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紀》
在滄冥江畔的九百年,我重復做著同一個夢。
我夢見,在滄冥江畔那漫山遍野的櫻花樹下,有那么一個人,站在那里。
負著手,背向著我,隔著重重的濃霧。
陽光從樹杈間照耀下來,在他的背影的輪廓上鍍上了一層光邊,周圍的迷霧就像一層輕紗將他罩住,使他似在飛花霧水間,那么地美。
一陣清風拂過,満樹的櫻花都在那一剎那被輕輕地吹開了,吹散了。窸窸窣窣的,隨著風,落在那個人的黑色長發上,衣襟上,肩上,還有地上……遠遠望去,那人的背影竟美得如同從畫里走出來的人。
我很想走過去,問他是誰,為何那般像我記憶中的那個人。
可是,不知為何,我卻怎么也無法移動我的腳,更無法走近他。
倏爾,他許是察覺到了我的存在,轉過身來,一臉溫潤謙和地看著我。
“末桀?!”我驚地捂住了嘴,緊緊盯著眼前的人,生怕他再次離開我的視線,讓我再也找不到他。
可,眼前的人,不正是我這九百年來日思夜想的人嗎?
眼里霧氣氤氳,我卻強咬著牙齒,故作堅強地不讓它落下。
可眼前的末桀,卻只是溫柔地笑著,像很久很久那樣溫柔的笑,仿佛春水一般,照在人心里暖暖的。
“末……末桀……?真的,是你嗎?”縱然我已經強忍著激動,努力不讓眼淚流下來,可我的聲音終歸還是出賣了我,帶上了輕微微的顫腔。
“阿荇,你看,櫻花開了,我如約來娶你了?!彼焓郑巯铝艘恢﹂_得正好的櫻花,眉眼彎彎地看著我。
“末桀,真的是你!”
我終于等到了你。
你可知,這九百年來,我一直都在等你,一直一直。
還好,終歸還是讓我等到了你!
當漫天的思念如同蟻穴潰堤卷席而來,故作的堅強便如羽毛一片一片脫落下來。
“對不起,我來得有些晚了??墒堑鹊鼐昧耍俊彼僖淮涡α?,步子緩緩走近了。
我便是再也忍不住,撲在他的懷里,痛痛快快地哭了出來。而他,卻只是溫柔的摟著我,拍著我的肩,一下又一下……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新涼?
――――――――――――――――――――――――
暗夜,更聲起。
冥界的滄冥江江畔又起了一場迷得人五指都看不清的大霧。
和九百年前一樣,似乎又有什么不一樣。
半晌,才從迷霧中緩步走出一位身著一件身著淡白衣衫的女子。
女子左手輕執一把印著些許櫻花朵朵的油紙傘,蓮步稍移,不急不緩,步調間,是說不出的從容淡定。
女子面容清絕,似是冬月飄飄飛雪。容色晶瑩如玉,如新月生暈,如花樹堆雪,儀靜體閑、柔情綽態、嬌柔婉轉之際,美艷不可方物。
加之在迷霧半掩半襯之下,一頭黑漆漆的烏發被月輝灑下了淡淡銀色,泛著細碎的微光。淡白的衣杉上,衣襟和袖口處都被用銀色絲線繡著零星的花紋,更顯得她天下絕色世無雙。
“呵,又是一百年了呢?!陛p輕的一句嘆息。
女子緩緩伸出白皙的左手,似乎是想要抓住從指尖的呼嘯而過的微風中的東西,可,卻什么也沒抓住,徒留下指間淡淡的涼意。
“你等他都九百年了,難道還要繼續等下去嗎?”
迷霧中,一位身披著雪白色狐裘披風的俊俏公子手抱著一件白色薄裘緩緩走出。
聲音清清朗朗,如同清泉在山石上硑濺,空靈寧靜,讓人聽了很是舒服。
來人叫九世,是我這九百年的漫長等待以來唯一一只日夜陪著我的魅鬼。
而我,叫撫生,是這蒼茫大洲上這一千多年來唯一一只不在鬼域呆著的長生鬼。
而他口中我那個要等待的人,叫末桀,是我在洪荒時候的夫君――那個說要陪我永生永世看漫天櫻花紛飛的魔主。
而我,叫撫生,也是無妄鬼域鬼母唯一的弟子――長荇,愿君長相思的長,剪荇作花飛的荇。
我微微一笑,甩甩頭,收回了越飄越遠的思緒,伸出一只左手接過九世遞過來的薄裘披上,又將右手上的油紙傘遞給他。
“這永生的壽命若沒了個念頭,活著豈不乏味?”
“那倒也是?!本攀缆犃T,柔柔一笑,伸出一雙比女兒家還要白上三分的手從容地接過紙傘。
一臉的溫潤,宛若一塊溫和的璞玉。沒有一絲棱角,光滑地如秋水一般。
我曾經想過,九世生前一定是一個很擅長玩弄權術,揣測人心的人。否則,他怎么在化身魅鬼后,這般地洞察秋毫?
“九世?!?/p>
“嗯?”沉悶的嗓音,帶著一絲慵懶。
“為何你從不問我的過去呢?”一時,我看著眼前淡然接過紙傘的俊俏公子,頗有些疑惑。
自我從那日醒來,便在這滄冥江江畔遇見了九世—一只靠著執念而勾留于世的永生魅鬼。
那日,也是這樣的大霧,迷得人不辯暮晨,仿佛天地只剩下了我們一般的空曠!
他從來不問我的過去,只是靜靜地陪著我,陪我等著那個許下承諾卻一直沒有回來的人。
而我,卻一直好奇,好奇那個值得他忍受永生孤寂的執念。
便是如此,我也從不問他。因為,我知道——到了他愿意說的時候,自是不消我多問,他自己就會說的。
如此,便過了一載又一載。 而如今,我卻沒有足夠時間去等待他主動告訴我的那一天。
因為,我必須回鬼蜮了――那個我整整一千多年都沒有回去過的故鄉。
當初,我為了一己之私不管不顧地離開了鬼域,整整逃避了九百年。
如今,待清楚想后,終覺自己當時太過沖動。
也許,有些事,還得一個人面對,有些路,還得一個人走。
想到這里,我忽覺內心輕松了不少。
見他沉默不答,我微微一笑,話鋒一轉:“九世,聽我講個故事罷,一個關于我的故事。”
聽到此處,眼前的男子方才頓了頓手上的動作。微怔了一會兒,繼而抬頭看了看我,見我一臉認真,便知道我不是說笑。轉瞬又低頭繼續撥弄起他手上的物什。
許久,在我都以為他不會回答我的時候,他才從容開口道:“怎么?決定要走了?”
“是啊,當了這么久的縮頭烏龜。最后,還是得振作起來?。 蔽疑炝松鞈醒?,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對于他的洞察,我絲毫沒感覺到意外。
遠方,第一縷晨光漸漸沖破了黑夜的禁錮,露出了大地第一絲光明。
看來,要不了多久,天就會亮了啊。
“帶上我罷!”
“呵呵,九世舍得這滄冥江的逍遙日子?”我輕笑出聲,一時頗有些意外。
“你一個人跑去逍遙自在了,徒留我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這滄冥江畔過,我可不樂意。”他一邊自顧自地說著,一邊將油紙傘緩緩撐開,又重新遞給了我。
我一時無言,卻也順手將傘接了過來,素雅的傘面上還殘留著他指尖上微涼的溫度。
“怎么?許是陪我得久了,便不喜歡一個人的逍遙日子了?”
“或許罷?!彼従彽亻L嘆了一口氣。
繼而轉頭來盯著我的臉看了半晌,稍稍頓了一頓才繼續說了下去。
“也許,和人一起生活地久了,便真的開始討厭寂寞了,甚至逗不喜歡自己一個人生活了……罷了……”
話至此處,他的目光越來越飄渺,看我的眼神似是看我,又似是透過我看另外的一個人。
原本漂亮的眸子里此刻卻透露著淡淡的憂傷,惆悵的萬千思緒也一下子飛出去了好遠,好遠。遠到明明他就在我身邊,我卻認為他遠在天邊……而,這樣的九世,卻是我這整整一千九百七十二年都不曾見過的。
“可是,你真的愿意陪我回鬼蜮嗎?去了鬼蜮可就沒有現在這般逍遙自在了,這樣,你還愿意嗎?”我搖了搖頭,丟開了煩亂的思緒。
“無妨。至少不必一個人寂寞著,只要有人陪了,去了那里都是一樣。”他此刻也收回了目光和思緒,淡淡地應聲,又變回了那個淡然從容的俊俏公子哥了。
“那既然如此,明兒我們便動身回鬼蜮罷!”我勾唇爽朗一笑,心下為自己慶幸,慶幸今生自己何其有幸,有這么一個知音。
“看,天亮了!”
遠處青山山尖透出來一縷熹光。帶著微微暖意的日光,正透過重重的云朵,灑滿了整個山尖,為山尖鍍上了一層淡金色的邊,遠遠看去,日光仿佛和山尖融為了一體。
那個樣子,真的跟美,很美。
還好,我和九世都不是低等的鬼族,不懼這灼灼的日光。否則,又怎么可能在這滄冥江畔,太陽才剛剛升起來的時候見著這般美麗的景色?
身邊的男子悶悶地“嗯”了一聲,算作回答。
太陽出來了,有些東西就都會隨風消散了。就像是這滄冥江畔的迷霧,就像是那些屬于我的前塵過往,就像是在這滄冥江畔的陪你一千九百七十二年……九世,這樣問自己,卻又不似自己……
溫潤的日光下,站在一塊兒的兩個人的心思飄向了不同的地方……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