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尋找表情

　　尋找表情

　　文/蔡思捷

　　夏青峰像團被擲到地上的爛泥般的癱在地上，在他身邊散落著斷了腿的畫架、被揉成一團的畫布、斷成兩截的畫盤和被撕成紙屑般大小的照片素材。他喉結一縮一縮，發出陣陣低沉聲響，感覺負面情緒像蔓延的大水，把他齊頭吞沒。

　　這個年輕人曾用一連串高水準的肖像畫震撼中國畫壇，被稱為國內最具潛力的青年畫家之一。但以高產著稱的他卻突然沉寂了三年。雖然這時間對畫家來說并不算長，但他的恐懼來自內心。

　　自從某天起，他突然失去了對表情的辨識能力。更準確的說，很多人的表情在他看來都顯得很空洞，像是沒有靈魂的皮囊。

　　起初，他和很多藝術家一樣，把原因歸咎于靈感。為此他做了很多努力：頻頻更換模特、外出幾個月尋找素材、用高價買攝影作品當參照物。毫無成效。

　　于是他覺得自己病了。可體檢報告證明，他的肉體一切正常。這讓他把可能性推到精神上。但心理醫生也都無法診斷他的病，總以壓力太大這種含混不清的理由來打發他。

　　直到有一天，他聽人說有個地方專治怪病，而且非怪病不治。本來這種號稱專治怪病的地方總缺乏說服力，讓人覺得像用祖傳偏方招謠撞騙的江湖老中醫。但這微弱的希望對夏青峰而言很珍貴，好比一人從懸崖墜落（明知自己將要摔死），即使瞟見的是一支稻草，總也會伸手去抓的。

　　他信了。

　　一

　　我環視周圍，這個裝潢簡潔的寬敞客廳被燈光填滿，給人舒適宜居的感覺。

　　客廳里一共有五個人。電視前那組褐色沙發上就安置了其中三個。離我最近的是個腦門泛著油光的，嘴里念念有詞，伸手在那張被鋪在茶幾的紙上比劃著的老伯；坐在他對面的是個身材豐碩的女人，寬大的吊帶睡裙像燈罩般籠著她的軀體，也許是面積太大，色素被撐淡了（好比顏料被和水調稀了），膚色在燈照下白得晃眼。她始終盯著電視，那支蓮藕般的手不斷往嘴里送薯片；最長的那張沙發上趴著個戴眼鏡的男人，一絲不茍的在一本硬皮筆記本上寫字。

　　我的到來沒有給他們帶來任何影響，都只在我進門時瞥了我一眼。

　　我把目光轉移到第五個人身上。她穿著黑色西服，把身體埋在寬闊柔軟的辦公椅里，正涂著指甲油。

　　說實話，得知她是醫生后，我就覺得我的病這次又治不好了。我在腦海里想象過很多種能治好我的醫生形象，比如不起眼，脾氣古怪的糟老頭、帶金邊眼鏡的精干男人、語調冰冷的嚴肅女強人……總之，隨便逮個人都比她有說服力。

　　但既然來了，總不能白來。我咳了一聲，從喉嚨里擠出的一句廢話：你就是醫生？

　　她伸出手在燈光下比劃，滿意的目光從指間移到我身上。她的眼睛很漂亮，就像是在夜里就著月光往古井里窺探，她用眼神示意我坐下。

　　我局促的坐下，說：你真能治好我的病？

　　她說：那你也要先說說自己的癥狀。

　　我說：我是個畫家，最擅長的是肖像畫，但是我認不出別人的表情——比如現在你在笑（她正對我笑），但是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在笑呢——可能你只是咧著嘴。也就是說，我畫的只是你的表面，是你展示給別人看的你，這樣就沒有意義了，因為沒有我的東西。

　　一講到這方面，我就有點精神錯亂的感覺。我怕她聽不懂，但又不知該如何表述我的想法。只能把裹著期待的目光投向她。就像年幼的孩子拿著蠟筆在紙上亂畫一通卻渴望大人能看懂。

　　她用手支著下巴，中指有節奏的敲著臉頰，用詢問故事情節般的語氣問：有多久了，有什么征兆嗎？

　　她應該是聽懂了我的意思吧，我想，雖然我自己也不是很懂，但她給我很專業的感覺。接著她又問了許多問題，我心安理得的回答，答完就忘，僅記得是些很細碎的問題。直到她突然止住問題，說：嗯，挺有意思的。

　　我有些蒙，說：你以前見過嗎？能治嗎？

　　她說：我得想想。

　　我說：只要能治好，錢不是問題。

　　她看著我，忽然間笑起來，說：你也挺有意思的。

　　我不知道她這表情有何用意，反而有點慌亂，疑問仍然像成串的氣泡般從腦海冒出。我說：那到底能不能治好？要多久？

　　她打了個呵欠，站起來，說：別問了，我晚上想想，你先回去準備搬進來。

　　她聲音里有種柔軟卻不可抗拒的威嚴，我很快屈服，憋著滿腦的問題，說：那我明天再來。

　　我拉開大門，撞見鋪天蓋地的黑暗，回想起醫生的眼睛，疑問又多了一倍。但這些疑問又帶給我強大的說服力，覺得相信她應該沒有錯。

　　二

　　第二天一早，我帶著行李趕到。在門口撞見昨夜那個中年人。他夾著公文包逆風疾走，后腦被疏到腦門的發絲被吹散。我向他打招呼，他揮著手回應我，聲音跟身影在拐彎處消失。

　　憋著問題比憋尿還要難受得多（畢竟不能隨便拉個人就問）。看著空蕩的客廳，昨夜未解的謎題又涌出來，我劈頭蓋臉的拋出一串問題：昨天那幾個人呢，怎么都不在，都治好了？她說都出門了。我繼續問她我的病要怎么治，得治多久。她說我太著急，把房間鑰匙拋給，讓我先去放好行李。我瞄見餐桌上冒著熱氣的煎蛋和咖啡，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我的運氣比較差，捅遍了所有客房才找到屬于我的那一間。我在房里繞了一圈，發現環境比我想象中要好得多。心里的疑惑卻更深了。

　　這環境已經好得完全不像是個治病的地方，話說回來，她也沒有提起任何關于費用的事，難道是她另有所圖？我腦里閃過很多戲劇里的橋段。比如，他們是個詐騙團伙，待我放松警惕后殺人劫財，連同器官一起奪去；也可能他們全是鬼，等到晚上就會現行……我費了很大的勁才剎住車，停止越來越虛幻的自我恐嚇。

　　但這里確有種莫名的力量，會讓我的疑惑不斷增殖。但這又是如此吸引我，讓我更想搞清楚。以往我從未覺得自己的好奇心有這么強烈，如同干涸的土地迫切渴望著瓢潑大雨。

　　待我安頓好行李，醫生跟我說想要治病就要遵守她的三個條件：1，一天只能提十個問題。2，照著她說的話去做。3，不能問關于她的問題，因為對治療毫無用處。

　　我立馬就用了一個問題，問：為什么？

　　她好像是笑著我的，伸出一只手指，昨晚涂的指甲油在陽光下閃耀。

　　她說：因為你的問題很多。

　　這答案讓我為自己倉促的浪費了一個問題感到惋惜。但我很快就重蹈覆轍，又問：來你這每個人都要遵守這規則嗎？

　　她伸出第二只手指，說：不，他們是來治病的，不是來當偵探的。

　　我想起昨晚沙發上的三人，說：我覺得他們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對其他的東西沒有興趣。（言外之意就是我不一樣。）

　　她說：其實每個人不都一樣，包括你。只不過在你的世界里，你不喜歡有不清楚的事存在而已。

　　這句話或許含有更深層的意思，但我更關心的是另一個問題。我說：那我接下去要干什么？

　　她把為我制定的治療計劃說了一遍。可以簡單概括為四件事，坐公交、看電視、買彩票和聊天。

　　我說：這是治療計劃？

　　她反問：如果一般的方法有用，你也不會來這里。

　　我說：你確定這能治好我的病？

　　她聳肩，說：如果你不信我，你可以走。既然來了，你就照我說的去做。

　　我感覺腦子挨了一下，敗下陣來。這時我又看到她在笑，我隱約覺得，我在她面前就像個玩具。她限制我的問題、給我制定的計劃都是為了有趣而已。但她說的話也有道理，所以我拿定了一個陰險的主意，先照著她的計劃去做一遍試試。如果她真的是在糊弄我，我一定要讓她好看。

　　她看我沒繼續發問，說：接下來我要帶你去見一個房客，你的任務就是盯著她看。

　　我說：好。

　　三

　　坦白說，我很少坐公交車。那種飄著汗味、煙味和劣質香水的味道的沉悶空氣、讓人煩躁的碎語和仿佛置身于沙丁魚罐頭中的感覺都讓我覺得很難受。

　　而她居然我讓坐了三個多小時的公交車。

　　這三個小時里，我一直都盯著一個大概二十歲的長發少女看——這就是那個我沒見過的房客，我叫她公交車女孩。中途有很多次我都忍不住要向醫生發問，但都被她用眼神制止了。直到高峰期來臨，我們被邊喊著不要擠邊死命擠的人群擠得上不了車。車門關上后，我躲在行人中隱秘的看向女孩，她擠上了另一輛車遠去。

　　我迫不及待的對醫生發問：她是怎么回事？

　　她說：如你所見，她很喜歡公交車，而且越擠越好。

　　我說：為什么？

　　她說：因為她怕孤單，而在公交車上她覺得很充實。

　　這超出了我可理解的范圍，我說：害怕孤單所以喜歡擠公交，這是什么怪……

　　她反問：你就不怪嗎？

　　我說：也對，那你帶我來的目的是？

　　她說：你記得她的表情吧。

　　我恍然大悟，然后問：那為什么要大費周章的跑來這里看她？

　　她說：比起對著你擺造型的模特和照片上的人，她的表情要真實的多。

　　我在腦海中仔細回想著少女的表情，一陣狂喜席卷而來，我這才覺得我的病一定會被眼前這個女人治好。

　　四

　　我把自己關在房間里，趁記憶清晰把少女的表情畫出來。但整個下午也只能畫個大概，記憶也逐漸模糊了。不過沒關系，明天還可以去看，我這么安慰自己。

　　突然覺得饑餓像海浪般波狀襲來，在附近的飯館里填滿胃袋之后，開始覺得無聊。因為我的十個問題都已經問完，而她似乎沒有理我的興致，坐在辦公桌上看書。

　　我把目標轉移到和昨天一樣坐在沙發上的三人。他們三人坐的位置和做的事都和昨天一摸一樣。

　　我決定先從中年男人身上下手，畢竟早上跟他打過招呼。

　　慢慢的挪到他身邊，我小心翼翼的說：你好。

　　我心里是不安的，因為我并沒有太多類似的經驗，生怕他不回應我帶來的尷尬會讓我不知所措。

　　他抬頭看我，說：你好。

　　我心里的包袱一墜，打量起他來。這還是我第一次看見他的正臉。

　　他的臉色是缺乏生氣的暗黃色，松弛的皮膚帶出深淺不一的溝壑，如同浸水后遭遇暴曬的沙堆；眼瞼又癟又皺，像豆皮一樣含著沒有光芒的眼珠。這是一張讓人感覺毫無希望的臉。

　　我想找個話題跟他聊聊，目光從他臉上轉移到鋪在茶幾上的紙——一張彩票走勢圖。

　　我想起醫生給我制定的計劃，突然明白了那四件事的用意。

　　我說：你喜歡研究彩票？

　　他像老一輩談及自己光輝事跡時的那般，身上迸發出一種奇特的神采，雙眼放光，說：它一出來我就在研究啦。

　　我記下他的表情，為了讓話題繼續，虛偽的說：真的嗎？我也挺喜歡的。

　　這句話說出后就值得后悔。因為他興奮的拉著我分析了整整三個小時。

　　五

　　第二天，我覺得有必要先了解一下房客的故事，便向醫生問起。醫生對此有些意外，但還是一五一十的告訴我。

　　彩票迷是個即將退休的普通上班族。早年喪妻的他獨自把兒子拉扯大，但兒子成年之后卻當了上門女婿，對他不聞不問。生活對他逐漸失去吸引力，而彩票成為了他唯一的愛好。中不中獎對他而言其實并不重要，這就是支撐他生活的信仰。

　　戴眼鏡的男人在一家軟件公司上班，每天都要寫日記。但他所寫的并非是自己上班時那些枯燥無味的事，而是寫下很多奇遇。隔天問他，他能身臨其境的說出自己寫在日記本上的事。

　　胖女人以前是個模特，為了保持身材，她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在節食和運動。但因不能接受潛規則，所以事業一直不順。而當她下定決心放棄模特事業之后，那個勸她多吃點東西的男友卻離她而去。所以她不再節食，不再運動，甚至變本加厲的讓自己變胖。

　　我問：他們都進來住了多久？

　　醫生說：挺久的了吧。

　　我說：那你怎么替他們治病？

　　她的眼里突然失去了我熟悉的光亮，沉默了一會，說：也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這么急著想治好的。

　　我說：哦。

　　六

　　轉眼，我已經住了三個月。

　　我已經習慣了這里的生活。白天，就跟公交車女孩一起去擠公交；晚上，有時跟彩票迷聊聊彩票、有時聽日記狂人講他昨天的經歷、有時陪著胖妞吃零食看電視劇。同樣的，他們也習慣了我的存在，甚至會主動找我聊天——就連最難接觸的公交車女孩也不例外。

　　實際上，我的病在第一月就好了，因為這些所謂的“病人”，實際上比我活得純粹。我無法要求他們像個模特一樣為我做出某種表情，但他們的表情從不會欺騙我。其實我已經畫了七幅畫，對應人的七種基本表情：高興、憤怒、悲傷、驚訝、厭惡、輕蔑、恐懼。而這七種表情，實際上被醫生巧妙的安排到了我的治療計劃里。

　　至于醫生，她反而成了跟我接觸最少的人。她對我的興趣很早就消耗光了，而她又不許我問任何關于她的問題。所以，我們之間找不到話題。

　　她總是坐在辦公桌上，我猜她是在等下一個有趣的人。

　　我接到了一個邀請我參加畫展的電話，我答應了。

　　我想，既然病早就好了，我總不能一直待在這里。

　　臨走時我和他們一一告別。我跟公交車女孩說她可以去考駕照；我跟日記狂人說他可以試著寫小說；我跟胖女人說蒙娜麗莎也很胖，但是她也很迷人；我跟彩票迷說我還會給他來電話，叫他記得告訴我要買什么號碼。

　　最后我走到辦公桌前，對醫生說：我準備走了，謝謝你。

　　她說：嗯。

　　我猶豫了一會，說：其實，你的病才最難治。

　　她沉默。

　　七

　　一年后，夏青峰站在醫生面前，說：這里還有空房間嗎？我想住進來。

　　醫生說：為什么？

　　夏青峰說：因為你的病，挺有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