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開往春天的列車（1）

　　開往春天的列車

　　文/徐小雅

　　1

　　寶麗正在準備資料時，手機叮地進來一條短信。她看了一眼，發現是個陌生的號碼，于是就把手機放下了。寶麗知道，來電者一定是她眾多客戶當中的一個。她的手機上只存了兩個人，爸爸、張秀美。存父親的號碼只是個儀式，提醒自己，她還有個叫做父親的氣人。實際上，除了逢年過節客套的問候之外，她沒有給他打過電話。而張秀美，寶麗自己也不知如何形容與她的關系。不過，沒有張秀美，她絕不可能走到今天。

　　至于那些客戶，寶麗從來不記他們的號碼。她通常用記事本將號碼另外抄寫一份，一并標注好他們的相應信息。對于他們，寶麗是無所謂的。從認識他們開始，她就直接把這些人劃好分類：他們與她之間不過是相互利用，等到生意結束，雙方也銀貨兩訖。不過，寶麗自己也很明白，沒有這些人，她絕不可能這么年輕就當上銷售部經理。坐到這個位置，寶麗靠的不是資歷——就憑她一個中專還未畢業的女人，想要在這個城市里站穩腳跟，不是一件容易事。

　　寶麗剛到這個城市時在一個化妝品超市當收銀員。超市的老板是個五十多歲的男人，身材肥胖，頭頂禿了大半。寶麗聽其他的店員們在底下悄悄說，老板之所以頭頂油亮，是因為他“精”力旺盛。寶麗沒把這些話當真。但是，她確實也注意到，從自己進入超市的那天起，這個老男人的目光就如同鼻涕一樣緊緊粘著她。只要寶麗警惕地一回頭，目光就迅速望向別處了。現在再把二者聯系起來，她感覺有些緊張。果然有一天，在寶麗撅著屁股在倉庫中找貨時，老板尾隨而入，順手關上了門。很快，他一把摸在寶麗的屁股上，一臉涎笑。寶麗雞皮疙瘩起了一身，警覺地彈起來，老板，你要干什么。寶麗，你還不曉得我要干什么？他瞇縫著眼睛笑著，一邊又往前靠近了幾步。他上來就扯寶麗的衣服，意圖把手往她衣服里面伸。寶麗一邊推他，一邊大聲講，你莫這樣，你再這樣我就喊人了。老板并沒有收手，繼續講，你喊，你喊嘛，莫要裝清純了。他說著話時，口水噴到了寶麗臉上。寶麗聞到了一股混著胃酸的臭氣。這味道，有點像腐尸。老板也像一具腐尸一樣，重重地壓在她身上。寶麗忍受不了，尖叫了一聲，趁老板還沒有反應過來，抬起腳用鞋跟跺在老板的腳面上。老板彎腰叫疼，旋即又起身，悻悻地甩了寶麗一個耳光，罵了句賤人，咬著牙走了出去。

　　第二天，寶麗還沒有來得及辭職，老板反倒先找了一個理由把寶麗開除了。那天，這個老男人來得異常地早。他在超市里來來回回地走著，這個摸一下，那個看一下。很快，他在收銀臺前停下來，眼睛斜向寶麗，故意拉長了聲調，語中帶酸地講，最近，我們超市收銀里的錢總是少，不曉得是哪個手腳不干凈，我勸你們還是早點承認了，莫等到被我揪出來，到時候兩頭都不好看。小地方來的，手腳總是不干凈。收音機只有老板和寶麗兩個人有鑰匙，這個大家都知道。聽老板這么一說，所有人都自覺地把目光投向了寶麗。寶麗曉得，老板是因為昨天的事情故意找自己的茬，便語氣生硬地回過去，你講哪個？哪個答應我講哪個。他話音一落，超市里的其他人更是認定了老板口中的內賊是寶麗，相互地開始竊竊私語起來。寶麗怎能忍受這份侮辱，聽到這里，她干脆把套在T恤外面的超市制服當場脫了，直接甩到老板的臉上，講，我不干了。你也莫在那里指桑罵槐。不過我告訴你們，你們最好都小心點，不要因為沒有被占便宜，搞得和我一樣的下場。老板一聽馬上急了，張口就喊，你講哪個！寶麗沖老板做了一個鬼臉，講，哪個應我講哪個咯。這下，店員們都嗤嗤地笑了起來。老板氣得渾身發抖，講話也不利索了，你，你……寶麗打斷他，不用你說了，我自己認得走。說完，寶麗腳下帶風地走了出去。

　　從那以后，寶麗曉得了，要想在這個城市里混下去不是一件容易事。

　　寶麗是依靠著她的客戶發家的，他們當中的大多數，都是在她下海時和她有過關系的。也正因為他們的存在，寶麗一些舊傷總是被一次又一次提醒。她巴不得不要記住這些人的電話，也想不顧后果地一一推推掉他們的各種邀請。但是很快，寶麗又清醒過來，如果沒有他們，她也沒有辦法順利做下去。這些人，沒有一個是她陳寶麗得罪得起的。所以，她把客戶們的電話抄在筆記上，試圖給自己一個幻覺，我記不得的，那就是沒得發生過。她寧愿在電話響起時手忙腳亂地翻電話簿，也不愿意看見他們的名字出現在手機上。

　　寶麗把手機反扣在桌子上，繼續看手里的資料。下午她有一筆非常大的生意要談，如果順利談成，那么接下來的一年寶麗都可以不愁吃喝。即使她已經經歷過了多次會談，但這一次她仍然感覺緊張，生怕自己會搞砸。其實她并不需要這么擔心——這不僅因為寶麗的公司是對方唯一的交易對象，況且，公司在整個行業當中也是數一數二的。這幾乎是一件板上釘釘的事，看得只是能不能爭取更多的利益。即便事實擺在那里，寶麗總有點心神不寧。不曉得是不是受到天氣影響。前幾天剛進入了梅雨期，天氣每天都是潮乎乎的，好像自己的內褲，總是弄不干凈。寶麗想到這個就更加煩躁，覺得自己全身都被一股黏稠的雨氣包圍了。

　　就在此時，寶麗的電話又響了。她拿起來一看，仍然是剛才的號碼。寶麗在腦中迅速將號碼檢索了一遍，沒有。這不是熟客，無所謂。寶麗想著，把手機放下了。但是，同個號碼一連來了兩條短信，這讓寶麗有點好奇。她又重新把手機拿起來，點開短信開始看。短信一共兩條，里面寫著：寶麗，你記得麗江嗎？我和你說過，麗江和新江不一樣，是個充滿春意的城市。另外一條寫著：寶麗，我正在轉車去麗江。我覺得我坐的是一輛開往春天的火車。兩條短信的落款都是李青陽。這不是李青陽平時用的號。寶麗用電腦檢索了號碼的卡源地，發現在云南。照這么說，李青陽去云南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他的確有一段時間沒有和寶麗聯系，她沒有在意，以為他很忙——他一直都很忙。早前李青陽就和寶麗提過麗江，說自己遲早有一天會去的。他當時說得眉飛色舞，寶麗很少看見他有這么興奮的表情。他把旅途做了周密的計劃，并且不停地詢問她的意見。寶麗總覺得李青陽是在暗示自己，如果去的話會帶著她一起。可是，李青陽在臨走前并沒有通知寶麗。寶麗多少有點失落。她以為自己和李青陽的關系已經超越了一般朋友，但究竟是個什么關系，寶麗沒有問。可能自己連問的勇氣都沒有，寶麗在心里自嘲道。和李青陽待的時間長了，連幻覺都有了。寶麗暗自笑了笑，接著又低下頭去看文件。

　　2

　　寶麗從來不記客戶的號碼，但李青陽是個例外。對寶麗而言，李青陽的號碼再熟悉不過了，熟悉得已經失去了專門記錄的必要。

　　認識李青陽是在三年前，那時是夏天。一天夜里，寶麗快要收工的時候接到了李青陽的電話，他希望她能到一個比較偏遠的地方接一次活兒。寶麗有些猶豫。時間已經接近凌晨，寶麗感覺有些累了。但是，想到李青陽開出的價格，她又心動了。這個價格，意味著房租、生活費、化妝品，這一切都是她需要的。想到這個，她咬了咬牙，攔了一輛出租車往李青陽說的酒店奔去。

　　一上車，寶麗整個人都癱在了坐墊上。她調整了姿勢，讓自己靠起來更舒服些。寶麗估計，到達酒店至少需要半小時。半個小時，足夠她好好地睡一覺了。她覺得自己太需要休息了。無論是生理上還是精神上。早上她照過鏡子，鏡子誠實地映照出寶麗沒有上妝的臉，讓寶麗嚇了一跳。鏡子里頭影映出來一個蒼老的女人，她皮膚蒼白、松弛，眼睛紅腫，頭發散亂，看起來就像個瘋婦。在這一瞬間，寶麗有沖動把鏡子砸了。張秀美當初找到自己，不就是因為自己長得美嗎？她對寶麗說，你長得這么漂亮，一定沒有問題。寶麗沒有學歷，沒有后臺，只剩了一張臉了。所以當時聽見張秀美的話，寶麗心里覺得有點安慰。就算上帝對她再苛刻，好歹還算給了自己一張漂亮的臉作為補償。可是，就連這點最后的資本也被時間榨干了。她看著鏡子面前那個快四十歲的女人，很嫌惡，于是趕緊用粉餅撲子使勁刮了一大把粉，狠命地擦在臉上。不夠，還是不夠。她的臉上還有許多凹陷的地方去要填平。寶麗像一個泥瓦匠一樣，用白色的膩子涂滿了自己的臉，終于把填補出一個光滑的、如同脫殼熟雞蛋的臉。是誰發明了化妝品？寶麗真想感謝他。只要有了這一切，寶麗覺得，自己就能扼住時間的喉嚨。

　　張秀美找到寶麗之前，寶麗還在新江里打零工。從化妝品超市甩手不干之后，她干過推銷員、服務員，賣過保險，但沒有一份工作能干長久。寶麗覺得，這些工作都不是人干的。就拿賣保險說，這一行要靠業績拿提成，一年下來，寶麗每天都灰頭土臉地在外奔波，拿著保險產品介紹馬不停蹄地在各個公司之間跑。遇上的客戶若是個女的還好，如果是男的，十有八九會向她暗示，如果你出賣一點色相，你的保險我一定會全部買下。寶麗看著這些男人意味深長的眼神，又想起超市老板，惡心得馬上跑了。所以很快，保險這行她就做不下去了。后來的推銷員也好，服務員也好，雖然少了騷擾，但工作時間和工資總是不穩定。每個月，除去了房租、水電、生活費，寶麗沒有余錢買別的東西。這讓她很鬧心。她心里想，如果一個女人連自己都沒有辦法取悅，那活著還有什么意義？那些和寶麗住在一起的女孩們聽了她的話，面露不懈，吃得飽，穿得暖，這就不錯了，寶麗你還想怎么樣？寶麗覺得這些人一點也不思進取，自己和她們不是一類人。在那些姑娘們討論著明天吃什么、去哪里逛街時，寶麗總是獨自憧憬，真希望有一筆錢掉下來砸中自己，這樣，她就不必在這里憋屈著了。

　　寶麗就是在這時候遇到張秀美的。見到張秀美是在一次老鄉會上。在此之前，寶麗從不參加老鄉會。她總覺得所謂的老鄉會，只不過是一群人聚在一起，利用人多的氣勢，給自己在異鄉受到委屈、給自己在異鄉的怯懦找一個支點罷了。在這樣的場合，大多數人都在咒罵這個城市，說這個城市不容納他們這些外鄉人。寶麗覺得搞笑，自己做不去，就怪城市不給機會，那那些老板都是恁子做起來的？寶麗也恨這個城市。當初她是滿懷憧憬來的，但是，別人總是總是能夠馬上嗅出她身上外來妹的氣息。但寶麗曉得，自己和那些滿嘴抱怨的人不一樣。她是要做大事的，無論用什么方式。只有做得了大事，她才能洗脫一切掛在她身上的標簽。

　　也正因為如此，寶麗接受了會長小江的邀請。

　　那天，老鄉會舉行到一半，寶麗就微醺了。她的頭正好對著一盞巨大的水晶吊燈，上百個多面的水晶球把燈光都折射到寶麗的眼睛里面，讓人頭暈目眩。這樣的燈一定貴死，寶麗想，等自己有錢了，一定也要買個這種燈掛在房間里頭天天看到。水晶球把整個房間里照得都是自己，這感覺一定很爽。寶麗想著，嗤笑起來。一邊的小江熱情地給寶麗夾菜，說她很高興寶麗能夠參加同鄉會，同鄉會又有新鮮血液了。小江講得很職業，聽說她在機關里做事，所以一開口全是官腔。寶麗附和著她笑，聽她依次介紹同桌上的人，并朝僵硬地他們點頭微笑。同桌的人基本上都有穩定又體面的工作，寶麗有點尷，覺得自己跟無業游民沒得區別，有點丟人。有人問寶麗做什么工作，她一緊張，扯了個謊說自己是做生意，然后趕緊把話題岔開了。寶麗很少扯謊，這個謊搞得她心慌慌的，總是擔心萬一被拆穿了，后面就要落下一輩子笑柄。這種想法讓寶麗越發地坐立不安了。接下來，同桌的人說了什么，寶麗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

　　就在這時，包廂的門開了，靠近門的一張桌子上，有許多人站起來沖即將進門的人打招呼。小江也站起來了。寶麗曉得，這回進來的一定是個大人物。她隨著小江一起站起，伸了頭往門外看。很快，一個衣著名貴的女人帶著一身的香氣飄進了包廂。小江低聲對寶麗講，那個是張秀美。不過人家早就改名了，把名字改得幾鬼洋氣，叫做Shelly張，聽起來好像外國人。聽講她現在在辦香港戶口咧。小江的嘴上不經意地撇了下，露出不屑的表情，不過也沒有什么了不起，她今天有這一切，還不是因為有錢老板包養她。小江講著，沖寶麗笑了笑，然后起身離開位置，向張秀美走去。她臉上的表情已經改變了，笑成一臉通紅，像是少女見到戀人一樣。剛才還酸溜溜的，現在又去拍人家馬屁了，什么東西。寶麗想鄙夷地想。寶麗伸頭看了看張秀美的一身裝扮，覺得包養她的人一定很有錢。不要說別的，從她的香水味就可以判斷出來。寶麗記得，她還在化妝品超市做工時賣過這款香水，是老板專門做的香港代購業務，價格要比一般專柜便宜很多。但即便如此，這款香水始終無人問津。真正有錢的，不會進化妝品超市，她們不差錢；沒有錢的，過了眼癮也就算了。寶麗想不起香水的牌子了，只依稀記得香水的產地是法國。現在，張秀美帶著一身她熟悉的香味站在包廂里頭，濃厚的香水味，再加上頭頂炫目的燈光，讓寶麗有點眩暈。

　　張秀美在寶麗對面的一桌坐下了，小江也跟著坐到了那邊。寶麗漫不經心地吃著東西，時不時斜過眼睛去看張秀美。張秀美在對桌咯咯地笑，周圍人也陪著一起笑。寶麗心下里好笑，剛才還嫌棄人家被包養，包養又怎么樣，你們還不是一樣要把人家當做大爺一樣供到。是啊，包養又怎么樣，不曉得你身份的，不是一樣要低眉順眼。寶麗是沒有機會，有機會，她都愿意被包養，至少生活不用這么苦。寶麗想著，拿起酒杯，又猛灌了一杯。許是喝猛了，這一杯下去，寶麗的眼前冒出了許多炫彩的金星。她又朝張秀美看去，誰曉得眼光正好對上她的目光，寶麗嚇了一跳，趕緊避開了。可是她總覺得，剛才張秀美似乎友善地沖她點了點頭。

　　寶麗被這眼神驚到，也不好意思再想張秀美的事，于是轉過目光繼續吃飯、喝酒。席間，張秀美站起來往洗手間走。走到寶麗對面時，她似乎有意停了一下，并向寶麗使了一個眼色。寶麗有點愣，但她還沒有來得及確認這個眼神的含義，身子就已經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跟在張秀美身后，跌跌撞撞地進了洗手間。

　　張秀美正在洗手間里頭補妝。寶麗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走到她隔壁的洗手池洗手。洗手間里人進進出出，很快，只剩下了寶麗和張秀美。這時，張秀美拿起化妝包，在洗手間里環視了一圈，確認沒人后，她走到洗手間門前把門反鎖上，然后走回來，從包里拿出一張名片遞給寶麗，你怎么稱呼。

　　陳寶麗。

　　張秀美的眼睛笑成彎彎的月牙，寶麗，你長得這么漂亮，身材也好，我問你一個問題，如果你介意呢，就當我沒有講過；如果你不介意，我們兩個再繼續談，可以吧？

　　不知道為什么，寶麗緊張起來。她的臉被燒紅了，加上酒精的作用，寶麗整個人都變得滾燙。身體開始不受她控制了，她能感覺到，自己木訥地沖張秀美點了點頭。

　　張秀美一只手按住寶麗的肩膀，低聲說，那個，寶麗，你有興趣下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