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萍此刻正半躺在南下的客運汽車上。
車廂里彌漫著廉價的煙草味,汽車年久失修的油箱傳出的汽油味,乘客擁擠出來的汗臭味,還有男人翹起的腳散發(fā)出來的腳臭味,這匯成一團的氣味縈縈繞繞,使她不致于在汽車一上一下的顛簸中暈睡過去。
縣城已經被遠遠的拋在身后,車廂里六十多人組成了一個臨時的團體,所有的人被分成兩層,像排列有序的沙丁魚,稍稍挪動一下,就有可能壓著一個人的胳膊,或是踩著另一個人的頭,大家雖不通名姓,但這時候卻相依為命福禍共依,全部的生家性命都維系在那個光著膀子的汽車司機身上。
國道很寬,很長,坑坑洼洼也很多,大巴車龐大的身軀威猛又笨拙。余秋萍覺得她現(xiàn)在就處在茫然大海上的一葉扁舟上,整個身體隨著風浪有韻律的起伏跌宕。曾經她有明確的方向,下雨時節(jié),撐著花雨傘,漫步油光泛亮的雨巷,做個丁香般的姑娘。
車窗外田野一片蕭瑟,處處透著荒涼,道路兩旁光著枝丫的白楊樹在風中瑟瑟顫抖,太陽畏畏縮縮的,慘白的光一點都不耀眼。余秋萍要不停的擦掉窗戶上的熱氣,太能清楚的看到這些情景。冬月已至,稻子已經歸倉,油菜剛栽下綠蔭還不夠遮住滿地的枯黃。臨出門的時候老娘說過,今年冬里特別冷,就在這兩天怕是有雪下。盡管車子搖晃如同小嬰兒的搖床,可她卻不敢閉上眼睡覺,頭望著車窗,心卻不得不提防著身邊的座位上躺著的男人。因為大巴車上的坐位實在挨得太近了,她左側的大腿都能明顯的感覺到那人身上散發(fā)出來的熱量。
扭扭頭,她表姐托付的熟人就在不遠處,已經沉睡進入悍然的夢鄉(xiāng)。
她嘆了口氣,側過身子,盡可能的緊地靠著車窗。閉上眼又張開,也不知道家里怎么樣了,現(xiàn)在她出門打工了,嫂子那個潑辣的女人應該不會跟老娘吵架了吧。
想到那個女人,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十八歲的年齡嫁到家里來,給余家傳宗接代,讓她們那個剛送走父親頂梁柱的家重現(xiàn)歡樂;但也是她,讓十六歲的她不得不輟學,再享受不到學校優(yōu)等生耀眼的光環(huán)。到現(xiàn)在更是在家里興風做浪,吵吵嚷嚷。她娘含著眼淚對她說:丫頭啊,都是家里窮鬧的。書你是讀不成了,打工去吧,村里打工的人也不少呢。
別了,我丁香般的夢!
那個有著黑曜石般眸子的男孩或許正在失意吧。到底是她什么地方不好的表現(xiàn)造成了他的誤會,小小年紀就敢上門來提親,不知道城里的人都要晚婚晚育的嗎?她的前程似未展開的織錦,剛滿十八歲呢,怎么可能這么早就走上嫁人生子的道路?而且還是個鄉(xiāng)下的男人。他極力的勸說她留下來,賺錢養(yǎng)家是他的事,出去打工對女孩子的名聲也不好……,也就在那一刻,更堅定了她外出的腳步。呵呵,什么骯臟的思想!外面才有廣闊的天地,他把她當成什么?庸俗的村婦嗎?鄉(xiāng)下都沒有青石鋪就的小巷,讓她怎么做丁香般的姑娘?
往事不堪回首啊,一幕幕的往事,讓她心里莫名的煩燥,不愿想起卻又總在腦海里盤旋。她學電腦的那間打字店的老板娘,昨天拿著一套自己的舊衣服給她,她知不知道在那一刻,把她羞得無地自容?最后還是接下來了,就是現(xiàn)在身上穿的這套深藍套裝,衣領上刺繡著銀白的纏枝蓮紋,合身得體。她知道這套舊衣比她自己的任何一件衣服都要新,都要漂亮時尚,都要符合丁香姑娘的標準。
車子還在前行,大多數(shù)的乘客已經入睡,司機沒了聊天的對象,打開收音機播放音樂,帶著炙熱氣息、金屬質感的搖滾音樂傾斜而出,讓人提神,讓人興奮,只是含糊不清的粵語歌詞實在聽不懂,也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起,這種不字正腔圓、不會一板一眼的語言像風一樣席卷著她的家鄉(xiāng)。像廣東那個地方遍地黃金的謠傳一樣吸引著人們,而她,現(xiàn)在就正在坐著大巴車往那個地方去的路上。
余秋萍扭動了下不適的身子,仍是難受,干脆坐起來掏出包里的日記本。日記本上有一束盛開的玫瑰,‘我心深處’四個花體字鮮艷奪目,非常好看。當初在一個不知名的小報上發(fā)表了一塊豆腐塊的小文章,立馬就換成了這么個日記本。
打開硬皮扉頁,‘nopainsnogains’不勞無獲,這是她自己手寫的第一頁,大大的,非常醒目。突然就覺得自己剛才胡思亂想的都是什么呀,搖了搖頭。翻到空白的一頁,很鄭重的記下:1997年11月8日,晴……。
近了,更近了,天氣越來越熱,當余秋萍身上的衣服脫得只剩下一件寬大的,胳膊上有兩條白筋的紅色翻領半舊秋衣時,道路越來越寬暢,叫做城市的氣息越來越濃郁。兩層、三層的小樓立在那兒,一叢叢,一簇簇,光鮮明亮。遠遠還能看到幾根粗壯的柱子在田地上空架起的路,下邊根本就沒有河水,余秋萍看不明白,廣東真是個奇怪的地方。
天快黑下來了,汽車還沒有到站,余秋萍興奮的心開始有些揣揣不安,畢竟黑夜總有著叫人敬畏的神秘。當然人類的一切害怕畏懼,來源于對它的無知,就如余秋萍的不安,不但有對黑夜的無知,還有對將要到達的那座城市的無知。
趁著黃昏的最后一抹余光,終于,那輛大巴和那一車生死相依了兩天一夜的乘客們把她丟在了一個站臺上。一個半開的車窗前,受她表姐之托的那個人伸出半個腦袋叮囑一句:就在這等著啊,別亂跑。只說了這么一句,也只來得及說那么一句,大巴車就呼嘯而過了,它的終點站在深圳,還要趕好幾個小時的旅程。
在車上的時候,借用司機的手提電話跟東莞的表哥通過一個電話。她只要等著,在那里等著他來接就好。
擰著裝換洗衣服的蛇皮袋子,在來去匆忙的人群里左右躲閃。看人們急急的擠上公交車,滿滿的車廂里驚叫連連,車門都快合不上了,售票員用粵語和普通話不斷重復說著話,應該是再擠擠,往后走的意思吧,經過她整治過后,又會引起一些尖叫埋怨。她并不理會,又沖下邊喊:再上來一個,還有空。
余秋萍更注意的是那些下公交車的人,試圖能看到表哥熟悉的身影。車輛到臺,噶吱一聲停下來,車門咣當一聲打開,要下車的人拼著命的往下?lián)恚宦愤^關斬將,不少被踩了腳或碰了胳膊的會叫罵一聲,好不容易下了車的人大都會長長舒口氣,或更急的轉戰(zhàn)另一輛車,或步履匆忙的逃離站臺。
眨眨眼的功夫,夜幕就降下了,不過城市的黑暗并不會停留多久,一盞盞路燈相繼被點亮,各棟建筑上和店鋪招牌上七彩的霓虹比日月的光彩并不遜色多少。慢慢的,站臺上來往的公交車漸漸少了,站臺上流連的行人也越來越少了。
表哥還沒有來,夜風吹過,脫得只剩秋衣在夜里站著還是有些涼,余秋萍打著哆嗦,抽個沒公交車靠近的空檔把外衣拿出來穿上。這時從站牌后面竄出一個男人,“小妹妹要到哪里去啊?公交車都快沒了。”
余秋萍警剔地望了他一眼,迅速把身子往旁邊的小賣鋪子挪了挪。城里的表姐交代過,這里壞人不少,千萬不要跟陌生人搭話,只要搭上腔,人就不由自主的跟他走,那些壞人,要么偷錢,要么把人帶到僻靜的地方再強行賣到黑工廠打黑工,一輩子都出不來。
心臟嘭嘭跳動得厲害,不敢答話,也不敢抬頭去看那人的臉,怕一吱聲,迷失了心神,雖然不明白壞人們是怎么做到讓人迷失心神的,但現(xiàn)在肯定不是好奇的時候。那人見她防范得緊,討了個沒趣,晃悠著走了。
還好是虛驚一場。慢慢平復心情,回頭余秋萍又有點懊惱,自己是不是太膽小了,或許那人只是好心提醒呢?
怎么還沒有來呢?路上行人已經很少了,寬闊的馬路成了汽車的天下,一輛輛汽車從身邊疾馳而過,只來得及留下燈光閃閃而過劃下長長的尾巴。對面晶華洗浴中心整面兩層高的墻上大小的閃閃霓虹光彩奪目,盯著它看,就像張著嘴的猛獸,似乎下一刻就會撲過來,把人吞入腹中,渣都不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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