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街
文/顧嘉欣
黑街,又稱鬼街。這條隱形于城市中的街道只會在某些特殊時刻開放。據說在黑街上進行的交易都是亡者或者妖物。而誤入黑街的活人是永遠無法看清交易者的臉。
踏入黑街那年,我剛滿20歲。
在此之前,我從未想過如果把日常生活像破布一樣撕碎,下面竟然22會藏著暗潮洶涌的真實。直到今天,我依舊無法說清發現黑街是禍還是福,它和光明的世界一樣,只是橫曳著、存在著,從不以我和我們的意志為轉移。
那天下午,我本來是要去游泳的,同寢室的小語想給新交到的男友慶生,于是我就莫名其妙地答應她去向老師請假。實驗課漫長無聊,做完時天色已經晚了,我背著印有可愛圖案的布包,揣著泳衣和滿腹的不高興,一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
街道兩邊的路燈泛著黑影,我邊走邊琢磨著,“這是第幾次了?”我開始懷疑與小語的友情,“上一次是約會,再上一次是和高中同學唱歌——下一次,如果還有下一次,一定要下狠心拒絕!”我在心里暗咒發誓。
十月是這個城市最好的季節,天氣不冷不熱。
這條街我已經走了將近5年。大街兩邊是各式各樣的小店,斑駁的墻壁上總有些亂七八糟的涂鴉。這條街大概10年后還是這樣吧……那天晚上,我的確是這樣天真地想的。
后來,汗水像控制不住的閥門不住地往外流。起初我還沒放在心上。漸漸地,我感覺全身無力,四肢麻酥酥的。一摸頭發,粘乎乎的,就像是剛打了定型摩絲。衣服幾乎全濕,緊貼在皮膚上。環顧四周,我這才發現——周圍竟然沒有一個人!我聲嘶力竭的叫著,卻沒有一個人回答我。我害怕了……
“不對,不對勁!這絕對不是我所熟悉的那條街!”恐懼讓我狂奔起來,直到用盡最后的力氣,卻仍舊沒有找到一個人。
我絕望地靠在墻上,順著墻面干滑下去。粗糙的墻面蹭得我背上生疼,我卻沒力氣抬起手來,可以說連動一下小手指都成了奢望。我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汗腺早已透支了全部,滴落的最后一滴汗珠讓我覺得有一絲陰冷。
我當然不想死,因為我還沒有回去替小語補課。
“喂……”恍惚間,我聽到一個陌生的男聲。
我費力地張開雙眼,眼前是一個穿著非常奇怪的年輕人。
他穿著一件超長的黑襯衫卻在襯衫外面套了件對襟短褂,甚至還松松垮垮地系了條藍色領帶。頭發像是故意揉亂的,像個鳥巢。最引人注意的就屬他手中的傘。那可不是一把普通的傘吶,傘柄少說也有一米五長。我想它一定很重。
我沒有作聲。不是我不禮貌,而是我實在沒有力氣回答了。只是半睜著眼望著他。
他撐著傘,扶著虛脫的我走向三米外的一家店里。
店里有冷氣,很涼快。那男人遞給我一杯不知名的液體。杯中的液體是綠色的,幾顆橙色的果粒浮在上面。看樣子不是很好喝——但我顧不上了。
我幾口就喝完了它。然后小聲地問那年輕人:“請問這是哪兒?”
那人似笑非笑地看著我:“現在的人到底有多蠢啊!你應該先知道這幾點啊。第一,我叫浩悅。第二,是我和花姨救了你。第三,這里是黑街,你所在的店是花姨的涼水鋪。不過,你還有件重要的事沒有做。”
“是什么?”我想我現在的樣子一定很傻。
“你還沒有向救命恩人道謝吶。你叫什么?”
“哦……謝謝。”我支支吾吾地回答了他,他看起來好像很滿足的樣子,“我叫之桃。你剛剛給我喝的是什么?花姨在哪里?我也要向她道謝。”
“你們那兒的飲料是要看牌子的,我知道!”他的眼角閃過一絲不屑。
“花姨很忙,沒空見你。”浩悅揮舞著傘,就像一位黑衣武士,“走吧。”
浩悅向我伸出手,我不由自主地把手交給他。
這是我第一次將手交給了一個陌生的男人。
在黑暗中,我的臉紅了。
浩悅帶我逛了很多地方。有詭異的接手店(就是那些無聊的人接第三第四條胳臂的地方);有奇妙的飾品店(玻璃瓶子里會裝一只只小精靈);還有服裝店(那些稀奇古怪的衣服看起來就很重)。總之,這街上的一切對于我來說,都是新奇的。
不知過了多久,浩悅突然轉頭問我:“你餓嗎?”
“嗯……有點……”過了這么久,我感到肚子空空的,的確有些餓了。
“我帶你去吃東西。”浩悅緊緊拉著我的手。與其說是“拉”,還不如說是“攥”,好像生怕我逃跑似的,我略覺詫異。
浩悅帶我進了一家餐館,剛坐下,一位身穿紅色旗袍的美女向我們飄來。浩悅蹙了蹙眉,好像對她很反感。
“呦呦呦,”她對我們笑了笑。不,好像是在對我笑吧?“還真是漂亮呢,可惜啊,可惜!”
我嚇得往后縮了一下,浩悅黑沉著臉,不滿地說:“她已經喝了一碗涼水了。”
美女沒有接口,卻嫵媚地看著我。
我被她盯著有些不自然,扯了一下浩悅的衣角。浩悅似乎理解了我的心思,起身想拉我離開。
但是美女拉住我,塞給我一個小瓶子,幾乎是貼在我臉旁用輕的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對我說:“瓶子拿好,千萬別丟了。記住,千?萬?別?吃?任?何?東?西——”她一字一頓地說,“浩悅不懂,你們的世界不比這兒好。”
你們的世界?我頓感困惑,難道我們不是同一個世界的,浩悅與我,這太可怕了……我剛想張嘴問個明白,那位紅衣女郎卻已走了。
浩悅的臉色愈發難看。到最后,他還是忍不住問我:“之桃,紅若兒是不是對你說‘不要吃東西’?”
“你怎么知道?”我大吃一驚。
原來那個美女叫紅若兒啊。
浩悅那張臉繃得緊緊的,緊得可怕:“之桃,我問你。你喜歡黑街嗎?”
這里是黑街,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我不喜歡這個名字,但還是很禮貌地回答:“喜歡。”
“那你愿意留在這兒嗎?”浩悅俊秀的臉上似乎有所期待。
“浩悅,你要騙這個女孩嗎?”我回頭一看,是紅……一只嬌小玲瓏的紅狐貍!路上的行人紛紛向它行禮,而它卻并沒有理會他們。
“紅若兒,這不關你的事。”浩悅的聲音冷漠無比,甚至還有一些怨恨和憤怒。
紅若兒?!狐貍?!
我控制不住自己,大聲喊了出來。
“是……誰呀……”又是一個蒼老的聲音。我轉身一看,是一個完全不認識的婦人,頭上戴著各種各樣的裝飾品,讓人看著就頭暈。
“花姨,你怎么來了?”
“浩悅要走了,我能不來嗎?”花姨慢慢摘下頭上的飾品,每取下一種,她的體型就增大一分。到最后竟然變成了一條有六尺高的蛇!
“蛇!”我驚叫起來,一天中第二次跌坐在地上。
“哎呀,姑娘你怕蛇啊。那個世界的人還真是麻煩。”一字一頓,字正腔圓。
原來花姨是蛇,我還停留在剛才恐懼的瞬間。
“花,花姨好……我叫之桃……”
花姨點點頭。如果蛇也可以笑,也可以很慈祥,那么我想就應該是她現在的模樣。
“浩悅,你想讓這個可憐的女孩留在這兒嗎?”紅若兒的語氣咄咄逼人。
浩悅緊抿著嘴唇,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我看著他們,忽然覺得自己是一只任人擺布的羔羊,我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之桃,我問你。你愿意幫助我嗎?”浩悅忽然問我。
我想起了小語,小語也是這樣問我的。我苦笑:“……好吧,我愿意……。”最后的幾個字,連我自己都聽不清。
屏息。
寂靜。
沒有一個人說話。
晚風吹過,樹葉嘩嘩作響。
周圍的看客帶著羨慕或嫉妒地眼神看著浩悅。我越來越猜不透那些人的想法了。
“之桃,你……”紅若兒憐憫地看著我。
“浩悅,你成功了。”看不清花姨的表情,但是我感覺她在笑。
浩悅不自然地抬起頭,這一次我看得清清楚楚——他有心事。
那張俊俏的臉上寫滿了愧疚,他吞吞吐吐地說:“之桃,對不起!我想去你們的世界……可是……必須把你留下來,我才有機會……”
原來是這樣,他救我是為了欺騙我!
“你!”我想起了小語,小語的承諾也是為了欺騙我啊!
我默默地看著這張陌生的臉。幾小時前,我還很相信他,而現在他卻輕易地出賣了這份信任。我挺直身子,即使去死,也要勇敢些。
“可憐的孩子”花姨轉過身來,緊盯著浩悅,“你真的愿意離開我們,你的親人?”
“我,我……”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但你的內心卻會很孤獨……”花姨的話愈發嚴厲,她的身子在風中不斷地搖擺。
浩悅開始眺望遠處的黑門。那里曾經是他的理想,他知道他的親生母親就是從這扇門走出去的,不過那是很遙遠的一件事了。而現在這個理想即將破滅。
“放棄吧,浩悅。”紅若兒在旁小聲地勸諫著,“他們的世界與我們不同。”
浩悅臉色蒼白,他在艱難的做一個決定。
月亮的影子淡了下去,夜,晚了。
“你還送不送之桃走。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走吧……之桃,我送你。”
現在,街上只有我和浩悅。
即使只有我們兩個人,浩悅卻還是緊緊攥住我的手,好像是怕我走丟一樣。
他的手很溫暖,就像外婆在寒冷的冬夜遞給我的暖爐,我的心中多了一份感動。
“浩悅…… ”我叫了一聲,但是浩悅卻沒有理會我,他和我行走在這空曠的大街上,我知道他的內心,現在一定是備受煎熬。我忽然想甩開他的手,他似乎也有所察覺了,放慢腳步,小聲地說:“如果我現在放了你,那你就危險了。”
他是為我著想。原以為不再相信友情的我,忽然間有了一絲悔意。
“你們剛剛說的換命是什么啊?”
“……黑街的人想要出去,就得用“人”去替代。替代需要三個條件:第一,對方要說謝謝。第二,對方必須接受恩人給與的食物,并在黑街上當場吃掉。第三,對方必須說愿意。完成這三點,就可以替代了。”
原來是這樣,我想起來,浩悅也要我對他說謝謝,并且也說要帶我去吃東西。我也說了愿意。這樣一來……就可以解釋為什么當時別人看浩悅和我的眼神了。
“如果我替代了你,我就會活在你的世界。相反,你就要代替我活在黑街。你我永遠不再見面。”
“如果真是這樣,我會恨你!”我肆無忌憚地喊了出來,那刺耳的聲音就像玩過山車時無法控制的尖叫聲無休止地釋放出來,浩悅顯然也被驚嚇住了,他呆呆地看著我,想要對我說些什么,話到嘴邊卻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看著那張驚訝、害怕或許還會有更多表情的,已不再是陌生人的他時,我笑了。而他,也莫名其妙的跟著我一起笑了。
皓月穿過層層烏云,散發著柔和的光。
這一次是我,緊緊拽著浩悅的手。
黑門就在眼前。黑門不黑,但是很高很寬。
“孩子,你做好準備了嗎?”黑門里傳來厚重的聲音。
“是的,我做好準備了”浩悅兩眼盯著黑門,“這一次是她……”
“你只有這次機會,你會后悔的……”
“不,即使后悔,也不是現在……”
“那好吧,我送她出去。”我聽到了打開大門時的吱嘎聲。
浩悅努力地想要擠出一絲笑容,但我知道,這一切對他而言意味著什么……
霎時不爭氣的眼淚滾落下來,我掩面而泣,我現在才明白放下是那么痛苦。我松開了他的手,他攬住了我的肩,細聲說道:“快過去吧,天一亮,就晚了。”
在門的那頭,我聽到了熟悉的手機鈴聲。我想起了小語,那是之語為我下的鈴聲。我走過那扇門,浩悅消失了,黑門也消失了。
我跌坐在所熟悉的馬路上。看看手表,已凌晨一點了。
我默默地站起來,蹲坐在的人行道的臺階邊。腦子里混成了一團。直到一位好心的出租車司機問我要不要上車。
我手托著下巴,一個人坐在后座上悄悄地流淚。
掏出手機,37條短信,16個未接來電。我給每人發了一條“剛剛迷路了,看了場露天電影。現在回宿舍。”
不知為什么,我不想和別人分享黑街的故事,也包括小語。反正也沒有人會信我。
或許,黑街的故事,只是一場將近6小時的、奢侈的夢。
我把手機放到包里,摸到的一樣東西。
——是紅若兒給的小瓶子。
——我不曾丟棄它。
即使看不到黑街了,但我還可以看到它,我還擁有黑街的記憶。
浩悅、紅若兒、花姨……
我,還能再回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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