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紅鼻子”故事

　　這本短篇集的產生，是一個意外。起先只是兩個人想寫一本關于愛情的書，之后的一切創作就水到渠成了。你們無需記住創作者仲要、何天平兩個人的名字，只要記住“一勺”這個組合，抑或只是這個書名就好。我倆一人寫了一半故事，只是為了告訴你各種愛情在成型前或者未開始就夭折前的樣子，愛情，或許是說不清道不明的什么濃烈、曖昧的情感，大概只有在這種時候，愛情的模樣，才看起來最美。《戀愛前法則》不是法則，在你看完之后，會勝似法則。

　　1

　　“先生，給你女朋友買支花吧！”

　　一只手不耐煩地格檔開了賣花人探來的手，一大束包裝簡陋的玫瑰掉在了地上。

　　沒等到賣花大媽發飆，盛夏迅速拽起身邊人的手腕，路燈樹影下，小個子拉著大個兒一溜煙逃走的影子飛快閃過。

　　跑過三個街區，躲在地鐵已經關閉的入口邊，盛夏正想用手去撩汗濕的留海，指尖觸到了不屬于她自己的溫熱手指。

　　他肯定又在偷笑。

　　盛夏抬頭，陳斯年確實在笑，眼神卻意外之外，不像是——

　　她還沒來得及多想，嘴唇上吹拂來比夏日空氣更熱烈的空氣，她用了五秒時間努力將思緒扭轉回現實狀況中，唇上是一片濕潤的潮熱。

　　陳斯年低聲道：“原來是這個味道。”

　　2

　　盛夏對那天晚上的記憶，最后只剩下滿耳聒噪的蟬鳴聲，聲音不斷鼓噪著，連帶著胸腔里不明就里的咚咚聲。兩天過去了，手機卻不像往常，某人的名字總是隨時隨地跳出來，非要拉她出去吃飯、吃飯——還是吃飯，以及時不時充當活躍氣氛的電燈泡。

　　面對陳斯年，盛夏向來沒有好聲氣。她自覺自己將這種關系認得很清楚，這種不想理他不是尷尬，而是羞于觸及到過往。用盛夏的口氣來表達，當初我是怎么瞎了眼想要去依靠他？

　　掐著手指算得出那還是一年零一個月前的事。盛夏剛大學畢業，初來乍到這座城市工作，吃喝作息一沒了父母管束，信馬由韁，導致她每天睡到半夜就咳嗽咳醒。開始她還和陳斯年開玩笑，每天晚上睡到一半，整個人總噴射狀彈起。陳斯年回答得很快，藥不能停，去個醫院？一臉“咳嗽兩聲怎么了，如此矯情”，讓盛夏自己覺得自己對他說這些對話簡直是浪費唾沫。

　　一拖就是兩個半月，盛夏每天忙著和同租的室友別扭和不愉快，賺得少睡得更少。周末晚上她咳醒了，喘了一會兒，她瞄向鐘，1點剛敲過。她在黑暗里摸索手機，睡前她將手機扔到床腳，怕接受輻射。在被子里抓瞎了半天沒結果，她只能起身去開燈。手機在手心里摁亮，顯示晚上十點不到陳斯年的兩個未接來電。

　　她承認那一刻，周圍太安靜，沒有室友和男友徹夜通話的聲音，樓下亂吠的狗也睡了，反正她就是莫名其妙覺得很安心。現在想來，無非是那時候陳斯年和他幾個朋友在酒吧看世界杯，無聊了喊她一起去，美其名曰帶她熟悉這座城市，那兒沒準還有差他五六歲的小女友充滿敵意地看著她。

　　當時只能是悔不當初的“當時”。盛夏的手指在屏幕上一滑，聽彩鈴的渣音質唱到第三遍“我不愿讓你一個人”，終于電話被接了起來。陳斯年的聲音聽起來倒像是咳嗽過千百遍，還壓低了聲音，別打電話，我開著房門睡覺，怕狼外婆沖進來把我手機繳了，短信微信說。

　　盛夏咕咕地笑著，掛了電話又開始咳嗽。她想起揚言要把孫子的“愛瘋”送給物業清掃阿姨的陳斯年外婆，好幾次碰到她都讓她到家里蹭飯，飯碗里的米飯能盛成形狀完美的小山。盛夏喜歡米飯剛煮好的清香味，每次她接過飯，都特別滑稽地嗅一口，讓老外婆的臉上所有笑紋都聚攏在了一處。

　　拿起手機給陳斯年發微信，明天我想去醫院看一看，你送我過去吧？

　　他回得很快，我在浦東呢。

　　火氣忽然竄上頭。盛夏斷斷續續還在咳，那算了吧，我找呂大偉去。

　　行啊，剛才干嘛還來找我。

　　盛夏忍住摔手機的欲望，一字一句打，本來我覺得你一直對我挺好的，現在看看還是算了吧，你別再聯系我了。

　　過了很久，盛夏悶在被子里快睡著的時候，有信息提示音響，等等，我要考慮一下。

　　原來不是猶豫，而是自己自作多情。盛夏看到這條氣得反而笑了，她調了靜音，把手機往床腳一扔，倒回枕頭里閉上眼睛。

　　陳斯年的車是04年出的別克商務，07年的時候，他爸淘汰下來給他開著練手，一上手就十年沒有換。盛夏嘲笑過他，身邊唯一能證明他長情的，只有這輛看起來笨重的黑色車了。盛夏總是坐在后座最左邊，唯一一次坐在副駕駛座上，是因為后座放滿了啤酒，他把她叫去超市，說過幾天有朋友來家里一起看球，需要囤貨，如果她一起來，他可以順道幫她買幾大袋姨媽巾回家。

　　直白到她確實很需要。她和陳斯年吭哧吭哧從超市拖了六箱酒上車，最后還是她一個人跑回收銀臺把兩大袋不同功用的姨媽巾拿到車上。遠遠就能看到駕駛座上陳斯年促狹的笑，他拍拍副駕駛座：“放后面，來，坐這兒乖乖。”

　　乖乖，他家那只總流口水的松獅。眼瞅著自己還不足以小到被塞進后備箱，盛夏掛著兩個大白眼，還是沒骨氣地爬上了副駕駛座。兩人去的是大賣場，離陳斯年的家還有段距離，聽陳斯年有一搭沒一搭講公司小姑娘給幫他在食堂排隊打飯，盛夏在汽車空調暖風的吹拂下眼睛要閉上了。

　　耳邊的話音忽然停下了，隔了一聲嘆氣，盛夏，你什么時候找男朋友呀。

　　盛夏懶洋洋揮手，關你什么事。話音剛落下，她的手被抓住了。陳斯年一手打方向盤，一手緊緊拽過她的手，去后座勾塑料袋，架勢像要趕她下車，以后讓你男朋友給你買姨媽巾去。

　　當心點！盛夏掙脫，拿起后座的塑料袋抱在腿上。一會兒感覺到塑料袋里有什么溫熱的東西，她伸手去取，摸到兩杯奶茶。她趕忙取出來，嘟噥是不是裝錯袋子了。

　　陳斯年的眼光早就涼涼地投射過來，我買的。

　　原來剛才他不止是去取寄存的東西了，還在邊上買了喝的。盛夏直接忽略掉心里一點奇怪而溫柔的感受，咆哮，這種杯子又不牢靠，灑出來了，姨媽巾還能用嗎！

　　不喝就扔掉，真難討好。他的眉角皺了起來，路口紅燈亮起，他低頭開了除霧器，不再說話。

　　盛夏也不再給他開口的機會，你以為你買杯喝的就能討好我嗎？

　　這時候，要是呂大偉，估計會笑瞇瞇地對她說，是啊，我把我這杯也給你。只有陳斯年繃著他的下巴，硬著側頜的線條，一句話也不接口。陳斯年知道呂大偉這人，只輕飄飄問過一句，你交男朋友了？盛夏老實巴交地搖頭，不是。

　　呂大偉和自己太像了，同一個星座，相同年紀，同樣都做著心理老師工作，念心理學，最后從事這行業工作的人，平日里為人處事周到無比，但兩個相同行業的人相處，相互之間都能看出，是客氣，抑或是真的存有感情。

　　和陳斯年半夜三更鬧翻之后，盛夏第二天真的只能找呂大偉攙她去醫院，低燒不斷是肺炎加肺積水造成的。盛夏掛了大半天的水，過了中午，呂大偉給她從醫院邊上買來了粥，她的右手掛水掛得腫了，又換了左手掛，她剛顫巍巍伸出右手去拿勺子，呂大偉阻止了她，你坐好就行了，我來喂你吧。呂大偉小心地把粥吹了吹涼，再送到她嘴邊。

　　心里沒有暖意是不可能的。喝下第一口粥的時候，盛夏不忘記提醒自己，其實那只是學心理的人比較會照顧到別人的情緒罷了。

　　從早上9點半開始，她收到了陳斯年七八個電話，她一個都沒有接。下午快掛完水的時候，她收到了一條短信，你后來去醫院沒？查出來如何？還需要我幫忙嗎？

　　她望著手機屏幕嘲諷地笑了，昨夜燒昏了腦袋，居然想去依靠陳斯年。盛夏用僅存的一點點理智回復，沒事，就這樣。

　　3

　　男女兩人走到這步田地總是有因可循的，追溯到穿開襠褲的年紀，兩人早就鬧過無數次別扭。

　　小時候兩人都被父母放在南通奶奶家里，正好是鄰居，算起來還有點青梅竹馬的意思。陳斯年上小學時分不像現在這樣，長了一張討小姑娘們喜歡的臉。雖然盛夏一直覺得他現在的面孔面目可憎，但小時候那個黑不溜秋的矮個子，配一雙丹鳳眼，跟在她后頭，還是很順眼的。

　　那時候沒有電腦沒有ipad，小孩子一起玩，喜歡的除了傳統的跳房子、九宮格或者飛行旗外，只有去偷偷敲門，然后趁屋主來開門，一溜煙逃走，也逃不遠，就是躲在街角一個勁偷偷傻樂。

　　奶奶輩們無數次告誡小孩子們不要去西街瞎逛，老舊的街面房里半瞎子鐵匠總醉醺醺的，兒女不來看他，也不知道親人是誰，小孩子們喜歡圍著他喊“紅鼻瞎子”，鐵匠邋遢的臉漲紅到脖子，要來抓他們的時候，小孩子們像一窩小鳥兒，嘩地就散了。

　　小時候的盛夏就是個假小子，雖然她總指揮陳斯年幫她爬樹掏鳥窩、捕蟬炸了吃，但她持續了很久的自豪感是這樣的——他做的，不就等于我做的嗎？直到有了做作業這件事，她和陳斯年被自家奶奶臭罵一頓，這才避免了小學留級的命運。

　　盛夏膽子大，愚人節奔著西街就去了，陳斯年跟在后頭想阻止她，一轉眼就看不到她人影了，往紅鼻瞎子住的門口望，她正躲在門邊向他張牙舞爪，示意他也過去。他害怕得很，但是又怕她之后一直嘲笑他是膽小鬼，這無疑比被“紅鼻瞎子”打一頓更可怕。

　　拽了陳斯年的手上前叩門還不止，盛夏還喊了句：“紅鼻瞎子！”

　　木門吱吱嘎嘎很舊了，居然被兩人推開了一條縫，里面傳來乒乒乓乓東西倒地的聲音，還有沉重的腳步聲。盛夏臉色一變，拉了陳斯年的手，奪路而逃。相反是陳斯年跑得快，兩人跌跌撞撞還撞到了水果攤支著的架子，顧不上看有沒有水果遭殃，兩人頭也沒回一個勁兒向前沖。

　　等到喘著粗氣停下來，已經奔過長街，到了東頭了。盛夏氣都喘不過來，陳斯年在邊上也大口喘氣，一邊還不忘拍拍盛夏的肩背道，跑這么慢，還敢去敲門。

　　小女孩的自尊心一下被挑起，她騰地站起身來叉腰道，我跑了你不也跑了，有本事你去打紅鼻瞎子呀！

　　小女孩的鼻尖薄薄一層晶瑩的汗珠，她氣鼓鼓地瞪著眼睛，于是小陳斯年的臉也漲得通紅，我聽我奶奶說，紅鼻瞎子很可怕的！

　　長大了回想“紅鼻瞎子”此人，早年喪妻，一次他喝醉了酒，誤傷5歲的小孫子，他的兒子將孫子接走之后，再也沒有回來看過他。

　　當然，還沒來得及確認此事真假，陳斯年就離開了南通。也還沒來得及提及的是，兩人同歲，但陳斯年五年級畢業之后回上海到父母身邊念書，直接跳一級念了七年級，這也是讓依舊在南通念書的盛夏記恨很久的罪狀之一。陳斯年去上海之后給她打電話，提及這件事，她“啪”地掛了電話。

　　后來盛夏想想，當時不是生氣他在炫耀比自己高一年級，而是一種，越發漸行漸遠的恐懼。掛電話，只是單純的逃避罷了。

　　4

　　陳斯年的死皮賴臉就體現在從小到大，無論被盛夏掛多少次電話，他都能孜孜不倦一而再再而三打，直到盛夏奶奶被電話鈴聲吵得沒辦法，來求寶貝孫女接電話去。

　　考大學的時候，兩分之差，她還是得留在江蘇念書。陳斯年始終保持一個月來看她一次的頻率，盛夏大二的時候，陳斯年破天荒第一次帶著女朋友來看她，女朋友還為盛夏化了個妝，讓盛夏在元旦晚會舞臺上出盡風頭。下了臺之后盛夏淚流滿面，假睫毛掉進了眼睛里。嚇得陳斯年當場捧著她的臉不知所措。女朋友意味深長道，你倆不是同歲么。

　　陳斯年正聲道，大十二天也比她大。

　　這位漂亮的女朋友后來到哪里去了盛夏沒時間關心，元旦晚會招來了死纏爛打的一位體健學院男生，雖然她好像從未對男生動心，盛夏最后還是答應了他。對于盛夏這位“毫無眼色”的“哥哥”陳斯年，體健院男生就差聯合班里同學一起揍他一頓了。

　　自體健院男生分手之后，盛夏再也沒談過戀愛，她親眼目睹了體健院男生的手穿過了食堂的玻璃窗，血順著指縫流下來。萬幸，體健院男生練的是跑步。

　　盛夏心里非常過不去，偷偷地哭。陳斯年正好給她電話說自己的母親給她帶了吃的，聽到她的鼻音，得知此事，冷冷地評價道，你這是幫他成長，不用內疚。

　　本科畢業后，盛夏到上海當了心理老師，呂大偉和她同期找到工作，兩人的學校之間就隔著一條短短的街。一起參加新教師培訓，呂大偉和她總一起在快餐店解決午飯，因為兩人都不是本地人，都在找室友同租，盛夏甚至起了心想要和他一起租房子。這件事她一不小心說漏了嘴給陳斯年知道了，那天他從盛夏小時候的傻事，一直絮絮叨叨講到大學的體健學院男生，把她的想法直接扼殺得連搖籃都不剩下。

　　第二天陳斯年和公司請了假，幫盛夏搬家，呂大偉房子還沒消息，也沒事先和盛夏打招呼，自己就跑來敲了盛夏住的地方。

　　門開著，廳里都是大大小小的打包箱子，呂大偉發現盛夏和陳斯年為了自己在吵架。他站在門口沒做聲，看了一會兒，兩個爭吵中的人沒有一個發現他，于是他不做聲走了。盛夏直到肺炎事件發生，自己慘痛掛水的時候，才知道了這件事。呂大偉笑瞇瞇地補了一刀，看來是真愛，還沒在一起？

　　盛夏想要辯解，呂大偉指著她的臉哈哈笑開了，你看你一撒謊，鼻子就紅通通的，跟感冒一樣。

　　不少人都跟我說過這句話，你還揭穿。盛夏整個人都軟在了病床上，呂老師，你果然是心理老師。

　　陳斯年果真是死皮賴臉，他大搖大擺，來了醫院，當著盛夏的面，不顧她的反抗，趕走了呂大偉，自己乖乖做了盛夏兩整天的保姆，端茶送水買飯喂飯扶上廁所。偶爾兩個人之間沒有相互吐槽時，盛夏偷看他嬉皮笑臉，實在弄不懂他在想什么。其實陳斯年安靜下來，算一個正氣的帥哥，只是往往一開口，就破了功，盛夏往往為了他這張賤賤的嘴，怒氣暴漲。往往這時候，陳斯年就會用大拇指和食指捏她的鼻子。

　　盛夏慘叫，哎呀哎呀痛的啊！都要紅了，快放掉！

　　他一邊躲開盛夏的攻擊，一邊繼續對她的鼻子施加壓力，笑嘻嘻問，紅鼻子小夏，你還生氣嗎？

　　去死！

　　然后兩人總是靜默下來，陳斯年往她嘴里塞水果，看著她腮幫子鼓鼓地說不出話，樂得前仰后合。

　　誰卻也沒提半夜那些話語。

　　5

　　接吻事件就這么平靜地發生了。起因是盛夏下了決心，想要回南通去工作，她之前沒有對任何人說過這件事，陳斯年被她拉到了酒吧，兩人喝得正開心，她忽然宣布了這件事。雖然父母不同意，但他倆都在南通生活、工作，盛夏在上海找不到歸屬感，即使陳斯年每周要叩開她家的門兩次，拉她出去改善伙食，認識了好多他的狐朋狗友，但她依然每天空閑下來的時候想家，想回家。

　　盛夏萬分理直氣壯地說完，起身就走。

　　陳斯年扶住她歪歪倒倒的肩膀，別走，這件事情你考慮清楚了嗎？

　　盛夏不理他，出了酒吧門，就往自己住的地方走。陳斯年急了。兩人在路上拉拉扯扯，傷及了賣花大媽無辜。

　　和小時候一樣，兩個人微醺了在深夜的路上狂奔，車子不多，他們甚至闖了紅燈，風好像沒變，還是拂過臉夏日里調皮而溫柔的風。

　　6

　　好了，那些亂起八糟的事情想要去不多想，反而不斷地在腦海里回放。

　　煩躁無比的盛夏扔下手機，拿上房門鑰匙，打算出門隨便吃點什么填飽肚子。拉開門，門口坐著的人影差點歪倒進了門。他轉過頭，腦袋上一窩發沒梳好，毛蓬蓬的，一臉可憐相地注視著她：“我不敢打你電話，也沒敢敲門，怕你有起床氣。”

　　難不成這也是我的錯？盛夏的心火蹭蹭又上來了。

　　等等。

　　她低下頭，自己手被包裹在了他的手心里，惱怒地發現自己完全生不起氣來。

　　他說，別回去，你來我家，永遠住下吧。

　　她問，這是表白嗎？

　　他笑，其實，小時候我特別喜歡你拉著我的手跑來跑去。

　　她也笑，“紅鼻瞎子”那個時候，你不會就想親我了吧？

　　他攬住她，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