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不孤單
一
九月二十號,大概一個月前。
那時距離科學家們第一次宣布世界將被一場無可遏制的恐怖災難毀滅已經過去了近十一個月,準確地講是327天。出人意料的是,這漫長的十一個月中人類社會并沒有因為末日的逼近而崩潰,反而更加秩序井然。但這不過是徹底絕望下的粉飾太平,活到今天的人都是對死亡深信不疑的大多數普通人,他們決定維持正常的社會秩序直到災難降臨,以此作為人類最后的尊嚴。
末日,對于朽朽老者而言不過是用鑿鑿的死亡日期取代了飄渺的歸去之日,畢竟已經活了數十載,再無太多留念,只有我這種正念高中的少年才是真正遺憾的人群,明明已經懵懂,卻還沒有行過許多地方的橋,沒喝過許多種類的酒,沒看過許多次數的云,甚至沒有幾個人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
在還不知道會真的當頭遇上末日的十七歲,我和一大群少年也曾經圍成一圈討論末日時生命的最后一天,到底應該干些什么。回答很多,有一個我直到今天也清楚地記得,那個強壯的少年講,他要找一個女生**。
當時我心里卻是想著:既然如此,我要傾盡我的全部力量保護安然一整天。
安然是我的女友。至少三天前還是。很可惜,三天前她就在學校銷聲匿跡,每一個人都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她有了一張諾亞方舟的船票。
我并不怨恨她一句話都沒有和我講就蒸發在了我的世界,畢竟在注定死亡中忽的得到了生存的機會,每個人都會把周圍的同類看作競爭對手,這是動物的本能。我只是有了一種失落,曾經義無反顧,奮不顧身,耗盡所有時間所有精力所有心血卻只證明了愛情的自私與荒誕。
安然走了以后,我專門挑了一天,把以前她寫給我的信一邊看,一邊燒。二十多封信,燒了太久太久,連天空都被我燒紅,壯烈得像染血的軍旗。
在所有信箋都付之一炬之后,我忽然想起了十七歲那一年討論過的話題。
最后一天,我該怎么過?
我想,我該找一個女生**。
二
距離末日來臨還有二十三天的時候,我選中了向小園。
向小園是我隔壁班級的一個普通學生,我其實并不了解她的身世背景,但一個長相打扮普普通通的在學校一直留到了今天的女學生,注定不會有什么顯赫的身世。
她真正吸引我的是她那一雙澄澈的眼睛和才女的氣質。當然,我并非真正熱愛她的才華,和絕大多數虛偽的雄性動物一樣,我只是單純地享受征服一個才華橫溢的姑娘的成就感。
我對向小園的搭訕出人意料的順利,我只用了區區半個小時就和她建立起了深刻的聯系。這讓我忽然對“上帝給你關了一扇門,必將給你開一扇窗”這句話堅信不移起來。
可是我并沒有開門見山,實際上我非常羞恥于講這種話。這也難怪我和安然交往了兩年,我最多只是稍稍拉了她的手,連一個標準的、正式的擁抱都未曾有過。可是這一次,擁抱,親吻,**,我都會在時間的盡頭一一體驗。
三
我和向小園的第一次獨處是在學校后山的亭子里,那里正好可以看見傍晚的太陽離開的樣子。我和他向著夕陽并排而坐,保持著正好的距離。
橙色的光覆蓋了整座城市,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中藏著這個時代波瀾壯闊的故事,只可惜世界已經遲暮,它們只能風淡云輕地告別。再遠一點,還有綿延不絕的高山。我看到向小圓癡癡地望著這即將告別的世界,瞳孔微微發出與太陽一樣悲壯燦爛的光芒。
我嘗試用更加親昵的稱呼叫她,醞釀了許久勇氣最后卻只用了一種近乎渺茫的聲音講話。我不知道她是否聽見了我叫她“小園”,茫茫橙光中我看不到她有一絲顫動。
太陽已經完全沉入了地平線,余光卻還留在空氣中如強弩之末掙扎,我不知道我應該講什么,只好讓沉默在我們兩個之間恣意生長,剛剛好的距離如一片荒了許多年的土地。此時的無言異常囂張,它讓亭子邊灌木中的蟲鳴放肆,甚至連風聲都格外響亮。
終于,小園開口了:“謝謝你叫我小園,給我講講你的故事吧。”
小園并沒有限定我從何時從何地講起,我卻鬼使神差地講起了我和安然共度的歲月,從我第一眼看到她的那個午后那片樹蔭下講起,一直講到她然間蒸發那一天。歷歷在目的分分秒秒像膠片閃過,成了一場雜亂無章的電影,我不知道這場深深刺痛我的,讓我一敗涂地的電影有沒有打動坐在我的身邊的小園,但我已經深深陷入了記憶的沼灘難以自拔,以至我甚至忘記了時間的流逝,忽略了陽光已經從空氣中完全剝離。直到我清醒過來,我才發現整個世界早已黯淡,前方只有斷斷續續三三兩兩的燈光照耀城市。
小園還坐在我的身邊。
她沉默了很久,終于用一種意味深長的語氣緩緩吐出幾個字:“看來,你真的很喜歡她。”
不知道為什么,講完了故事以后我忽然如負重釋,好像把積蓄了許多年的苦痛迷茫彷徨都到得干干凈凈。
回到家后我一夜未眠,站在臥室的床邊向外看,原本應該只有路燈陪伴的馬路竟多了許多呼嘯而過的車,也許是脆弱的人們希冀用夜晚的放縱瘋狂來釋放自己壓抑成了畸形的恐懼。很多注定走不了的人都在及時行樂,但他們沒一個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快樂。我忽然體會到自己不過在這個紛亂世界活了短短十九年,在父母的羽翼下甚至沒看到過一眼真正的生活。我的生活總是先看到海的圖片,后看到海;先讀過愛情小說,后知道愛。
我和安然或許只是相互消磨。
四
死期,在一天天臨近。
我漸漸與小園一起吃飯,卻全然沒有了當初和安然在一起時同學開玩笑的戲弄與躲避老師的惴惴不安。在做后的時光中,每一個人都在想方設法過好自己的生活,別人成了什么樣子早已漠不關心。有些時候我碰到曾經的摯友,他們敷衍的問候竟然是“你和安然還好吧”。
但是顧忌的消失也讓我真正體會到了相伴進餐的滋味,因為刺激帶來的虛假歡樂已經褪去,只剩下真正的寧靜與陪伴的溫暖。
我們吃飯的時候,小園會給我講很多她看過的書和電影。我和記得小園一本正經地和我講過三次一個日本作家寫的書,可惜我還是沒有記住,只是知道名字里面有個奇怪的詞語,叫“多崎作”。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小園一本正經的表情是我短暫十九年人生里看到過的最可愛的表情。
有時候我和小園會逃課去電影院看電影。新的電影早就停止了拍攝,電影院里放映的片子都是職員個人喜愛的老電影。我記得有一部電影的名字叫作《伴我同行》,小園告訴我她有這部電影的光碟,封面是兩個孩子在落日里向遠方走去,他們的身軀在最后的陽光中發光,像是剛剛降落人間的天使。看完電影步行回家時,金色的光迎面而來,像免費的金粉灑滿全身。小園忽然問我:“你說我們的背影會不會像電影里面一樣會因為落日微微發光呢?”
“不知道哎,不然你走快一點,我幫你看看。”
小園于是加快了腳步。
小園迎著這金燦燦的光線,張開雙手踩著馬路沿搖搖晃晃地向前走,像一個牙牙學語的孩子蹣跚前行,仿佛擁抱住了整個世界,我也不自覺學著她的樣子張開雙臂,踉蹌中卻只能抱住風。
五
倒計時七天。
渾渾噩噩上完一整天的課后,小園找我去后山看夕陽。我們走在曲曲折折的小路上,踩得早落的樹葉嘎吱作響。小園講:“沒想到只剩七天了。”
正跟在她后面的我心里忽然一震。對啊,只有七天了。當初我到底想干什么?擁抱,親吻,還有**,把這些沒有好好體會過的事都干一遍,可是現在我在做什么?精神戀愛嗎?在個世界即將轟然崩潰我竟然還有閑情逸致體驗柏拉圖式愛情,我一定是瘋了。
到達山頂后,小園一直看著依舊喧鬧的城市,可此時的車水馬龍的嘈雜更像是一首哀歌,祭奠這如逝如流的哀樂人間。我呆呆地看著小園,對一切變數都渾然不覺。腦海一片混沌,數不清的聲音糾纏在一起不斷撞擊我脆弱的神經,在耳畔逐漸響亮,響亮。
小園轉過頭的那一刻,我把我的嘴唇貼到了她的嘴唇上,感覺到剎那的短暫遲疑與驚詫后,我得到了熱烈的回應,兩個人緊緊抱著彼此,身上的每一寸肌膚都隔著單薄的校衣感受著對方的溫度。
夏與秋的交界,傍晚的空氣已經微涼,卻只讓我們貼得更緊。我不知道我與小園吻了多久,只知道在這一段時間中的每一秒都是狂熱的熾烈的,好像兩個人積蓄了十幾年的熱情一瞬間成了熊熊大火。
我的手順著她的曲線從她的腰際慢慢滑過,途徑的她的胸帶,她的頭發,她的耳垂在緊閉的眼中,伴著渾厚的喘息聲成為清晰可見的影像。直到我的手到達了她胸前的扣子,我似乎察覺到了片刻的遲疑,這遲疑比先前來得更加漫長更加躊躇。可我慢慢解開扣子的雙手并沒有遭到阻攔,一顆一顆,從最上面用生疏的手法到最下面用熟練的技巧,用了十秒,二十秒,三十秒或者更久的時間解開了全部六顆扣子。校衣順著小園光滑的皮膚落在了石板路面上。我睜開雙眼,落日殷紅的余輝在小園的肩膀上徘徊。我可以聽到她局促的呼吸,在耳畔無限放大。
我的動作忽然停滯了。小園也睜開雙眼,看著我,竟是不解的眼神。我仿佛從我年輕的身體里聽到一個聲音,好像是從無盡的遠方歷經滄桑而來的聲音,它在短短數秒鐘內無數次重復著同一句話:算了吧。
終于,我松開了自己的手,也松開了小園的手。
“怎么了?”
一瞬間,我的荷爾蒙在她的聲音消失后又莫名洶涌滂湃起來。但我只是蹲下身撿起小園的衣服給她,講:“對不起,我不想這樣的。”
風漸漸大了起來,灌木窸窣作響,我一直坐在長椅上,知道煢然一人,直到燈火通明,知道夜意闌珊。
六
現在,是我人生中的最后幾個小時。
時隔七日,我和小園再度聚首,在一片可以看到遠方那座高山的空曠地上。
小園是坐著一輛豪華的汽車來見我的。她穿著一條潔白的連身裙,像她的眼睛,像我看過的好多爛俗小說里面的女主角。
這一次換她給我講故事。她講了一個關于傻瓜女孩一直喜歡一個男孩的故事,可是小園真的不是一個講故事的好手,她甚至沒有講那個女孩為什么喜歡那個男孩,從什么時候開始,在什么地方邂逅,她只是一直講女孩要陪著那個男孩直到地老天荒,走過花開荼靡,縱然世界末日。
“高晨,你想讓我留下陪你嗎?”
我看著小園依舊美麗,依舊清澈的眼睛,仿佛穿越了時空回到了二十三天前前我第一次與她講話的那個場景,那時候我笑得像一個賤貨,現在大概也應該故作堅強用一樣的表情結束這一場荒唐的相伴。可是我笑不出口,反而有種難以遏制的想哭的沖動,與記憶中一年級時被高年級學生蠻橫奪走玩具時的心情出人意料地吻合。畢竟十二年過去了,忍耐力早已成長出了堅強的身體,那時候我哭了,此時我卻沒有。
我面無表情,故作冷淡地講:“可以活著的人,好好活;注定要死的人,好好死。”
我沒有看終于離別時小園的表情,也沒有聽她的一句挽留,我猜一定沒有她一本正經的樣子好看沒有她給我講述故事一樣動人。我把自己單薄的背影給她,訣別時任何一句多余的言語,任何一個多余的眼神都會讓起初的毅然決然頃刻全線崩潰。我不知道此刻在她的眼里我逐漸遠去的身影會不會無比堅強,甚至像電影最后一鏡頭一樣給她微微發光的錯覺。我的瞳孔里,只有遠處那座山正不斷向殷紅蒼穹噴薄蒸汽。
其實,世界末日也沒什么大不了,只要它在毀滅了我不值一錢的身軀以后可以順便抹去我剛剛落在地上的這一個月來的第一滴與最后一滴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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