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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放地:這里有一些故事  文/野獸漂流

第一章    窮孩子

  4月中旬的深夜,月亮像個外星飛行器懸在洱海上,湖面漆黑,只有月光的碎屑浮動。

  阿港來碼頭散步,走到湖邊的石階上落座,幾個徒步旅行的男女在不遠處搭了三個帳篷,聚在一起聊著天吃著烤肉,還邀請了阿港,阿港不識趣的拒絕了。

  有個女孩話語活潑,調(diào)侃著說,他會不會投湖自盡啊。

  阿港暗笑,幾個月前,他也這樣有說有笑和三五朋友旅行到這,最后別人散去,阿港留下,就在洱海附近的客棧小住。

  晚風(fēng)貼著湖水涌上岸,潮水拍打石階,動靜很大,帶著些腥味,目之所及,越遠越漆黑,遙遠的對岸是渺小的城市燈光。

  聊天盡興,青年男女們明早還要早起看日出,還要繼續(xù)趕路,便互相打著哈哈,回帳篷休息了,阿港也要起身回客棧。坐太久,腿都有點僵硬,住的地方離洱海有幾百米,一家很大也很簡單的客棧,最近也是風(fēng)波不斷,有人的地方就有麻煩。

  大雙還在新裝修過的前廳東挪西挪,房東剛剛坐在其中一個沙發(fā)上抱怨一通才走。

  “吃過晚飯嗎?”大雙有點沒精神,目光散漫,不知道到底要去做什么。

  “吃過。”阿港點頭,“房東每天都來鬧,還怎么賺錢。”

  “給他慣得。哪天揍他一頓就老實了。”

  “別著急,2樓的足療店你都能趕走,搞定房東也不是問題。”

  “他就是想攆我走,要高價租給別人,又不想給違約金。”

  “當(dāng)初還不如聽大碩的,一起把客棧轉(zhuǎn)給別人,你還能賺十萬,也挺好。”

  大雙垂眼看著膝蓋不說話,今晚怕是又要把沙發(fā)當(dāng)床了。

  阿港接著說:“現(xiàn)在一下子新來三個合伙人,房東又鬧,想想都頭疼。”

  “沒事,過得去。”

  阿港抿抿嘴,說:“我去睡覺了,謝謝你讓我住在這。”

  大雙擺擺手,說:“沒事。”

  古城的建筑不能超過三層,阿港的房間就在樓頂?shù)囊婚g小屋子里,大雙把屋子漆成淺綠色,不是那種很青翠的綠,是淺綠中帶著一點乳白色,“乳綠”色,看著很甜膩,想小小的長方形糖果屋子,阿港翻出一套相近顏色的被褥鋪上,一下子滿眼“乳綠”,小房間很舒服,白天窗外是很開闊的蒼山云海,沒有云彩的時候,天空特別藍,幾乎滴出水來,盯著天,看得人眼睛都醉了。

  之前大碩還沒走,阿港的錢包丟在出租車上,身無分文,是大碩收留了他,現(xiàn)在大碩走了,大雙對他這個新朋友也很照顧。名義上是義工,實際什么都不做,阿港意識里仗著自己年紀小,就厚著臉接受好意,若是年紀大兩年,就絕對不好意思白住了。另外三個新老板,秦先生住別處,小清住二樓,小鵬住底層,小鵬的房間在大門邊,兼顧打更。

  人們都休息了。

  從長春啟程,乘火車趕往云南之前,阿港沒想到會遇見這么多朋友。關(guān)了燈,開窗,入睡時,心里最后的念頭是,長春現(xiàn)在還是冬天呢。

  今年的長春很冷,半年都被冬季吞噬,人們裹在厚重的冬裝里,幻想穿著夏裝,踩在草坪上追逐蝴蝶的畫面,穿梭于市井。鵝毛大雪趁著夜晚悄悄落下,馬路和樓房都變得潔白無暇,路燈也戴上雪絨絨的帽子,等到隔天上午,雪地便在車輪和雪地鞋的過往中變成骯臟泥水,路人口鼻呼出的白氣給自己的臉龐蒙上薄紗。

  這里是北國春城,汽車很多,尾氣是暖的。

  阿港捧著一杯熱滾滾的豆?jié){,盡量快速的往寢室走,但也不能太快,滑倒就不好看了,今天陽光和煦,不冷。

  “阿港,買東西啊。”

  “嗯,你等人啊。”

  “嗯。”

  遠遠就看到潘董站在雪地里,他個矮,駝背,眼眶大,眼珠小,面相有點兇。大一時,阿港和他有過接觸,后來他輟學(xué),大家都尊稱一聲潘董,他覺得在學(xué)校學(xué)不到東西,早早地步入社會創(chuàng)業(yè)更有前途。他確實在創(chuàng)業(yè),傳聞手底下200多人,無論真假,于同學(xué)們而言不管茶余飯后調(diào)侃的內(nèi)容。阿港覺得,大學(xué)輟學(xué)后大有所為的人不是沒有,只是他們永遠存在于新聞里,報紙上,意氣風(fēng)發(fā)的想象中。

  阿港和他打了招呼,并不作停頓,捧著豆?jié){急急的趕路。也沒回頭看。

  “港,你有個電話。”

  室友里有兩個骨灰級宅男,陳凡迷戀動漫,弄了個社團,花錢玩cosplay,動輒幾千塊,他家境普通,不愛洗腳,梳著周杰倫式的劉海,個子很高,體型瘦削,性格明明很爛卻總不缺女孩圍觀,可能因為他是個超級自信的人;大勇是處女座的男生,熱衷NBA,崇拜科比,很窮很窮的人,還花了300塊錢網(wǎng)購一個科比公仔,塑料的,手掌那么大而已,當(dāng)?shù)弥票群退赵谕惶欤吲d地做夢都笑。陳凡他倆是山東同鄉(xiāng),兩人關(guān)系最好,可是大勇自卑,即便生性善良也沒多少異性朋友,因為中醫(yī)上說的“血熱”,臉頰通紅,皮膚干燥掉皮,他曾勇敢的和一個女孩表白,結(jié)果可想而知。

  阿港第一次看到大勇是在食堂,那時他們還不是室友,大勇帶著鴨舌帽,帽子壓得很低,走路也低著頭。阿港喝凈最后一口豆?jié){,走進寢室,便是大勇提醒他回電話。

  “你接了嗎?”阿港問。

  “沒有。”

  阿港平時不帶手機,就扔床上,或桌子上,不用看也知道誰打的,他撥了回去。

  “你打電話了?”

  “兒子,上課呢嗎?”

  “沒。”不是沒課,是沒去上。

  “吃飯了嗎?”

  “剛吃過。”

  “你咋不愿意說話呢?”

  “家里冷嗎?”

  “不冷,你那個寢室冷吧!我把駝絨褥子送過去?”

  “不冷,別折騰了。”

  “冷的話你可告訴媽!”

  “不冷,沒事,那就這樣吧。”

  阿港急于關(guān)掉電話,他的叛逆期特別長,比長征還長,而且只在和家人說話時突然顯現(xiàn)。

  “別,我還沒說完呢!”

  阿港低聲應(yīng)答:“你說。”

  “咱們家被占了,要蓋樓,四周都被拆掉了,就剩咱們附近一串房子。”

  “然后呢?”

  “這不挺好嗎?”

  “和開發(fā)商好好談?wù)劊M早談妥,別做釘子戶,逼急了大家都不好過。”

  “哎,沒事,兒子你好好念,把大學(xué)念完,咱們不缺錢。”

  “知道了,那就這樣吧。”

  房子被占了,媽媽買那棟房子時花了4萬塊,現(xiàn)在值20萬,房子住了八年吧,幸虧當(dāng)時母親不顧父親反對買了房子,不然現(xiàn)在肯定是買不起房子了。開發(fā)商要占地蓋樓,應(yīng)該是好事吧。

  終于有好事了。把手機扔回床上,阿港心想。

  在樓頂開著窗睡,只有一樣比較難受:第二天會被天上燃燒的太陽曬醒。阿港醒的時候,已經(jīng)大汗淋漓,天空那種純粹的藍色讓人瞳孔急劇收縮,睜不開眼。

  “起床了,阿港,快下來,幫忙曬床單。”小清跑上來,站到窗前,她是成都女孩,阿港以為四川人尤其是四川女孩的膚色都很白,可那是缺乏常識的偏見想法,小清就是個方形臉龐膚色偏深的姑娘,性格簡單大方。

  阿港起身坐著,說:“嗯,我洗個臉就來。”

  “行,床單很快就脫完水了,你快點吧。”

  小清說完就跑下樓,小屋又充滿了陽光。

  “你太能睡了。”秦先生臉上洋溢著親切笑容,那是他的標志性表情,就是露出8顆牙那種,說話也是上海人軟軟的感覺,剛見面就會讓人覺得好相處,可是這個30歲出頭就謝了頂?shù)南壬饪刹恍∧兀胫骺蜅V熬桶岩粋€以連蒙帶騙為生的競爭者罵走了,劈頭蓋臉的——你很牛逼嗎?你告訴我你是不是很牛逼?你很能打架是不是?現(xiàn)在就出去,單挑!你敢嗎?你敢不敢?

  阿港當(dāng)時就在一邊逗小狗,聽得心里樂開花,那個人半個字都吐不出,搖頭晃腦,他為了獲得客棧的股份幾乎把每個人都得罪個遍,人品很差,還對前來住宿的女孩子出言不遜,客人都嚇走了。那個人離開前一天,客棧老板的新格局已經(jīng)定下來,他沒戲,大雙還和他大吵一架才算完。

  阿港揉著頭發(fā)說:“昨天睡晚了。”

  其實秦先生的心情一直很差的,他是上海人,跑來這里見網(wǎng)友,本來想著開始一段新戀情,可是網(wǎng)友根本沒有打算和他見面,都是當(dāng)游戲的,秦先生卻當(dāng)真了,這下受傷太深,要不是比較有教養(yǎng),酗酒度日也有可能。

  小鵬和大雙正與秦先生圍坐在院子里的長桌前,不問也知道,他們還在討論客棧分工和利潤分成的問題。小清也入了股,只是她不愿意討論這個,她有一種哲學(xué)層面的主見:船到橋頭自然直,該是她的就是她的。

  阿港吐掉刷牙水,擦擦嘴,跑到三樓,只見洗衣機旁的大盆里一大堆床單還堆著沒洗,洗衣機里正滾著另一堆。

  “不是快洗完了嗎?”

  小清手扶額頭,說:“是啊,馬上就洗完了。”

  阿港早就該想到,小清是個聽到起風(fēng)就急切斷定暴風(fēng)雨將至的瘋女人。

  她真的有點瘋,不相信愛情,曾經(jīng)有個客人問她相不相信愛情,她溫柔而堅定的回答,不信,我不相信愛情。那人問為什么,她說,因為經(jīng)歷過,所以不相信。小清沉迷于冥想瑜伽,房間里掛著一個印度婦女的巨大頭像,香火不斷,頭像的額頭上點個紅點,叫額輪,據(jù)說可以保護自己。她的確只想要保護自己,確保自己能夠干凈純粹的活下去。

  阿港突然發(fā)覺,這客棧里似乎沒有正常人了,大碩走以后他一再冒出這個念頭——唯一的正常人,唯一可以讓客棧正常運營的人走了,不亂套才怪。

  “洗完了,我們先把這一盆床單拿出去曬。”

  “行。”

  小清要和阿港一起抬著滿滿一大盆床單,阿港制止道:“我來就行。”

  “太沉了。”

  “沒事,夾子拿夠了嗎?”

  “夠的。”

  的確很沉。阿港咬著牙端著,只能彎腰往前走,上樓梯,小清殷勤不輟的跟在后面稱贊加油,看到樓頂上的陽光,然后把盆子放在樓頂?shù)氖郎希⒏凵钌詈粑?/p>

  其實他們在樓頂曬床單挺愉快的,阿港能感受到生活的真實輕快,雙人床的床單太大了,阿港不得不站到石桌上才能抖開,撲啦啦,再抖一下,撲啦啦。一陣風(fēng)吹過。

  一陣冷風(fēng)吹過,阿港夾緊肩膀,好一陣瑟縮。路上行人也和他一樣急切行走。擦肩而過的兩個女孩叫囂著,誒呀,好冷好冷!

  寢室后面不遠就是小吃街,阿港去那里吃牛肉飯,吃到一半接到電話,學(xué)院主任要他去辦公室見面。偏偏今天就帶著手機出來了,阿港答應(yīng)下來,收起電話,繼續(xù)吃飯。

  主任不到40歲,35左右吧,中等個頭,和所有缺乏鍛煉的同齡人一樣挺著肚子,懷孕似的。他姓汪,本地人,剛上任不久,之前的主任功德圓滿,升職了。

  “進來。”阿港敲門,辦公室里傳出底氣十足的聲音,阿港似乎得到進入魔窟的許可。

  “主任。”

  “讓你快點來,你也不把我的話當(dāng)回事啊。”

  “沒,我剛才正吃飯。”

  “財務(wù)處給我打電話,你怎么沒交學(xué)費。”汪主任氣定神閑的坐在轉(zhuǎn)椅上,很有氣勢。

  來的路上,阿港想過很多主任叫他見面的理由,這是其中一個。可是他來不及想怎么應(yīng)對,學(xué)費就在銀行卡里存著,阿港不愿意上繳,任性的說,他拒絕浪費這些錢。這樣的話說出來只會惹主任困惑和憤怒,阿港和這個世界一樣在對待錢的方式上不可理喻。

  “我,沒有錢。”辦公室里不是只有主任一個工作人員,還有副主任,還有學(xué)生會的學(xué)生,其實不擁擠,阿港偏偏窘迫的喘不過氣,盯著主任的辦公桌,目不轉(zhuǎn)睛。

  “家里有困難?”

  “嗯。”

  “學(xué)校組織貸款的時候怎么沒報名呢?學(xué)費必須交上,知道嗎?”

  “嗯。那主任沒事的話我先走了。”

  “等會兒,急什么,你有事?”

  “沒。”阿港只想盡快離開,嘴上答應(yīng),心里也沒想過上繳那5000多塊人民幣。

  主任有點不耐煩,撫弄著傳統(tǒng)的三七分發(fā)型,辦公室里也沒了剛進來時的說話聲,很安靜:“你這孩子怎么這么沒精神。”

  “哈……”阿港吐氣似的笑一下,可是白費,笑不出來。

  “院長昨天查課,挺多人逃課,可是你的名字怎么就那么扎眼呢?這學(xué)期你上了幾節(jié)課?兩只手也數(shù)的清吧。”

  來的路上想過許多主任要求見面的理由,這也是其中一個。辦公室的目光聚焦在阿港臉上了。

  主任似乎很累,調(diào)整坐姿,接著說:“你都20多歲了,我也不可能訓(xùn)你還是怎么著,找你談話你也不配合。你必須上課,不然找你家長來談?wù)劊俊?/p>

  家長,這是最讓阿港頭疼的,就像毛驢后蹄扎了個刺,碰到就疼。

  “不用,不用,我會上課。”

  主任自覺詞窮,無奈搖頭,嘆氣著說:“行,你走吧。”

  今天是入冬以來最冷的一天,阿港快步朝寢室走,大雪趁著夜間覆蓋大地,白天太陽出來,雪地化開,告訴人們這是什么季節(jié)。如果有一天阿港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懸崖邊緣,或者摩天大樓頂端,那一定是自己把自己攆到那里,沒人驅(qū)使,也沒人注視。

  “回來啦!”陳凡正打游戲,盯著電腦屏幕跟阿港打招呼。

  大勇興高采烈的看NBA,通紅的臉頰煥發(fā)光彩。其他人正在上課,寢室里比較空。

  阿港明白,如果他越來越恨世界,那一定是因為越來越恨自己。如果他愛世界,一定是因為自己終于優(yōu)秀到足以自愛,愛與恨從來不對立,冷漠才是元兇。它們不是什么神秘莫測的東西,不過是催化劑,是世界的催化劑,是民族的催化劑,是人與人之間的催化劑。

  它們讓光明的更光明,也讓黑暗的更黑暗。偶爾,阿港回頭看看時光,記不起是否見到光明,這世界似乎也不給他晝夜應(yīng)有的更替,夜太久。

  “大雙!大雙呢?”

  小清正在廚房準備晚飯,聽到外面的叫喊聲,跑出來看到正在滿世界尋找大雙的小鵬:“怎么啦?”

  “給大雙打電話,房東來了。”

  小清走到廚房門口就知道怎么回事了,房東50多歲,房東老婆也差不多,長得像巫婆,不是刻意丑化,真的一臉兇神惡煞,身后還跟著幾個年輕男女,看起來像親戚朋友,他們都繃著臉,一副打手模樣,只是裝的不太像。

  小鵬比大雙還大4年,26了,卻長了一張20歲不到的臉,比阿港還稚氣些,小時候摔壞了鼻子,鼻梁變成輕微的S形,不過小伙子看起來還是干凈清爽。他家境不錯,本來有一份銀行的好工作,可惜上等家世敵不過文藝青年的情懷,小鵬就喜歡古典脫俗的東西,特意來洱海邊隱居。

  “房東來了”,阿港聽到這句話,想起小時候“狼來了”的故事,幾個住在客棧的客人正準備吃飯,看到小鵬掩飾不住的慌張樣子,開始揣測,過一會兒這些東西都會變成談資——房東和租客之間的事情,全世界都差不多。

  “大雙在三樓睡覺呢,開了一天車。”阿港說。

  游客自顧自的勾搭妹子:“明天去麗江,一起怎么樣?”

  妹子說:“我還想在這多呆幾天。”

  準備吃晚飯的房客們安靜過一陣就繼續(xù)聊天,沒必要擔(dān)心身邊發(fā)生的事,阿港就不那么輕松,他盡量輕松的站在一旁,藏住心里的緊張,因為不得不面對一個事實:他在客棧的角色很模糊,之前是客人,后來丟了錢包被客棧老板收留,然而很快,那個老板帶著一顆浪子的心離開了,阿港卻繼續(xù)留在這里,不算是義工,不是客人,不是合伙人,他不知道應(yīng)該在意到什么程度。

  “過來啦!”大雙站在三樓往下打招呼,眼睛通紅,滿臉疲憊,看到下面突然多了一群人,無奈的看看遠處,房東不是第一次突然來客棧給他下馬威了。

  房東的親戚朋友們滿院子溜達,都黑著臉,很像電影里的孤魂幽鬼,房東看到大雙以后就開始用本地話和他交流,語速很快,聽不明白,他們最近都很火大,房東一心想把大雙趕走,大雙的應(yīng)對辦法就是重新裝修了客棧的門面,拆了前廳大門,安裝玻璃幕墻,客房的墻壁重新漆成各種顏色,房東受不了這種侵犯。

  果不其然,兩人在小鵬住的屋子里吵起來,房客們在外面吃飯,氣氛古怪,一點都不熱鬧,阿港只覺得難以下咽,很傷胃。

  有人的地方就有斗爭,幸虧這世上有女人。

  小清走進區(qū),打斷了他們的爭吵:“好了好了,別吵了,我們裝修客棧也是為了把生意做好。”

  突然闖進一個年輕姑娘,房東不說話,大雙沉默下來,轉(zhuǎn)身來到院子的石桌前坐著。

  小清對房東說:“我?guī)銈儏⒂^一下吧,來,一起來吧。”

  “誒呀——我不是說不讓你們裝修,你不要把我的房子弄得像幼兒園一樣!”房東終于說了句阿港聽得懂的話,莫名覺得好笑。

  大雙說:“客棧是我們租的,怎么裝修我們說了算,合同里寫得很明白!”

  “你不要跟我犟!”

  “好了好了別吵了,我們上樓參觀一下吧,二樓是我們剛剛清理出來的,小鵬,咱們帶房東參觀一下。”

  房客們慢慢又聊起來,話題離不開房子,從大雙和房東的矛盾一直扯到北京和上海的房價有多可怕,有錢人有那么多的房子,沒錢人只能幾代同堂,這一晚上聊下來也不算無聊。阿港暗自舒心,還以為場面會失控呢,他看到大雙的手都哆嗦了。

  小清從頭到尾開朗的笑著,直至把一群人送走,最后房東留下一句:“那你們好好干吧,改天我再來看。”

  “好好,歡迎歡迎。”

  人一走,大雙和小鵬竟然高興地像兩個孩子,或者說,像兩個在籠子里困了很久的小獸終于能跑出來撒歡了。都是20歲剛出頭的人,還要和50多歲的老江湖撕扯,為了生存。

  他們太年輕了,這也是大雙很想讓秦先生入伙的原因吧,秦先生是上海人,歲數(shù)也夠大,在房東面前一定不會落下風(fēng)——可是秦先生已經(jīng)好幾天不來了——前天晚上有個中年房客問大雙有沒有特殊服務(wù),大雙說可以幫忙找一個,小鵬沒什么意見,小清得知后立刻著了魔,像個發(fā)怒的獅子:你們是怎么回事!我不同意!我也是這家客棧的老板,我看你們誰敢接!來了我就報警!

  當(dāng)時他們在三樓,阿港和秦先生在院子里和游客聊天,小清喊得突然,大家都挺懵的,還以為她踩到老鼠了。

  大雙也喊起來:“你生什么氣啊,有病吧!你報警吧!”

  這筆生意不了了之,大雙走下來,面對秦先生和阿港坐下,低著頭,他本來找小鵬和小清商量,可是小清一喊,大雙很難堪,以他的強烈自尊,除了惱羞成怒也不可能有別的反應(yīng)。

  “怎么喊起來了。”阿港問。

  “大雙你怎么回事,違法的。”秦先生說。

  “什么違法,大理古城里所有的客棧都做的生意,我們做就違法?”

  “三個年輕人里你是最大的,小鵬不懂事你還不懂事嗎?”

  “我告訴你,法律就是個屁!天高皇帝遠,守法律的人都去要飯了!”

  大雙撂下這些話轉(zhuǎn)身就上樓了,游客們接著話茬聊起來,依然很熱鬧。秦先生剛剛心情還不錯,此時面龐黝黑,沒打招呼就走,此后這兩天都沒見人。

  阿港給大雙發(fā)過短信,讓他跟秦先生道個歉:氣話說過了收不回來,但是生意不能不做,解鈴還須系鈴人,畢竟事情是因你而起,秦先生也是好心,你就主動點把事情圓回來吧。

  阿港從來不知道自己還有勸和的天賦,這些道理平時可是想都沒想過。燈紅酒綠,紙醉金迷。拆東補西,艱難困苦。我們的時代把世界分割成兩種樣子,我們憤怒著,無奈著,翻滾著麻醉著,都是落網(wǎng)之魚。阿港覺得腸胃有點難受,來到碼頭散散步,夜幕垂下來,今晚沒有很大的月亮,湖面真的隱藏進漆黑夜幕,阿港接受這些風(fēng)景,閉著眼,聽風(fēng)浪。

  天氣暖時,樹枝上的雪會唱歌。

  太陽透過樹葉和他打招呼時,阿港不經(jīng)意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秘密,冬天遠遠沒結(jié)束呢,可今天不像冬天,倒像“春天小姐”從冬眠中睡醒了出來散步,一會兒便要回去。

  小宇因為高數(shù)成績不及格拿不到畢業(yè)證,不過家里有很能耐的親戚,進了國企,基本工資6000多,阿欣用2000塊錢買了個英語六級證,進了外企,前幾天放假回來,喊著說在外企工作太受壓迫,要和女朋友一起去小公司,還是張明恪守安分,去哥哥開的廣告公司里掛個職,不用像其他員工那么拼也能拿工資,他這么本分是因為去年失了足,被卷進傳銷團伙里,還是楊旭腰里別著刀子去跟搞傳銷的面談以后才解決了這事。楊旭沒因為幫同學(xué)解決了這么大的麻煩而自豪,其實他最可憐,家在湖北鄉(xiāng)下,從小生活在青山綠水的地方,性格特別干凈,來長春四年沒有一天是過得舒服適應(yīng)的,母親在車禍中遇難的消息冷不丁從手機里沖出來時,他和所有人一樣反應(yīng)不來,只顧著喘氣,哭不出來。

  楊旭休學(xué)一年,回家照顧父親,臨走時和大家喝酒,一句完整的話也沒有。朋友緣最好最善解人意的阿成一如既往安慰楊旭,散伙后阿成去北京一家地產(chǎn)公司賣二手房,小宇說,中學(xué)畢業(yè)的人也能賣二手房,那也能叫工作?

  還是廖晨旭有前途,他在英語四六級的筆試之路上過關(guān)斬將,如今又搞定了吉林大學(xué)研究生的資格,代價不過是腰圍比以前大了許多,總讓人聯(lián)想到煤礦老總或者辦公室里宅著的縣長。他決定陪著女朋友讀書,把女朋友也培養(yǎng)成研究生。

  陳凡和大勇有點委屈,這兩個宅男沒有工作,校長就是要讓他們在就業(yè)名單上簽字,不然就不給畢業(yè)證,大勇一開始倔強,就是不簽,后來頂不過壓力,求著學(xué)校讓他簽字,阿港聽后,無言以對,沒人需要被安慰什么。

  大家總是玩笑說,阿港你就等等吧,再等幾個月楊旭就回來陪你了。可是今天等不到老朋友見面了,阿港不想繼續(xù)在學(xué)校呆著了,沒想到,他最終將要做一個潘董當(dāng)年做過的選擇,而他卻是決然沒什么創(chuàng)業(yè)天賦的。在長春,他和楊旭一樣是外地人,也和阿成一樣是小地方的鄉(xiāng)巴佬,但是,這說明不了什么,人生不能就此被蓋棺定論。

  “呃——這位同學(xué)我要跟你解釋一下,你是降過一次級的,也休過學(xué),這次考試還是沒通過最低標準,按照學(xué)校規(guī)定,就要對你做出退學(xué)的處理。”

  阿港在學(xué)院辦公室里,低頭看著工作人員光滑的天靈蓋,點點頭。旁邊有一位30歲的女老師,這兩人阿港見過不止一次,每一次她都微笑著坐在對面。阿港突然有一種時光沒變的感覺,這間辦公室是凝固的空間,時間也凝固著。

  “你沒意見?”管理人員有點不理解對面這個學(xué)生的平靜。

  阿港說:“嗯,沒事,我知道會退學(xué)。”

  “早就有這個打算?”

  “嗯。”

  “……嗯,那行,我就是和你解釋解釋,有什么不明白的問問我。”

  “我明白的,就在這兩張表格上簽字就行吧,還有別的事嗎?”

  “可以,這樣就行。”

  “那謝謝老師。”

  一滴冰水落在阿港臉上,接著又落下一滴,樹枝上的雪化了。阿港擦擦臉,回去寢室,他已經(jīng)買好了火車票,要去寢室收拾行李。

  昨晚做了個夢,他在大街上向人們大喊,“還給我,請還給我”!醒了以后卻忘了夢里的自己讓人們還什么。怨天尤人的話語,也只敢在夢里出現(xiàn)吧,明明是自作孽,都在夢境里凋謝吧。

  昨晚做了什么夢,不記得了,有一些顏色,一些光線,一些模糊的臉。院子里有很多游客,阿港在天臺上發(fā)呆,下面的說笑聲并不吵人,要不是有這些聲音,阿港都忘了自己身在何處。

  空氣有點壓抑,墨色的云在蒼山背面越堆越厚重,洱海那邊的天空還是湛藍湛藍,陽光很好,積雨云艱難而倔強的漫過山脊,很快就要壓過來,很快就要大雨傾盆。

  東邊日出西邊雨,在古城,不止阿港會在快下雨時想起這句中學(xué)時背過的詩句。天臺小房子的房間重新整理過,衣服也收拾好,疊進旅行箱。阿港靜悄悄的,早上起來后就做完了這些。前天下午小鵬接來一個女孩子,也是旅行的,打算在客棧做義工,她就住阿港旁邊的小屋,大雙把那間屋子漆成藍色,很涼快的色彩。小清和小鵬打趣的拍著阿港肩膀,小伙子,把握機會啊。

  阿港笑了,倒是希望把握機會呢,但是那女孩一點都不漂亮。

  今天小清沒上來要求幫忙,天臺上特別安靜,如果沒別的事,午飯之前就這樣安靜著。大雙站在樓下喊阿港下來吃飯。阿港苦笑一下,蒼山那邊吹來的風(fēng)帶著潮濕和氣壓,“我到底在這里做什么,本來就是個過客,過得卻像個少爺”。

  “來,阿港在那。”小鵬的聲音,他上來了。

  阿港回頭,小鵬身后跟著新來的義工。大體知道要說什么了。

  小鵬說:“嗯,今后就是你們兩個一起做義工了,都認識,不用我介紹了吧。”

  “做什么?”阿港明知故問。

  氣氛變得尷尬,那個女孩局促起來。

  小鵬沒想到阿港會突然嚴肅,他的笑容還掛臉上:“分工啊,你還想一直呆著啊。”

  “我不分,你愛怎么做就怎么做,別管我。”

  這可能是來到客棧以后最破天荒的交流了,竟然和客棧老板說“別管我”。阿港說完起身就走,下樓去了。小鵬和新義工也就是說一下平時做什么,沒再和阿港計較,因為大雙還比較護著這個客棧換新老板之前就住在這的小兄弟。

  在阿港心里,客棧就是大碩和大雙的,換了人,阿港不自在,這和友情或者背叛什么的沒關(guān)系,就是習(xí)慣了。午飯出去外面吃,沒再和小鵬照面。

  幾乎每天晚上,小鵬和大雙坐在一起討論生意,都要對阿港的存在爭吵一番,阿港是有零星聽到一些的:大雙說,你總是揪著阿港干什么,他很早就住在這了,和客棧生意盈虧沒關(guān)系吧!小鵬說,客棧已經(jīng)換人了,阿港是朋友沒錯,終究也是義工啊,我們憑什么養(yǎng)著不做事的義工呢?我和小清兩個老板的地位在你這都趕不上他,算怎么回事?

  小清在這時候不說話,在這個問題上,她還是偏向小鵬更多些。有時候一起干活,小清總是埋怨著:我們哪敢讓你多做事。

  該走了。阿港暗示自己,蒼山洱海上空,烏云遮住了九成天幕,山頂有閃電,一秒兩秒過后便雷聲陣陣。

  “港,回屋呆著,快下雨了。”

  “嗯。”阿港回頭看,大雙正拿著車鑰匙往外走。

  “我出去接客人。”

  “哦,快下雨了。”

  “沒辦法啊,幾個老外,就喜歡雨天瞎逛。”

  “也是哦,哈哈。”

  大雙走了,小鵬在前廳寫毛筆字,小清應(yīng)該在二樓的房間里冥想吧。古城的青石板路,所有的建筑,晴天時總是蒙著一層灰,不好看,只有在雨水過后才顯露出青銅色,空氣也濕潤。雨天瞎逛很舒服。

  我也要出去逛逛,靜悄悄的,不驚動別人。

  阿港覺得,沒比別人少得到什么,也不可能失去更多,這世界大體上還是云淡風(fēng)輕,生活大體上還是平靜。阿港走到洱海邊的亭子下蜷身坐著,行李箱立在身旁,今天湖面上風(fēng)很大,在耳邊呼呼作響,遠處的湖面都霧蒙蒙的。人們在這里,來來往往,歡呼著,沉思著,等著風(fēng)行雨落,等著風(fēng)止雨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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