謐，冬天的天空更是滄桑而神秘。幾只顫巍巍的枯枝伸向那一方湛藍而滄桑的天空，像是要抓住什么，挽留住什么，卻抓不住，挽留不得。只余一聲嘆息飄蕩在蒼老的丘陵之間。

在農村，一磚一瓦都有他的歷史。這些灰蒙蒙的土房，野草般的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生存能力抵過一重重的旱澇、蝗災、饑餓。二爺爺家的房子就是用玉米桿并排壘成了墻壁，筋脈分明的在村莊一角抵御風雨。四爺爺家的石頭房子年齡長的可以譜出一曲長長的史詩，方方正正的石塊，是祖輩一手一手開采、敲打、磨平，然后用歲月和生活將這些石頭磨得發亮。這些石塊磚瓦的檐下，每到春天來臨，幾只雛鳥便探出了腦袋，撲棱棱的成為靜謐中難得的一點聲響。每每傍晚時分，伴隨著夕陽西陲，遠遠近近的，炊煙飄揚而出，將這磚瓦染的烏黑，靜謐也染得蒼涼。

村頭總有一棵歪斜的老樹。沒人知道他的年齡，他是如何出現在這。只知道他老的每年抽出的新芽都像是跨越了無數座歷史的重墻，一絲絲的從身體里剝離出僅有的生氣。墓碑般的，成為這座村莊存在的標志。

清冷的冬季，偶爾會有一個扛著農具的人由遠及近的從一層一層的山丘中忽隱忽現。荒涼空曠的山丘，帶給人孤獨之感是一種從腳趾滲透到心臟的恐懼，行走的人會更加渴望看到燈火炊煙的村落，似乎這個村落有一種神奇的魔力，遠遠的一眼，就足夠讓人心定。很久以前的祖先，帶領一批背井離鄉疲憊不堪的親人，在長途跋涉中選擇這里當做此行的句點和今后的開始，那么這片土地定然有著無法言說的吸引力，以致在今后的時間里二者不斷相互磨合包容，最終融為一體。

每每踏入這片夯實的土路，麥香、泥香、雨香迎面將你重重包圍住，仿佛是喝了窖藏多年的清酒，每一步都環繞著流動的清香。湛藍而深邃的天空與村莊談了一場悠長到淡默的戀愛。農村中的老夫老妻，忘卻了彼此最年輕最健康的樣子，但還記得揭開紅蓋頭時心頭那一瞬間的悸動，眼前這個人就是一輩子了。或許這個男人整天不務正業游手好閑，或許這個女人整天罵罵咧咧看誰誰不順眼，或許這個家庭早就負債累累，或許這個房屋就像是筋疲力盡的漁民駕駛著殘破不堪的漁船，在能吞掉一切生機和希望的夜海中隨著洶涌的海浪風雨翻滾呼號。男人和女人默契的將這一切歸于生活，用細細碎碎的甘甜安慰并掩飾著彼此的疲累和傷痛。時間叫人學會了忍耐、寬容、知足，也改變了人的模樣。皺紋就像是用水泥一層層胡亂地堆砌，蠶食著一個人的健康和朝氣，可是能有一個人陪你一起，老就變成世上最幸福最難得事。他們之間的愛情自然流淌，因為這本來就是村莊的一部分，自然的一部分。

饑餓就像是能夠激發人類原始狂暴因素的魔鬼，但這何嘗又不是饑餓中的人的一種生存方式。莊稼人靠天靠地吃飯，對于饑餓，他們既畏懼又熟悉。曾經，掏空了米罐，也破了鍋碗，孩子的身體開始浮腫，大人只能呆滯的望著龜裂的土地，轉頭緊盯著樹梢上零星的幾點樹葉。經歷過那段艱苦的人，會對生活格外珍重。時間就像是一大碗苦茶，久了，就能嘗到甜了。土地會無能為力，但土地永遠不會背叛村莊。土地的喜怒哀樂，莊稼人總是一眼就懂，他們倆就像是患過難得兄弟，彼此相惜。一片土地，種出的是一輩子。一年年，一代代，祖先們，爺爺的爺爺們，爺爺爸爸們，都這么過了下來。對他們而言，生活只不過是一餐飯，過著過著一輩子就這么過去了。

可是，村莊也會老啊。

村頭的古樹底下，佝僂的身影逐漸變淡，就連記憶都無法挽留住。從村莊飛出去的鳥兒在更高更遠的樹丫扎起了巢穴。那么，日漸老去村莊有誰來守護呢。

樹葉沙沙作響，問我，你會留下來嗎？我無言以對。

這是我兒時村莊，古樸且純真的村莊，養育了我的村莊，我能夠留下的竟然只有抱歉。我的村莊啊，會在哪里止步？村莊，厚重的兩個字，我不知該如何祭奠。

站在山崗上極目遠眺，村莊里悠悠的傳著老牛的哞哞叫和犬吠，控訴也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