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書庫 > 外國文學(xué) > 外國小說 > 火 花(書號:925)
火 花  文/伊迪絲·華頓

第一章

  “你這個白癡!”他老婆說著就把她的牌甩了下去。

  我急忙扭過頭去,避免看見海利·德萊恩的臉;不過為什么我想避免看見那張臉,我可不能告訴你,就更不可能告訴你為什么我竟然會料想到(如果我真的料想到的話)像他這樣年紀(jì)的一個顯要人物會注意到我這樣一個完全無足輕重的小青年遇到的事了。

  我扭轉(zhuǎn)頭去為的是不讓他看到聽見他被人叫白癡時我是怎樣的傷心,即使是開玩笑——噢,至少是半開玩笑;可是我自己往往認(rèn)為他就是個白癡。盡管我自己的牌很糟糕,我卻深諳牌道,完全可以斷定他的牌——趁他不留神時——充分說明他老婆如此沖動是有道理的。為什么她發(fā)火搞得我心煩意亂,我可不能說,也不可能說為什么在她的“最新搭檔”小博爾頓·伯恩對她的話報以一聲尖笑時,我真想給這小無賴一記耳光;也不可能說為什么海利,德萊恩(他總是一下子聽不明白人家在取笑他,然而肯定慢慢會明白)最后發(fā)出他那表示欣賞的低沉豐厚的笑聲——那么為什么我偏偏要從記憶中完全抹掉這一幕呢。為什么呢?

  他們坐在那兒,就像我經(jīng)常看到的一樣,坐在杰克·阿爾斯特羅普的豪華的沒有書的書房里(我肯定那玻璃門后一排排華麗的擱架都是空的),窗外,蒼茫的暮色聚攏成一片藍(lán)色,籠罩著長島的草地、樹木,籠罩著月光閃閃的大海。誰也不看一眼窗外的景象,除了推測一下第二天去打馬球、打獵、賽馬,或者這個季節(jié)需要對自然界的面貌派什么用場時天氣會怎么樣;誰也意識不到暮色、月亮或藍(lán)色的的陰影——海利·德萊恩更是渾然不覺。他日復(fù)一日,夜復(fù)一夜,一動不動地坐在別人的牌桌旁心不在焉地摸著人家的牌……

  是的,此人就是這樣。他甚至不知道(正如曾經(jīng)有人說到一個紋章學(xué)權(quán)威那樣)自己做的蠢事;他的事情就是跟在者婆屁股后面打轉(zhuǎn)兒,和她的朋友一起打牌,對老婆和朋友們的胡扯八道報以傻笑。難怪德萊恩夫人有時十分生氣。正如她所說,她就沒有要他來娶她!一根本沒有:他們所有的同齡人可能還記得,對他來說,這是一件多么意想不到的事啊!他第一次見到她——在劇院里,我想,“那是誰?那邊——長著濃密頭發(fā)的那個?”——“呃,莉拉·格雷西?怎么,她其實并不漂亮……”“嗯,我要跟她結(jié)婚——”“跟她結(jié)婚?可她父親就是那個老無賴比爾·格雷西……那個……”“我要跟她結(jié)婚……”“那個不得不從他所有的俱樂部引退下來的人……”“我要跟她結(jié)婚……”于是他娶了她;你說怪不怪,竟然是她讓他的心一直懸著,她一會兒愿意,一會兒又不愿意,一直等到當(dāng)時正在打她的主意的某個狂妄的年輕人最后作出了否定的決定。

  這就是海利·德萊恩的婚姻;我想這也是他處理庸庸碌碌、渾渾噩噩的一生中大部分事務(wù)的方式……。心血來潮——像暴風(fēng)驟雨他無法控制——接著便是長時間的沉寂。不知怎么的,我似乎覺得在這種沉寂中,昔日的悔恨和自責(zé)在他天性的懶洋洋的表面下蘇醒騷動。然而,難道我只是用浪漫手法描寫一件平常的事情嗎?我從窗口回過身來注視著這伙人。拿來放在牌桌上的蠟燭把片片光明灑向陰暗的房間;在通明的燭光下,德萊恩毛糙的腦袋像鮮花爛漫的平原上冒出的一座峭壁。也許這僅僅是因為他塊頭大,舉止笨,皮膚黑——也許是因為他年齡大,因為他至少比他的老婆和她的大多數(shù)朋友年長十五歲;反正,我一看到他便產(chǎn)生這樣的感覺:他另有歸屬,與其說屬于另一個社會,不如說屬于另一個時代。毫無疑問,他所生活的社會跟他很般配。他樂呵呵地與他的一小撮人共同娛樂——跟他們中間的佼佼者一起騎馬,打馬球,打獵,駕四馬馬車(按最后一點,你會看到我們?nèi)匀惶幵诶鲜降木攀甏H绻屗ミx擇,我想不出還有什么別的職業(yè)他愿意從事。盡管我十分仰慕他,但我不可能讓自己認(rèn)為是莉拉·格雷西迫使他勉為其難。假如那天晚上看戲時他沒有遇見她,他會做出什么選擇呢?不過,我倒認(rèn)為他會遇見一個跟她一模一樣的女人,并與她結(jié)婚。不;他身上的差異不是他的趣味——而是他身上的某種更深層的東西。然而,比一個男人的趣味更深層的東西又是什么呢?

  要是換了一個時代,他很可能干著與現(xiàn)在干的相當(dāng)?shù)氖虑椋洪e游閑逛,搞很多非常劇烈的運動,飲食無度,聽了同一類胡扯八道就哈哈大笑,以同樣枯燥的、例行公事般的崇拜態(tài)度崇拜同一類女人,不管她穿圈環(huán)裙,穿撐箍裙,穿褶襞短裙,還是身披獸皮——人們把她歸入哪種消費階層那倒并不十分重要。只是換了一個時代就可能有顯露另外一些才能的渠道,這些才能現(xiàn)在蟄伏著,甚至也許萎縮了,然而它肯定——是的,確實肯定——與那寬廣友善的前額的造型、那紀(jì)念碑似的鼻子,以及在燈光下不時弄皺他臉頰的深深的酒窩有關(guān)。難道那酒窩只不過跟莉拉·格雷西意義相當(dāng)?

  唉,也許那白癡恰恰就是我,假如她了解情況的話;一個信賴她的丈夫、對他著了迷、受他的壓迫的白癡,因為三十年來只不過一直是那個人人都認(rèn)為是理所當(dāng)然、很高興見到而又立刻忘掉的海利·德萊恩而已。我不再對那顆碩大的腦袋出神,轉(zhuǎn)而注視他的妻子。她的腦袋仍然像是成長中的某種東西,剛剛開花的某種東西,一顆光圈環(huán)繞的少女的腦袋。甚至柔和的燭光也顯露出她面部的線條,她嘴上的唇膏,她那藥品染成的金發(fā);但它不能減損她輪廓的流線,不能抹去隱現(xiàn)在她雙眸里像受驚的泉水女神那樣從眼底泛起的少女氣質(zhì)。她渾身散發(fā)著一種無法消減的天真爛漫,就像那些長期積累情感經(jīng)驗的女人經(jīng)常表現(xiàn)出的那樣。我瞅著這對夫婦從紙牌上方對視著,我越發(fā)吃驚了,原來做主的是她,而低頭的是他。你由此可以看出我還是多么幼稚。

  真是太幼稚了,我竟然在上學(xué)那會兒認(rèn)為海利·德萊恩是個既成的事實,一座竣工了的紀(jì)念碑;就像三一教堂、紐約水庫或尼克博克俱樂部那樣。就像這些可敬的機(jī)構(gòu)一樣,我那一代紐約人簡直無法想象他會改變或者離開。所以我仍然認(rèn)為他是理所當(dāng)然的,一直到我從哈佛畢業(yè),在周游世界之后回到紐約定居,他雖給我耳月一新的感覺,但仍然難以徹底名狀,比我想象的更有意思了。

  我不是說這件事總是叫我十分警覺。我有自己的工作(在市中心的一間辦公室里),還有我那個年齡的樂趣;我極力在發(fā)現(xiàn)紐約。但時不時海利·德萊恩這個謎就會突然橫插在我和我的其它興趣之間,就像今晚那樣,僅僅是因為她妻子譏諷他,而他卻大笑著認(rèn)為她可笑。在這種時刻,我發(fā)現(xiàn)自己激動得跟我了解的他的情況、觀察到的他身上的東西完全極不相稱,就為了證明那種感情是順理成章的。

  牌打完了,更衣鈴響過了。此刻它又謹(jǐn)慎而執(zhí)著地響起來。雖然阿爾斯特羅普在其他所有方面很隨便,但喜歡他的客人吃飯遲到不超過半小時。

  “哎呀——莉拉!”他終于提出抗議了。

  金黃色的鬈發(fā)垂在她的賭注上。“好了——好了,稍等一會兒。海利,你得給我付帳。——瞧,我要走了!”她笑著把她的椅子往后一推。

  德萊恩同樣一邊笑一邊懶懶地站起身。伯恩飛快地去給德萊恩夫人開門;其他女人和她魚貫而出。德萊恩在付清她的欠款后,撿起她的金色網(wǎng)眼包和香煙盒,跟隨其后。

  我轉(zhuǎn)向一扇朝草坪開的窗戶。趁正屋里正忙于燙發(fā)修整、涂脂抹粉之際,我卻正好可以舒展舒展筋骨。阿爾斯特羅普來到我身邊,我倆站著抬頭仰望濕潤而亂云紛紛的天空,最早露臉的星星時隱時現(xiàn)。

  “該死——看樣子明天的比賽又泡湯了!”

  “是啊——不過一下雨萬物就會散發(fā)出好聞的氣息!”

  他大聲笑了。“你是個樂夭派——像老海利。”

  我們信步穿過草坪走向樹林。

  “怎么像老海利?”

  “哦,他是個十足的達(dá)觀派。我從來沒有看到他發(fā)過火,你見過嗎?”

  “沒有。正因為如此他看上去那樣傷心,”我大聲說道。

  “傷心?海利?嗨,我只不過是說——”

  “是的,我知道。但是只有那些從不發(fā)火的人,才是一些什么都不在乎的人;什么都不在乎簡直是天下最可悲的事。我倒想看他大發(fā)一通脾氣。”

  我的主人輕輕地吹了聲口哨,說道:“啊,我看風(fēng)向在向北轉(zhuǎn),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他潤濕手指,把它豎了起來。

  我知道跟阿爾斯特羅普講道理沒有用;然而我又試了一種手法。“德萊恩這些年究竟是怎么過的?”我問道。阿爾斯特羅普四十歲上下,而且經(jīng)過這許多年,比我更有能力回顧這個問題。

  然而這件事似乎是他力不能及的。“嗯——哪些年?”

  “嘿——自他離開大學(xué)以后唄。”

  “天哪!我怎么知道?我那時不在那兒。海利肯定五十好幾了。”

  對我這樣一個年輕人來說,這聽起來有點可怕,幾乎像一個地質(zhì)代。而這正投他的牌味。從某種意義上說——我能夠想象他在以一個世紀(jì)一毫米的速度漂流或者沉積,或者是用億萬年來測量的某種東西。

  “他結(jié)婚多長時間了?”我問道。

  “那我也不知道,我該說差不多二十年了吧。孩子們都長大了,兩個男孩子都在格羅頓,莉拉看上去并不像,我得說——在某些方面。”

  “那么,自結(jié)婚以來他一直都在干什么呢?”

  “嗨,他應(yīng)當(dāng)干什么呢?他有的是錢,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唄。當(dāng)然在銀行里他有合伙人。他們說他那無懶老岳丈,盡管他拒不見他,卻從他身上敲了一大筆錢。你知道他心腸好軟。但他什么都玩得轉(zhuǎn),我認(rèn)為。他又是許多董事會的成員——盲人收容所呀,兒童救濟(jì)院呀,防止虐待動物協(xié)會呀,等等,再沒有更好玩的了。”

  “但是我指的不是這種事,”我堅持說。

  阿爾斯特羅普在**中望著我。“你指的不是女人吧?我從未聽說過——不過說不定有一個人不會那樣做的。他是個關(guān)起來的人。”

  我們轉(zhuǎn)回去換衣服準(zhǔn)備吃飯。是啊,那正是我想要說的話,他是個關(guān)起來的人。就連尚未成熟的阿爾斯特羅普也感覺到了。但是自覺地關(guān)起來,故意地關(guān)起來——或者僅僅是本能地、先天地關(guān)起來?神秘就神秘在這里。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xué)網(wǎng)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 版權(quán)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  

互聯(lián)網(wǎng)出版許可證 新出網(wǎng)證(滬)字59號  滬ICP備14002215號

滬公網(wǎng)安備 31010602000012號

久久精品无码一区二区三区| 国产成人精品久久免费动漫| 久久亚洲精品国产精品婷婷| 久久精品国产免费观看三人同眠| 久久精品无码一区二区WWW| 久久99精品国产自在现线小黄鸭 | 免费国产99久久久香蕉| 亚洲人成无码www久久久| 国产精品久久久久久久久免费| 久久婷婷色综合一区二区| 麻豆AV一区二区三区久久| 久久无码人妻精品一区二区三区 | 亚洲精品无码久久毛片| 99久久精品日本一区二区免费| 无码任你躁久久久久久| 久久国产香蕉一区精品| 狠狠色婷婷综合天天久久丁香| 久久婷婷五月综合成人D啪 | 欧洲精品久久久av无码电影| 国产欧美久久久精品影院| 久久久青草青青国产亚洲免观| 久久亚洲精品视频| 99久久精品影院老鸭窝| 久久综合九色综合网站| 国产成人精品综合久久久久| 综合久久给合久久狠狠狠97色| 久久精品99无色码中文字幕| 精品久久久久久99人妻| 狠狠色综合网站久久久久久久| 国产精品内射久久久久欢欢| 久久久久夜夜夜精品国产| 日本三级久久网| 久久国产精品视频| 久久天天躁狠狠躁夜夜av浪潮| 人妻无码精品久久亚瑟影视| 色天使久久综合网天天| 久久亚洲精品无码VA大香大香| 亚洲国产高清精品线久久| 日韩欧美亚洲综合久久| 久久精品国产亚洲av影院| 国产一区二区三区久久精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