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再見，馬良

　　再見，馬良

　　作者：陳冬冬

　　“這是什么？”

　　“一只雞?！?/p>

　　再次，馬良故意不畫頭。

　　“這是什么？”

　　“一只死掉的雞?！?/p>

　　他的畫筆之下，永遠(yuǎn)有形有樣。馬良始終不能留下一幅畫。當(dāng)他的那種念頭油然而生，痛苦就變得絕對。馬良決心封筆。第二天，黑貓警長疾馳而來，破門而入。黑貓警長是馬良的好朋友，也是馬良的客戶。馬良經(jīng)常根據(jù)警察口述，為犯罪嫌疑人畫素描。馬良說：“以后，你不要再找我了。我不畫了?！?/p>

　　“那你要畫什么？”

　　“我想畫畫?！?/p>

　　“畫來做什么？”

　　“掛在墻上?！?/p>

　　馬良畫了許多自畫像，都不能掛墻上。每一幅都是他自己，也都不是。

　　一個(gè)從云南回來說：“潑水節(jié)很好玩?！?/p>

　　一個(gè)從北京回來說：“天安門很好玩。”

　　一個(gè)從英國回來說：“博物館很大，很好玩。”

　　一個(gè)從巴黎回來說：“埃菲爾鐵塔很高，很好玩?！?/p>

　　……

　　他們各自盡了本分，也像從未存在于這個(gè)世界。

　　馬良點(diǎn)了點(diǎn)數(shù)兒，一五一十，十五二十。缺一個(gè)沒有如約回來。

　　馬良在路邊地上涂抹，他畫上石頭臉、一個(gè)孔的鼻子、不規(guī)則形狀的眼睛、數(shù)不清多少條木樁的腿、什么都不像的涂抹……半晌，路邊聳起那一堆，圍觀者甚眾。他們說，馬良終于擺脫農(nóng)人的土氣，顛覆以往。他們廣泛爭議，有的說，馬良在諷刺工業(yè)社會(huì)；有的說，馬良在展示生命真諦；有的說，馬良的當(dāng)代藝術(shù)作品，存在或多或少的缺陷和不足……

　　拜訪者來了，閃光燈來了……不管怎么說，馬良都不見客了。他失眠了遇見的所有夜晚。這天，大中午的，馬良剛剛滋生睡意，黑貓警長來了。和上次一樣，他騎著落伍的摩托，疾馳而來，破門而入。馬良說：“我不會(huì)為你畫什么了。不做你生意了。我在試著畫畫，卻總畫不好。你不要再打擾我了?！?/p>

　　于他來說，畫不好，是折磨；不畫，便等于死了。他的畫經(jīng)得起風(fēng)吹雨打了，也許三年五年，也許十年八年，不失顏色。他的自畫像，比真人更真，連他媳婦都騙得過去。但不會(huì)造成真正意義上的麻煩，他想要報(bào)廢畫作的時(shí)候，只消抹上多余的一筆。這次，黑貓警長讓他畫的，還是那一個(gè)證人，已經(jīng)被馬良?xì)У袅耍€要重畫一次。

　　馬良以為自己做了好事。但黑貓警長查出新的線索，找到新的證據(jù)。一切都朝著不利方向。當(dāng)初黑貓警長太想當(dāng)然了。馬良畫的證人，證得太多。該抓的不該抓的，都逮進(jìn)去了。黑貓警長說：“現(xiàn)在我只想要真相，真相是最重要的。除此之外，只有我，或者更多的人死得不明不白了。所以，你還得把他畫回來。”

　　誤期的“馬良”回來了，帶著驚喜和惆悵。

　　“你見到了什么？”

　　“他們說，壯美?！?/p>

　　“誰說？”

　　“人，人們說。”

　　“你到底見到了什么？”

　　“一條河，從山頂落下，像從天上落下，大概三千尺。”

　　“怎么可能？”

　　……

　　馬良望著一馬平川的家鄉(xiāng)。他從小到大，從未遠(yuǎn)離一步的地方。馬良恍恍惚惚，眼前亦真亦幻。他閉上雙眼，村口的小河流水潺湲。馬良難以想像那個(gè)叫“瀑布”的東西。是“他”在說夢話，還是自己大夢將醒？馬良不敢繼續(xù)多想，卻又不自覺地想，夢里也在想。他試著摸索手頭，他最好有件事做，以此擺脫焦灼。

　　馬良描繪過石頭磨盤細(xì)密的紋理，成就過驚濤巨浪潑墨的意象，救過黎民百姓，淹過皇帝貴族，如今失了方寸，變得單薄。長河鋪淌，天降一泄千里；水性婉轉(zhuǎn)，擊石無限飛漾。該是什么圖景？他沒有見過。尚在少時(shí)，馬良畫過一次夢中的大海，后來成熟，他只畫自己見過的。如今在萬般為難之際，不料還有雪上加霜。

　　馬良反反復(fù)復(fù)地失敗。他抗?fàn)幉贿^心底的印象。他的大腦靠不住了，連見過的也畫不好了；他的神筆靠不住了，連畫過的也畫不像了。馬良望著失敗的畫作，感覺自己在凌虐生命。筆尖點(diǎn)點(diǎn)，生生死死。他憐憫起那個(gè)證人了。他也為自己感到惆悵。馬良心緒塵亂，于是畫面失色。

　　“請跟我們走一趟。”

　　“為什么？”

　　“請跟我們走一趟?！?/p>

　　“我跟家人說一聲?！?/p>

　　“不用了……”

　　馬良也失蹤了，在黑貓警長之后。

　　不知過了多久，馬良找到了瀑布。那里，有生命的性靈，有逝去的靜美。他的臉，布滿經(jīng)年的滄桑。還有黑貓警長。馬良住一間草屋，四壁貼滿了畫。畫，依然是他的全部。黑貓警長的手槍生銹了。他照舊開著落伍的摩托，有時(shí)逆著瀑布的方向，疾馳而來，破門而入。馬良善加接待這位不速之客，看他舔著臉、舔著爪子，給他一杯水。

　　“怎么樣才能沒有敵人，沒有痛苦，無懼無畏？”

　　“當(dāng)你不存在?！?/p>

　　“我們怎么才能證明自己不存在呢？”

　　“安分。”

　　“沒有其它的了？”

　　“不要告訴別人你的名字。”

　　“那你還是你嗎？”

　　“你也不是你啊?！?/p>

　?。ㄔd《Zer零》電子刊第23期）

　　綠妖，綠妖

　　作者：陳冬冬

　　我八歲，要是離我近點(diǎn)兒，它一口就能吞掉我。是它！紅眼睛、綠鼻子，就是綠妖，單吃小孩子。它的蹄子長滿絨毛，淡黃發(fā)灰，叫人惡心斛觫；尖牙利爪伸得老長，和奶奶說的一樣。它張牙舞爪，眼睛瞪得銅圓；血紅的大嘴，嘴角耷拉著粘液。我看見它的時(shí)候，眨眼它就不見了，轉(zhuǎn)瞬再次顯現(xiàn)。它粗壯肥大，駭人地輾轉(zhuǎn)騰挪，一會(huì)兒蹣跚，一會(huì)兒迅捷，總不吃我。

　　太陽毒辣，玉米葉子低垂，我的手冰涼。蟋蟀本來被我攥在手底，鉆得我手心生疼，發(fā)麻，終于跑掉了，一公一母。我本來讓它們斗的，然后喂雞。我看著一只蟋蟀跑遠(yuǎn)，一只被玉米葉子擋住。綠妖又來，好像遠(yuǎn)了，又好像近了。我以為我眼睛花了，綠妖走掉了，擦擦眼睛，它果然還在。我知道了，綠妖一定吃我，除非我長成大人。它忽前忽后，戲動(dòng)跳轉(zhuǎn)，像貓捉到老鼠。

　　我一閉上眼睛，它就要撲過來。我可能見不著奶奶了。當(dāng)時(shí)她在做午飯。她說要煮疙瘩湯，一會(huì)兒就好了，讓我等一下。但她再也見不著我了。我被綠妖吃掉，剩一點(diǎn)肉渣。我應(yīng)該跟奶奶說一聲。她要和我一起的話，綠妖就不敢吃我了。但我怕她不讓我出來。奶奶說，玉米地里有綠妖，綠妖單吃小孩子，害怕大人。我偷偷跑了出來，抱著白貓。

　　我知道，貓捉老鼠，還捉小鳥。夏天很多的小鳥，吃院子里灑落的麥子。貓呆若木雞、巋然不動(dòng)，一個(gè)激靈，從地上彈出去，小鳥落在貓的爪子里，在它唇齒間掙扎著，翅膀撲閃幾下，嘰嘰喳喳就死了。貓把小鳥銜走，過一會(huì)兒回來，舔著舌頭，扭著身子，甩甩尾巴，懶洋洋地在院子里踱步，去房頂上曬太陽。如果再抓住一只老鼠，或者一只小鳥，奶奶讓我看，貓先會(huì)用來玩半天。

　　天空是長方形的，烏灰，冷絲絲的。我真急，死命跑開一段。也許能碰見大人，綠妖就嚇跑了。干白的泥土路面，緩緩的粉塵渲染開來。我再起步，簌簌的風(fēng)聲越來越近，云彩像魔鬼的神力襲來。奶奶說過，這時(shí)要一直往家跑。可我邁不開步子。綠濃的玉米葉子紋絲不動(dòng)。我終于哭出聲來，蹲下身子，蜷縮在那里。綠妖倏忽不見了。

　　路的左邊是玉米地，右邊也是玉米地。村子與小河，隔著這條大路，還有玉米地。玉米實(shí)在太高了，我看不見家的一邊，也看不見小河。小河里的水是溫的，晚上，會(huì)有許多人洗澡。天黑了也有人。我看著天變成深色。巴巴的望著找了許久的大路，我好像被土坷垃狠狠硌了一下，很疼。但我顧不上了，眼前黑下來。我感覺好累。白貓從土里鉆出來，撲在我身上。

　　我喜歡去小河里游泳、捉蝦。奶奶一步也不讓我走開，我只能一個(gè)人待在家里。奶奶說，玉米太高了，我太小了。奶奶說，爸媽不要我了，他們出去打工掙錢要買個(gè)好孩子。奶奶說，玉米地里有綠妖，專吃小孩子。奶奶把我攔在家里，還要拿繩子捆著我。只有兩只貓陪我玩。一只黑貓，尾巴尖兒上帶點(diǎn)白；一只白貓，通體都是白的，沒有雜色。我喜歡白貓，它也喜歡跟我玩。但它死了。

　　鐵杵砸在白貓爪子上，不停地流血。白貓蜷縮在角落，黑貓嚇跑了。我用布幫白貓包住傷口，血不停地流，白貓一直叫。它白色的腿上、身上，還有我衣服上都沾滿了血。越來越多的血變成黑紫色，白貓死了，一動(dòng)不動(dòng)。我把鐵杵扔得遠(yuǎn)遠(yuǎn)的，我不會(huì)再扮孫悟空了，我永遠(yuǎn)都打不過綠妖，白貓?jiān)僖膊荒芨彝媪?。我不喜歡公雞，不喜歡黑貓，也不喜歡綠妖。

　　如果我是孫悟空，一下打死綠妖，它不能吃我。我把樹枝做成緊箍咒，鐵杵當(dāng)成金箍棒。鐵杵是從打麥機(jī)上卸下來的，好重。我想我要練熟了，去打綠妖，在屋里剛揮了兩下，就打到白貓。一定疼死了。我說，白貓對不起，我不想傷到你的。我說，白貓你不要死啊，你流了很多血。它看著我，眼睛里流淚了。白貓能聽懂我的話，它叫的聲音都啞了。我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我把白貓送在“十”字路口，挑松軟的地方挖個(gè)坑，把它埋了。給它磕幾個(gè)頭，愿上天保佑。如果白貓?jiān)敢?，可以轉(zhuǎn)世投胎去個(gè)幸福的地方。是我害死它的，它一定怨恨我了。那綠妖是它變的。如果白貓要吃我，就吃我好了，是我打死它的。它沒有躲開，鐵杵砸在白貓爪子上。奶奶找不到我了，她一定會(huì)找我的。我回不了家了。

　　等我醒來，躺在床上。奶奶在旁邊。黑貓也在。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到家的。白貓沒有吃我，它把我送回家來。綠妖是厲害的鬼魂變的。白貓很厲害。如果白貓長得和我一樣高，它準(zhǔn)能把我當(dāng)老鼠一樣的吞掉。白貓力量很大，黑貓也打不過它。奶奶不讓白貓欺負(fù)黑貓。白貓應(yīng)該長大，陪我玩，保護(hù)我。白貓也想保護(hù)我的，它喜歡跟我玩。白貓很軟，老是在被窩里蹭我。

　　我感到被窩里綿綿的東西在蠕動(dòng)，是白貓吧，我打了個(gè)激靈。哦，是奶奶的手。奶奶八十歲了，她的手起了褶子，但是很軟很軟。奶奶說，我剛剛生下來的時(shí)候，我的媽媽奶水不足，我黑不溜秋的，抱在她的手里像小老鼠一樣。她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喂我米湯，還有雞蛋羹。我很貪吃，長得很快。竟然才幾年下來，就長得這么高了……但沒有人跟我玩。

　　我最喜歡看見我拿到一張新的獎(jiǎng)狀的時(shí)候奶奶高興的樣子。有一次，我畫了一張畫，上面有一個(gè)老人、一只貓和我自己。奶奶摸著我的頭，她告訴我，我畫得很好，只是下次不要再把她畫成老妖怪了。我說，你都這么老了，總不能是小妖怪啊。說完就跑掉了，奶奶從來不打我。只是，每次找不到我，都會(huì)很著急。

　　綠妖沒有吃我。綠妖是白貓變的，它不吃我。但我著實(shí)嚇得不輕。我睜開眼，以為看見了白貓，閉上眼，也是白貓，它跑呀跑呀的。奶奶說，咱家白貓去哪了呀？你怎么一身血啊？我說，白貓死了，變成了綠妖。我告訴奶奶，白貓變成了綠妖，要吃掉我。我不要去河邊了，不走那條路了，玉米地里有綠妖。

　　我終于睡去，睡得很沉。不知過了多久，在“十”字路口，白貓從土里爬出來。它的身體更加龐大，翻躍千山萬水，找著我了。它靜靜地盯著我，眼睛紋絲不動(dòng)，把桌子上我的編故事的本子撕得粉碎。有蹣跚的腳步聲，大概是奶奶來了。白貓嚇跑了。奶奶端著碗，拿著筷子，她說，上午我煮的疙瘩湯，找不到你了，我也沒吃，咱們把它吃了吧。疙瘩湯是中午剩下的，黏糊糊的，白蘿卜丁兒都碎了。我說我不想吃。

　　綠妖是厲害的鬼魂變的。我問奶奶，你會(huì)不會(huì)變成綠妖??？你要變成綠妖不要吃我好不好啊？奶奶也很厲害。年輕的時(shí)候，爺爺是個(gè)懶鬼。奶奶一個(gè)人干農(nóng)活、釀酒，養(yǎng)幾個(gè)兒子。搬一袋麥子，她比大男人還有力氣，她一手拎一桶酒糟，兩手拎兩桶。鄰居都知道。爸爸最怕奶奶了。長到很大才敢不聽話，去了很遠(yuǎn)的地方，也不管我了。奶奶讓他不要回來了。

　　奶奶特別疼我。我不吃疙瘩湯。奶奶讓我把她煮的雞蛋吃了。奶奶經(jīng)常給我煮雞蛋、蒸雞蛋，讓我快些長大。我告訴奶奶，長大了我也會(huì)聽話的。她說，疙瘩湯我自己吃，你把雞蛋吃了吧，吃完回家。奶奶說，吃完趕緊回家。奶奶去拿雞蛋了，還不回來。我說我回哪家??？奶奶，我怎么回家啊？我大聲叫奶奶，沒人應(yīng)我。我去廚房找，去所有房間找，找不到奶奶。她去找白貓了嗎？

　　奶奶勤快，也愛干凈。要是地上有個(gè)糖紙，她看見就馬上撿起來，后來彎不動(dòng)腰了，地上還是干凈的。奶奶是個(gè)勤快人，一輩子忍不住閑。我懶，一個(gè)人的時(shí)候，望著半瓶酒發(fā)呆。白貓竟然找到我。我這滿屋子，煙頭、啤酒瓶、零錢、紙巾、指甲剪……亂七八糟的。我醒來后，什么都干凈。我不記得自己收拾過。大概是白貓。我不該害怕白貓，也不該害怕綠妖。

　　黃昏，我睜開眼。奶奶說，你怎么趴在墳上睡著了呀？你膽子真大啊，看我打不死你。我跟在奶奶后面，走呀走呀，腳像灌了鉛水。就像一桶一桶往缸里灌水，桶小缸大，怎么也灌不滿。奶奶吃水都用缸，她年紀(jì)大了提水不方便，一缸水吃好幾天，我?guī)退?。她走前面，我走后面。缸灌滿了，她給我拿糖吃。等我能提一桶水了。我提水，奶奶跟在后面?？墒俏艺也恢棠塘?。她走不了多遠(yuǎn)的啊。

　　我跑在大路上，都是玉米地，墳不見了，奶奶也不見了。挖掘機(jī)從墳頭碾壓過去，轟轟隆隆。我說我要奶奶，你們不能平墳！有人說你回家找啊，小孩別耽誤正事。一個(gè)一個(gè)祖先的墳，被刨開，碾平了。我跑在挖掘機(jī)前頭，我說有種你碾過來。人們從四面八方趕過來，有人拉著我的手，有人抱著我的腿，有人摁著我的脖子，誰也不聽我在說什么。他們說我瘋了；他們說我錯(cuò)了。我想，我還是走吧。

　　白貓埋的地方被雨水沖平了，我找了半天，在一米半的方圓逡巡。我不確定自己把白貓埋在哪個(gè)地方。也許這輩子都找不著了。我走了。從河邊路過，沒有人在，我也沒有遇見綠妖，我停了一眼，再也沒有回頭。我比奶奶高出一大截了。奶奶說，在我很小的時(shí)候，什么都不要，就要一支筆，我是要吃這碗飯的，要去見見世面，不要掛念她，什么也不要怕。

　　我討厭大人，但我二十幾歲了。

　　（第十五屆新概念作文大賽入圍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