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小蘋果

　　米拉貝爾一歲多的時候，頭發刮光然后剛長出來不久，短短的、扎扎的，走到哪兒別人都管她叫“小弟弟”。

　　就是在這個時候，媽媽初步地想把她推向社會，希望她能交上幾個小朋友，不再像襁褓中那樣，整天只是待在家庭的小天地里。

　　就是在這個時候，媽媽給她穿上了爸爸提前給她買好的、七八歲都能穿的藏藍色外套，大冷天的帶著她到村外的草地上玩（草當然都已經枯黃了，短短的、扎扎的，像米拉貝爾稀疏的頭發）。

　　就是在這個時候，米拉貝爾傻傻地站在那兒，呆呆地看著外面的世界，紅撲撲的臉上露著憨憨的笑容。

　　就是在這個時候，她和媽媽第一次看到了那個孩子。

　　媽媽覺得那是一個女孩，梳著半長不短的卷發，騎著一匹很漂亮的小馬，悠閑地從小路上溜達過去了。但她又吃不準。這個孩子臉上有一種很頑皮的表情，說不上是像女孩還是像男孩。

　　不管是男是女，媽媽想給米拉貝爾抓個伴兒。所以當小馬帶著孩子又轉回來的時候，媽媽不失時機地向米拉貝爾介紹說：“看，馬。”

　　米拉貝爾很感興趣，盯著馬看。可是不知道怎么了，馬走到她跟前的時候，蹄子在一塊石頭上打了個絆，小騎手也跟著從馬背上一骨碌摔了下來。她狼狽地爬起來，趕快又翻身上了馬，撥轉馬頭，飛一樣地跑了。

　　媽媽的心情很奇怪。她覺得生活是一只手，它已經握著筆，開始書寫一個故事的第一行了。當她看著橘紅色的西天、牽著米拉貝爾的手往家走時，心里說不清是高興還是不安。她們是在走著自己的路嗎？還是其實只是像棋盤上的棋子、或戲里的角色一樣，是在受著一種冥冥中的支配而行動呢？

　　但是她不會總想這個問題。生活還在如常進行。米拉貝爾還在那么貪吃，撐得上吐下瀉；還在使著小爆脾氣、滿地打滾；還在精力過剩、好晚好晚都不肯睡覺；還在經常上火流鼻血，滿臉抹得紅鮮鮮的、哇哇哭叫……

　　此外，她們還在偶爾碰見那個孩子。

　　米拉貝爾的爸爸有一天從外面回來了（他是一個游吟詩人，工作性質要求他到處亂逛）。暮色降臨，媽媽帶著米拉貝爾在大路口接他，然后一家三口快快樂樂地往家走。

　　他們走過了領主的城堡。忘了說，這個地方叫作狄韋德，是瑪比諾大陸東部一個獨立新氏族的領地。關于“新氏族”和與它相對的“舊氏族”之間的種種問題，我們以后再細說。

　　城堡里面裝飾得很漂亮。這一部分是它的花園，透過籬笆墻，可以看到園里掛的一串串彩球、一只木雕的小鹿戴著一頂紅帽子，還有一棵小杉樹，上面掛著一盞盞紅紅綠綠的小燈籠。

　　“是新氏族要過節了吧，好像慶祝的是他們一個男神的生日，擺的這些東西，還挺漂亮的，”爸爸說。他和媽媽當然都是標準的舊氏族后裔，是不過這種節日的，只是看看熱鬧罷了。

　　一個小孩子從花園的涼亭里跑出來，跑到籬笆墻邊，站住了。媽媽看她好像就是騎馬的那個孩子。她大概也有點認出了米拉貝爾他們，天真又友好地舉起兩把小木劍給他們看。

　　“瞧，小姐姐多好，還給你看她的玩具呢，”爸爸和藹地說。他也是根據這個孩子的披肩卷發把她判定為女孩的。

　　“我男孩！我是男的，”小孩子用清亮稚嫩的童音回答，還好心地繼續解釋說，“頭發是燙的。”

　　雖然早就有幾分猜到可能是這樣，但現在不知為什么，媽媽心里還是咯噔一下。她覺得應該說點什么，卻只能勉強想出一句：“小孩子這么小都看不出男女吧，真是看不出來呢……”

　　還好米拉貝爾只顧著看那些花花綠綠的裝飾品，脖子勾著，眼睛都直了。爸爸無心地在一旁開著玩笑，說她癡迷于燈紅酒綠。媽媽心里卻在一瞬間轉過了數不清的念頭。

　　城堡里走出了更多的人，遠遠地傳來了他們的笑語聲。小男孩轉身跑了。

　　從那以后，這片漂亮花園外面的小路就成了米拉貝爾散步的必經路線之一。媽媽每次帶著她一出門，就忍不住覺得應該到這兒來轉轉。節日過去好久了，小燈籠還是每晚都亮著，小鹿也還總是掛著可愛的表情在那兒等著。媽媽不免在心里念叨，“為什么我們的腿好像不聽使喚一樣，總往這個地方跑呢？據說這些新氏族也有他們的德魯伊特（巫師祭司），我懷疑他們是不是給這些燈籠啊、彩球啊什么的念了咒語……吸引人的咒語。可是吸引我們干什么呢？”

　　還是留心一點吧。媽媽出身于基里爾家族，雖然沒有像很多先輩那樣成為強大的德魯伊特，但她還是相信自己天生的預見力。她不能確切地看到未來，她只是常能感覺到一些什么。

　　現在她開始有不妙的感覺。一天中午，當她陪著米拉貝爾在草地上曬太陽的時候，遠處突然傳來一陣童聲的哼唱，這使她那種不妙的感覺一下更強了。牧場的圍墻那兒忽然一響，一個孩子的身影從矮矮的墻頭上翻過來，直沖著米拉貝爾走過來。

　　是那個孩子。

　　“阿姨，”他一邊走，一邊問，“她叫什么名字？”

　　“什么？”媽媽覺得自己沒聽清。

　　“她叫什么名字？”他抬起手指向米拉貝爾。

　　米拉貝爾的頭發已經長了不少了，有了一點女孩兒樣。她還是沒有認識很多小朋友，現在大概是看到有個小朋友來找自己玩，可高興了，坐在那兒笑瞇瞇的。

　　媽媽卻猶豫著，應該怎么說？

　　有人說，在上古的時候，如果一個女孩把她的名字告訴一個男孩，就等于是同意把她的命運和他的連在一起。

　　米拉貝爾還不會說話，要替她來做這個回答，可真夠為難人的。

　　小男孩已經走到了她們身旁，抬起了眼睛。他的頭發是黑的，眼睛是藍的。

　　“她叫小蘋果，”媽媽斟酌了一下，告訴了他米拉貝爾的小名。

　　“米拉貝爾”這個名字用的是瑪比諾古語，就是“蘋果”的意思。所以家里人給她起的小名是“小蘋果”。

　　“什么？”這回是小男孩好像沒聽清了，又問了一遍。

　　“小蘋果，”媽媽又回答了一遍，感覺自己好像成了米拉貝爾的喉舌。

　　“小蘋果，小蘋果，”男孩費力地把這個名字又念了又念，好像在咽毒藥似的（或者是毒蘋果）。

　　媽媽暗暗地為他嘆了一口氣。

　　“那你叫什么名字呢？”現在她覺得應該反問他一下。

　　“安古斯，”他盡量想顯得若無其事一些，“我叫安古斯?德古拉?默林?柯林?摩根──”

　　他好像還想接著說下去。媽媽及時把他的話打斷了，“很好，安古斯，你是不是該回家吃午飯了呢？你看外面都沒有別的小朋友玩了，大家都回家了，大中午的。”

　　“我吃過飯了，不過我是該回去了，我的朋友還等著我呢，我們說好了要比劍的，”他垂下眼睛，跑掉了。

　　“安古斯?德古拉?默林?柯林?摩根……”媽媽有點皺起了眉，“狄韋德領主的兒子。他爸爸好像是出了名的壞脾氣，最能跟舊氏族為敵。”

　　“走吧，我們回家吧，小蘋果米拉貝爾，希望這是你最后一次遇到這個安古斯。”

　　第二年春天，米拉貝爾一家搬離了狄韋德，一路向西，回到了爸爸的老家，雪水河滋養的安文山谷。

　　這里是舊氏族世世代代生活的寶地。古老的秩序依然維持著這里的繁榮和興盛。人們祭拜女神，相信她是世間萬物的母親。男人們是母親的兒子，是姐妹的兄弟。每一個女孩長大了，都可以自己選擇她的伴侶。她不是他的妻子，也不屬于他。當她覺得兩個人可以分開了，他就要默默地看她離去。舊氏族就是這樣的。也許他們的風俗令新氏族嗤之以鼻，但他們確實是瑪比諾大陸的先來者，已經在這里生活了近萬年。

　　米拉貝爾就在這片古風猶存的山谷里快樂地成長起來，一直到了五歲。可是有一天，她突然變得不快樂了。

　　因為她看到小伙伴們都有小妹妹。

　　每到天氣晴好的時候，河邊的綠地上都會熱鬧非凡：一個個有愛心又有耐心的小姐姐們都把妹妹帶到這里來玩，有的背妹妹，有的喂妹妹，有的為妹妹編花環，有的給妹妹講故事……

　　只有米拉貝爾什么也沒有。

　　“能把你的小妹妹借給我玩一下嗎？”她對一個抱著妹妹的小姐姐說。

　　“當然不行了！”小姐姐警覺地把妹妹抱開，“她可是我的小妹妹！”

　　米拉貝爾遭到拒絕以后，失望地大喊：“我也想要一個小妹妹！”

　　然后她急匆匆地跑回家去，想問問媽媽為什么她沒有小妹妹。

　　媽媽正在門口站著呢。她好像也是剛從外面回來，懷里抱著一包東西。

　　“媽媽，為什么我沒有小妹妹？我也好想要一個小妹妹呀！”她撲上去，抱住媽媽的腿。

　　“噓，”媽媽輕輕地說，“小點聲。你為什么想要小妹妹呀？家里只有你一個孩子不好嗎？媽媽爸爸全都專心照顧你，你也不用費力去照顧比你小的寶寶，多自在呀。照顧小寶寶可辛苦了。”她拍拍手里的布包，“每個小寶寶都是女神的賜予，既是禮物，也是負擔，沒有的話，不一定是壞事，有了呢，也許還會有隨之而來的麻煩……”她說這話的時候，神色很感傷。

　　“媽媽，你抱的是什么？”米拉貝爾有點好奇地問。

　　“是塔麗姨媽的小寶寶。姨媽為了生這個寶寶，剛剛去世了。以后我們就要和寶寶一起生活了。”

　　米拉貝爾不太明白為什么姨媽為了生寶寶要去世。但是她聽懂了一件事，那就是她家有一個小寶寶了！

　　“噢，媽媽，太好啦！這下我有小妹妹啦！”她跳了起來，“快讓我看看小妹妹長什么樣！”

　　媽媽摸摸她的頭，彎下腰來，撩開懷里寶寶的帽兜，讓她看到一張熟睡的嬰兒的臉。“我很高興你喜歡他，不過這不是小妹妹，而是小弟弟，小弟弟睡著了，不要把他吵醒喲。”

　　媽媽給小弟弟取名為布蘭。布蘭的地位很微妙。原先沒有他這么一個人，也就算了，現在既然有了他，他就很可能成為新舊氏族聯盟未來的首領。

　　因為他和米拉貝爾共同的舅父是尼希安，是現任的聯盟首領。

　　因為按照古老的傳統，首領要把他的位置傳給他姐妹的兒子，而不是他自己的兒子。

　　（也許在最古老的時候，部落首領這樣的高位也是由女性列居的。但是漸漸的，因為要承擔哺育的責任，她們發現，軍事、政治方面的重擔最好還是過渡給她們的男性保護者──兄弟，所以會出現這種“母系氏族男性領袖”的現象。）

　　所以，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布蘭將會接替尼希安的位子。

　　但是可能出現的意外太多了：

　　首先，新氏族各部落抵達瑪比諾大陸不過數百年，勢力已經足夠壯大。他們還在容忍著很多事情，比如：和舊氏族并存于一個松散的聯盟之內；至少在表面上敬服著聯盟的首領。迄今為止，這個至高之位還沒有被新氏族染指過，但這并不代表著他們不想染指。

　　其次，新的思想也在悄悄觸動著舊氏族的兒子們。同為人子，新氏族的兒子就可以“子承父位”，舊氏族的兒子們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父親把一切都留給他的外甥。尼希安的兒子伊維希安已近成年，布蘭卻還是個嬰兒。伊維希安當然有理由不喜歡這個小表弟。“來的真不是時候，”他不知多少次在夢里暗想。

　　只是布蘭一天天長大，表現出各方面的愛好，唯獨對政事毫無興趣。這對伊維希安為代表的許多人而言，倒也是夢想不到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