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

　　1.

　　臺風天航班延誤，最后一批貨來得很晚。我在墻角找了個椅子坐下，盯著他們碼起六十箱玉石和紫砂。工人都不說話，來回傳遞一個個箱子，配合默契。我百無聊賴地看著，像個小孩子在觀察一窩螞蟻。“都小心點別摔了，知道么。”十幾個人一下子停住動作看過來，帶頭的中年人搓著手向我憨笑點頭，眼神似是在瞻仰上帝。

　　跳到明隆之后，這次春拍算是排場最大的。酒店整個二樓都包下用作預展，拍品四千多件，北京和臺灣的總公司都派了董事來督陣，連定金都比平常貴兩萬。兩年來兢兢業業升到經理的位置，我這次當然也不敢懈怠，已經幾天沒好好睡了，身體重得像是拖著鐐銬。

　　Fiona擺著腰從中廳外快步走來，鞋跟在地毯上戳出兩行凹痕：“大雄，你找的part-time到了，我讓他們先等在大堂。”展區里燈火輝煌，白天黑夜也不再分明，我掃了下表才驚覺已經是早上。

　　“好，我去帶他們過來，幫我看著點。”我起身迎上去，走之前沒忘記用勁捏了下她的屁股。Fiona在人前不好發作，只輕輕瞪了一眼，我笑著離開中廳，卻馬上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主樓梯依著墻繞成一個半圓，皮鞋在大理石上啪嗒啪嗒的腳步很響，一舉劃破清早的安靜。八點多的陽光從旋轉門外斜斜地照進Hilton，大堂里并沒有幾個人，倒是明隆拍賣的泡沫板貼得隨處可見。七八個大學生模樣的人見我走近，匆忙站了起來。在一堆緊張的眼神里，我一眼就看到了K的格格不入。他玩世不恭又從容不迫的腔調，十二年一直藏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何況，記憶中姓K的人我就只見過兩個，一個是他，一個是他爸。

　　八個人都是我敲定的，除了他都是二十出頭，K打扮得很入時，可混在他們當中畢竟藏不住將近三十的年紀。給他們分完工作，我說：“都去自己崗位吧。有什么事情打我電話，你們叫我大雄好了，英雄的雄。”一票大學生聞聲作鳥獸散，只有K站在原地朝我微笑：“怎么？不認識我了，大熊？”

　　我打量他兩眼，倏地松下繃緊的臉佯裝驚訝：“你是……K？怎么來我這里找活干了啊。這樣吧，別掛油畫了，跟我去擺紫砂。”K點點頭，算是應允，向我走過來。遠處年輕人們很快熟絡起來，說笑聲撐滿整個大堂。回望他們的背影，運動鞋和格子襯衫的打扮以及年輕的樣貌幾乎快把我拉回十幾年前。

　　2．

　　最后一節是語文課，站在講臺上的是班主任老K。他教書二十幾年，育人無數，算是學校語文教研組的骨干，德高望重的老教師，連校長見了也要低頭打個招呼。老K上課的水平自然沒的說，從王安石變法一路講到唐宋古文運動都沒翻過備課本，但老教師的通病他也逃不了，這家伙實在是認真過分，幾近迂腐。照例最后一節課老師都會早點結束，自己也好早些接孩子回家燒飯，他卻偏要撐到最后一分鐘，也不理會下面一片心思蠢動。我打了個哈欠，看看窗外漂泊的云和墻上的鐘，昏昏欲睡。趁老K轉身寫板書的空當，她突然用手指戳了下我的肩膀，遞過來一張紙條。只有五個字：放學老地方？我點點頭，說好。

　　如同所有的地下情侶，我們藏匿得很好。寫小紙條都用鉛筆，看完就擦掉。放學后去兩條馬路外的面館約會，而且必定要間隔五分鐘以上出校門，分開走。書信都是托隔壁鄰居代收，周末很少碰頭。同學也只道我們是關系不錯的同桌，老師就更是不諳實情。我們靜靜牽手，對整個世界隱瞞，其實成功的保密工作遠比在人前炫耀有更大的成就感。

　　鈴聲響了，老K意猶未盡地收拾起語文書，徐步跨出教室。我背上書包沖向門口，莞菀朝我會意地一笑。出了校門左拐，從永嘉路轉到襄陽路，再過一個路口便是那家面館，加起來約略五百米路途。老板見是熟客，臉上登時泛起笑容：“還是老樣子？兩碗拌面兩塊炸豬排？”我有些尷尬：“今天就要一塊豬排吧。”

　　等我擦完油膩膩的桌椅，莞菀恰好到了。大排是現成的，蔥油拌面則要稍等。我倒了些辣醬油，把一大一小兩個碟子推到她跟前：“吃吧。”

　　“怎么只要了一塊？”莞菀把書包放在邊上，按著校裙在我面前坐下。

　　“我……我想買單反。所以我現在要節省一些……抱歉。”我小聲囁嚅，不知不覺就低下了頭。

　　“很貴么？”莞菀聽出我語氣異樣，也開始神色凝重。

　　“我問過K，他的F5七千多塊，我想買潘泰克斯的Z-1P，應該便宜一點。”

　　“你直接和我說啊，我幫你一起省嘛。”莞菀臉上馬上散開了陰霾，說著夾起一條豬排，送到我嘴邊。

　　“你們兩個在干什么！”循聲望去，店門口赫然是老K的身影。他挺直著腰板，這一吼比上課的時候還要洪亮數倍，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胯下騎著的是還他擦得反光的二十八寸鳳凰。正好這個時候，老板端來了兩碗蔥油拌面，走到一半發現氣氛不對，也陷入進退兩難。四個人僵在小小的店面里，只有頭上的擺頭風扇還在運轉，場面極其詭異。

　　3.

　　等工人們搭完展臺裝好燈光擦完玻璃已經是中午，吃完午飯回來后才算是正式開始工作。開箱清點下數目然后按順序擺好，最后做些微調，加起來不超過一小時，接著便是無所事事。我們并排坐在墻角，無聊地看遠處書畫區的忙碌景象，我終于忍不住緩緩開了腔：“現在過得還好么？怎么會想到來我這里打零工了，這可都是大學生干的事情。”我朝他轉過頭去，自己都覺得眼神很嘲諷。

　　“這個，主要是賺點零錢，順便了解下拍品，學習學習。”說著走到展柜前，轉了幾圈，對著351號開始參詳起來。那對茶壺在展示臺上緩緩轉動，一百多年的老東西打上燈光，竟遠比現代的作品更光鮮亮麗。

　　“眼光不錯嘛。這玩意兒造型蠻罕見，底款還是冰心道人，說真的我也想買。近兩年紫砂漲得很快，捂個幾年就能賺一票。”我掃了一眼標價標，四十萬到六十萬，可真的拍到眼紅了，估計翻個倍都不止。

　　“當真那么好？你可別騙我。”K看著我不置可否。我心想你管這事情作甚，看他眼神企盼，只好認真地點了點頭。

　　這時候迎面跑過來個小姑娘，我認出那是臺灣董事的女兒。她爸爸沒空搭理她，小妮子便自己拿著臺照相機四處亂轉。Fiona怕她惹出事端，只好緊緊地跟著。“當心點別碰到畫！”

　　“大姐你好機車哦！”小姑娘顯然很不耐煩，叫嚷著從我們身邊小跑著經過，我與K紛紛側目。

　　“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攥著臺M9，真是暴殄天物。”K一臉不屑。

　　“這有什么，她爸樂意啊。倒是你，還在玩攝影？你該不會是買鏡頭買窮的吧？”我又忍不住尖酸刻薄起來。

　　“隨便玩玩吧。你不也是，你當初不是說要買Z-1P么。”

　　“還沒玩就摔壞了，然后就再沒碰過相機。”我默默坐回椅子上，左手不住地摩挲右臂。K見我語氣傷感，也就沒再接話。

　　Fiona踩著高跟，費力地追上來，向我嗔怒：“大雄你管一管她啊，碰壞了拍品怎么辦啊。”我心想她就算摔掉幾件又與我何干了，反正他爸爸摔得起。看著Fiona的狼狽姿態我一陣好笑，Fiona見勸不動我，一記粉拳錘在我腰際，又去追那個小女孩了。

　　“你女朋友？挺漂亮的。”

　　“算是吧，一年前從香港調到上海在我手下打雜，我只追了她兩個月就到手了。”我洋洋自得，架著的左腿開始跳舞“不過是出手闊綽了一些，送了點禮物她便以為遇到真愛了，也不知道是女人太愚蠢還是錢太萬能，可悲。”

　　K沒說話，定定地看著走遠的Fiona，直到她轉了個彎，視線徹底被一副油畫擋死。

　　“怎么？看我女朋友看那么入神，你這不對啊。”

　　“沒……我只是覺得她……很像莞菀。”K收回眼神“你忘了？她以前和你是同桌。”

　　“沒忘，怎么會忘。”沒想到他會主動提起，我竟然有些慌張。

　　“當初我爸突然說要把我換到前排，我還以為是我考試沒考好，可仔細想想覺得又不是。很久之后莞菀才告訴我她和你的事情，她是個好女孩……她當時問了我好多回，你怎么突然就不要她了……甚至還央我故作親昵，做戲給你看。”

　　K就這樣絮絮地說了很久有關莞菀的往事，可后面的話我一句都沒有聽清。

　　4.

　　第二天晨會課，老K走進教室的時候一反常態，板著個臉。剛讀完兩篇課文他就打斷我們，說要調座位。

　　老K借口K的視力不好，讓他和我對換，口氣前所未有地強硬。全班噤若寒蟬，心道老K家教嚴明，找了個由頭把自己兒子放在眼皮底下方便管束。只有我和莞菀明白個中緣由，心里不是滋味。雖被處以極刑，我也磨蹭到中午才與K正式交接。他提著書包走過來的時候談不上高興，我卻著實如被趕出香港的大不列顛政府一般狼狽。心里一片紛亂，也忘了與莞菀最后交代幾句。當時在心目中，老師的話都是金科玉律，不可違逆的。何況錯的本就是我們，我的懊喪是因為隱隱覺得自己錯得不明不白。

　　那天的心情很糟，好像整個天空都陰沉下來。我在他們后面三米的位置恨恨地望著，鈴聲響了不知幾回，老師進出了不知幾撥，課上說過什么卻全然不記得。我只知道才幾節課的功夫他們就有說有笑，然后恍然大悟這都是K的計劃。一定是他向老K檢舉揭發，好給自己創造機會。我恨K的居心叵測，也恨莞菀的水性楊花。放學的時候我從她身邊經過，莞菀看著我欲言又止。我咬緊牙，裝作無所謂地走遠，沒有理會她。

　　也好，我開始對莞菀漠視，聽憑她終日在教室里與K打情罵俏。后面的兩三個月我賣力地打工，一心一意存錢去買Z-1P。雖然錢來得很快，人也消瘦了兩三圈。過了個寒假，我數了數鈔票，加上原先積累下的一些，已經差不多足夠了。終于在四月末的一個禮拜六，我從淮海路的百貨商店接過機子，小心地收進包里。那是將近半年里，我第一次稍感寬慰。

　　我把早就銹掉舊車騎得飛快，從瑞金路一氣騎到了襄陽公園。空氣清爽，腳下的吱呀聲響也不似平日里那么惹人嫌。公園里的游藝機旁人頭攢動，遛鳥的中年人在樹下暢快聊天。我踩著自行車四處張望，眼前的所有都比平常要鮮艷，直到我發現莞菀和K手挽著手，也在人群之間。

　　我伸長脖子想要分辨仔細，K不失時宜地舉起了他的F5，我終于確信，自己沒有看錯。我的絕望剛剛在心頭燃起一點點，一聲巨大的響，身體就不由自主地飛了出去。

　　我的四肢被一股力量抓著動彈不了，眼前是交錯的天空與地面，切換了幾次終于成了一片澄明。一道光從角膜透進眼底，我不再能看清什么，時間走得很慢很慢。身體被風托著，我如風浪里的鷗鳥，竟覺得有點愜意。沉重著落，摔在地上足有五秒我才回過神來，疼痛在全身各處炸開。勉強扭過頭去，他們已經走遠，甚至沒有朝我回頭看一眼。很意外的，天上突然降下大雨，打向我的臉與地面。比痛更深刻的疲憊從肢體的末端延伸到頭頂，我痛苦地閉上眼，出粗車司機的腳步由遠及近。

　　那幾秒鐘后來有許多次嘗試回味，無一例外地失敗。我喜歡那種輕飄飄的感覺，什么都看不見，什么都不用想，雖然過后的疼更扎心。當天夜里在醫院，我就學會了抽煙。

　　5.

　　兩天后的晚上，撤展。大家都想著早點收工回家，我調配著手下十幾個人，還是覺得焦頭爛額。十一點，整個展區被砌起又夷平，我在開頭高屋建瓴的優越感也同之一并坍塌。K沒有表示一毫一厘的局促甚至自卑，反倒是我，明明已經時移世易，卻好像還是當初的大熊，對他無能為力。

　　外面已經沒車了，結完工資，又給他們加了五十塊車費。那些大學生喜形于色，接過錢披上雨披沖進雨里，從馬路對面推出了一輛輛老坦克。K正要走，被我叫住：“你不會也騎車吧？我讓司機送你回去得了。”可在希爾頓門前找了半天，沒尋到我的白色奧迪，這才突然想起老張還在北京。我悵然若失，第一次覺得老張等我的時候把手伸出車窗，在車門上彈鋼琴的動作是何等的風華絕代。“要不去我房間湊合一夜吧，我讓前臺加個床。反正到時候報在公司賬上。”K望向雨中，思索半晌，隨后擺了擺手：“那就麻煩你了。”突然身后一輛寶藍色的寶馬730前燈一閃，呼嘯著竄進雨里。“干，現在有錢人還真多。”他笑著附和：“確實。”

　　推門進去的時候，Fiona正窩在大床上看電視，兩人對視一眼彼此皆是一怔。我心中暗笑，也不加解釋，自顧自去洗澡。等我穿著睡袍回來，K已經擰暗了床燈。

　　兩點多的時候我把Fiona推醒，要了一次。起起落落折騰了半個多小時，她的悶哼漸漸蓋過了雨聲，我也抽光了全部的氣力。月光灰蒙蒙的，照得Fiona的臉也很朦朧。我仰起脖子給了她一個吻，再也抵抗不住眼皮沉重。這時候聽見K很輕地翻了個身，我知道他一直醒著。差不多三點，窗外還是大雨滂沱。

　　我是被客房服務吵醒的，上午九點多光景，拍賣應該開始了。K的床鋪已經沒有人，走之前他甚至沒忘記把床單收拾干凈。Fiona應該早就醒了，目不轉睛地望著我，一眼深情。她的四肢還纏繞在我身上，壓得我有點不舒服。我累得不想動，睜眼仰躺著，腦子比天花板還空。K，莞菀是你的了，可也僅限當時而已。我有了體面的工作和地位，Fiona對我死心塌地，你卻要為了生計找我來做搬運工。十二年，這回該是我贏了，我只知道這些。

　　我摟著她：“親愛的，幫我去拍下351號，舉到一百五十萬以前不要松手，我想再睡一會。”她乖巧地點點頭，下了床背著我穿好衣服，離開。天色很明快，心里空落落的，肚子在間歇地叫喚，指間還有Fiona發梢的馨香。我癱倒在床，望著窗外想，其實處境并不一定能決定心境，不然我這兩天也不用那么反常。在K面前的所有表演，實則都是出于不安。

　　一直到中午，Fiona打電話告訴我，351號被外場買走，加上12%的傭金將近190萬。我把手機砸在地毯上，報復的快感一下子沉沒大半。也罷，誰可以指望事事如意呢。就像我賣力地炫耀，K則并不吃這一套。自以為風光無限，其實丟人現眼。

　　6.

　　他們高考的那兩天，我一個人躺在床上，看著被包上石膏的碎掉的右肘。我已經連郁悶的力氣都沒有了，生命里所有的希望都于那天下午丟在了淮海路上，襄陽公園旁。

　　下午，他們走出考場的震天歡呼從窗口兇猛地灌進來，我蒙在被子里都能聽到。考生們一路歡騰到九月份進入大學，而我則悄然消失在他們的回憶里不知去向。那之后很久我再也沒見過她，更不敢向她家里打電話。偶爾理東西會從舊的教科書里掉出一兩張她寫的小紙條，字跡已經被仔細擦掉，可是印記還在那里，用鉛筆輕輕地涂上一層馬上就顯現出來。她也一樣，早就融化在我的血液與生命里，只是我不曾覺察。誠然，我喜歡Fiona，可因她始終占了一塊位置，我的喜歡永遠不可能純粹。甚至經過K的提點，我才發現自己不過拿她作莞菀的替身。一粒沙在心中藏久了都會變成珍珠，何況是莞菀呢。越是時間悠久，我越是無法擺脫。

　　又見到她，已經是K不辭而別一周之后的事情。六月末的某個陰天下午，在明隆的提貨庫房。她來得匆忙又突然，闊別十二年，可我認出她還是只消一眼。就算不理會她漂亮的連衣裙與鞋子，僅僅那張側臉已經足夠貫穿我的魂靈。莞菀沒有變，只是被妝容修飾得更加耀眼。她的一顰一笑也是老樣子，恍惚間當時給我夾豬排的那個小姑娘的笑顏蘇生開來，就在眼前。我承認自己不知所措，所幸她沒有發現角落里的我。我就這樣愣愣地望了她好久，一如當年。

　　我注視著莞菀利落地刷完貨款，從Fiona手里接過兩個錦緞小盒。那是351號拍品，清貼花提梁金銀對壺，不會錯。她仔細驗了下貨，然后簽字。手上的婚戒隔著十米，還是閃得刺眼。

　　我溯回到十二年前的那個雨天，試圖掩蓋的過往都前所未有地清晰明顯。笑與淚水洶涌而來，我坐在辦公椅上重溫了那年雨里飛過的二十米：時間緩慢，眼前一片純白。

　　我想證明自己不留戀莞菀，想證明自己不輸給K，可到最后全部都失敗。這幾天自以為是的種種都是一個個由內而外擊出的拳頭，打在心口無法閃躲。這些年我覺得自己走了很遠，其實只是一直不敢回頭然后自欺欺人罷了。

　　我目送她從前臺離開，表情應該很難看。在彈簧門緩緩合上的瞬間，右手臂上那條舊傷疤突然一陣刺痛，我幾乎叫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