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十二點鐘,我打開電視機,央視一套的《正午新聞》的音樂聲剛剛響起。我正準備喊劉巧巧過來,關注一下國家大事和養豬政策。鄉政府的文件就貼在村委會的公示牌上,每家每戶都要養豬,為打造本縣的養豬大鄉作貢獻。劉巧巧一直討厭豬,認為豬又懶又肥又臭,就像我一樣。我懶得跟她爭論,養豬是上級下的指標,是任務,是命令。中央電視臺都有報道——我正想喊劉巧巧,突然小龍山方向傳來一聲巨大的聲響,我愣了一會兒,緊接著又傳來了幾聲。這是王老頭的土槍發出的聲音。我很熟悉這種聲音,在春天的時候,我經常跟王老頭到山上去打鷓鴣。劉巧巧從廚房里探出頭來,問我,發生什么事了?我說我也不知道,可能是王老頭在打鷓鴣吧?
現在是秋天,哪里來的鷓鴣?劉巧巧說,但我沒有理她。《正午新聞》正在播放我們領導訪問美國的消息,我想過一會兒,養豬的政策應該就會出來了。可還沒有等到養豬政策出來,電話就叮鈴鈴地響個不停。劉巧巧在廚房里做飯,我最煩別人打擾我看電視了。我抓起了電話,可沒等我開口,王老頭的聲音就擠到耳朵里來了。
**,磨磨蹭蹭的,**呢?我剛想說我正在看豬呢,王老頭的聲音又兇猛地撲過來了,趕緊過來,出大事了。
陳明亮
村委會換屆選舉的時候,村子里做了許多準備活動。書記陳明亮從早到晚,拜訪各家各戶,就算是瞎子也看出來了,他想謀取連任。村口的那口大水塘,五百平方米,烏龜王八什么都可以養,只有傻子才會把它讓出去。一年盈利十來萬,程明亮不是傻子。他知道自己競標到魚塘是因為他是村書記的緣故。
三年前,一個遠房表親,在鎮子上謀了一個官職,計生辦主任。陳明亮請了他吃了幾頓飯,都是在鎮子上最好的酒店。陳明亮說,坐電梯要半個小時才到樓頂,許多年輕漂亮的女人在進進出出。她們笑得很好看,就像是牽牛花一樣。
陳明亮以較大的優勢擊敗了對手張曉英。這個年近六十歲的大媽,像是患上了更年期多動癥一樣,走家串戶的,說是為村民謀福利,修路致富。陳明亮壓根就不相信這些,只有笨蛋才會相信。當官要為民做主,不如回家種紅薯。果然,張曉英只得到寥寥幾張票。村支書的位置當然是屬于陳明亮的,所以在競標魚塘的時候,陳明亮很容易就以低廉的租金標到魚塘三年的經營權。三年得意——但,今年的形勢不一樣了,因為遠房表親下馬了。他在酒店里吃飯喝酒睡女人,現在的女人都賊得很,一個個都帶著相機。遠房表親是陳明亮大家族中為數不多受過高等教育的,喜歡舞文弄墨。陳明亮看過他寫的文章,文采真是了不得。遠房表親說,這是文學史上的偉大著作,地位直逼《**》。陳明亮聽說過《**》,世紀初的時候,跟幾個朋友在小影院里看過,男人女人,**了衣服,在床上搖來搖去,也就是那么一回事。
陳明亮早就知道村子里的人對他不滿,不滿他的“執政能力”。競標魚塘舞弊營私倒是小事,關鍵是陳明亮三年來沒有為村子做過一件事情。說修路吧,從村口到村尾只鋪了一層碎石。大雨一來,碎石就沖走了。村民就到陳明亮的家門口喊,陳書記,石子被沖走了,我們要鋪水泥路。陳明亮就在二樓的窗戶上揮了揮手,喊,鄉親們,你們的要求政府會盡量滿足的,鄉親們回去吧,相信黨和政府。
**的時候,陳明亮想乘著火車去天安門見毛主席。但我們鎮太小太偏僻,火車不通過,只有縣城才有一個小火車站。我們鎮到縣里,不多不少,七十二里。陳明亮和一群十六七歲的少男少女,從天亮一直走到半夜。陳明亮經常會懷念那個美好的時代,毛主席在天安門城墻上那一揮手。不過,陳明亮自從當了書記之后,身體就迅速發福,用他老婆的話來說就是,肚子已經擠到腰了。程明亮倒不在意這些,毛主席當年也是這樣的。陳明亮頭發也越長越靠后,額頭上留出一大塊,寸草不生。算命先生說,大富大貴之命。陳明亮常常私下站在鏡子前,盯著鏡子里的發福禿頂的中年男人,油光滿面的。他仿佛回到了三十多年前。
現在,程明亮最大的麻煩不在于表親的落馬,而在于張曉英。一個老太太,兒子出去城市里打工,老伴兒自從**時被**之后,精神方面就出了問題。在十幾年前的某一天,一個人走出了村子。現在,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張曉英帶著兩個孫子,一男一女,還養了幾頭豬喂了三五十只的雞鴨鵝。但誰知道她怎么一下子就老來瘋了,要去競選村書記。上一屆慘敗給陳明亮,但這一屆的情況已經發生了逆轉。老太太給自己制作了一張宣傳海報,貼在了村委會的墻上,看上去就像個雙槍老太婆。
陳明亮走進王老頭的家,客廳里還坐著幾個人,張曉英、陳明星老光棍和陳明祥夫婦。王老頭說,書記來了。張曉英還是很熱情,說,亮子啊,過來坐。她拉出一張紅凳子來,也幫王老頭倒了一杯茶。茶葉是鐵觀音,清香撲鼻。但陳明亮卻沒有心情喝茶,他對張曉英可是——我書記還沒有卸任呢。陳明星和陳明祥夫婦一直黑著臉,看到他進來了,匆忙地跟王老頭打個招呼,就回去了。
陳明亮小啜了一口茶,他走了一大段路,汗水都撲出來了。他說,王叔,明星和明祥他們,唉,我們基層也是沒有辦法,國家政策嘛。
王老頭笑了幾下,說,不說這些不說這些。
陳明亮看了看張曉英,說,王叔,沒有什么事,就是來串串門。張曉英早就看到他手中提著的那紅紅的黃金酒了。她坐了一會兒,說,老王,我走了,還得給孩子們做飯呢。
王老頭說,別,還早著呢。陳明亮也跟著說,張嬸,還早呢,再坐坐。但連傻子都知道他不希望張曉英留在這里,等張曉英走遠了,陳明亮這笑臉才放了下來,嚴肅起來。他說,王叔,這酒是給你的,黃金酒呢,電視上經常賣廣告的。
書記您客氣了,這么貴重的禮物我可消受不起。王老頭的眼睛一直盯著黃金酒,陳明亮暗暗地“呸”了一聲,笑著說,王叔您說什么呢,這可是小侄孝敬你的。選舉的時候還請王叔你多多支持。
王老頭說,好說好說。
投票的前一天晚上,陳明亮異常地緊張,整夜都在床上翻來覆去,擾得他老婆金花好不耐煩。金花說道,瞎折騰什么,不就是選舉么?
陳明亮說,你不懂,這次跟以前不一樣。
金花說,有什么不一樣,禮物錢都給了,他們還敢不把票投給你?金花一直心疼那白花花的幾萬塊錢。
陳明亮說,這次真不同,上面說要公平公正公開,像美國鬼子一樣,來個直選,現場直播,現場計票呢。陳明亮一想到投票的場面,又緊張地抖了幾下。他抱住了金花說,我睡不著。他捏著金花軟綿綿的胸脯,這讓他想起了徒步去縣城的事來。二十來個青年男女,一路上吼著歌,毛主席像太陽——好像毛主席就在縣城里住著似的。
選舉是一場艱難而卓越的戰爭。
投票點設在村委會的院子里。院子里擺著兩張拼湊起來的長桌,紅布覆蓋,上面放著兩個箱子,一個寫著“陳明亮”,一個寫著“張曉英”。墻上掛著的紅條幅,公平公正公開,杜絕舞弊。現場來了許多人,家家戶戶,沒落下一個人,就像是過年一樣熱鬧。第一次選舉,放了幾串鞭炮,啪啦啦的,清脆得就像是電視里的野豬在叫。
我第一次見到選票,就一張白紙,簡單,選誰就投到誰的箱子里去。據說上級對我們村的選舉很重視,鎮委書記和鎮長都下來了。一輛黑色的奧迪車開到村委會門口,小孩們都圍了過去,他們很少看到真正的汽車。鎮委書記和鎮長在麥克風前講了很久的話,太陽一直是曬在半空中。不過,我還是深受感動,原來上級對我們村的選舉是這么重視,縣里市里的領導都在密切地關注著我們。后來,我才知道,原來跟著領導來的那幾個小伙子,肩上扛的家伙叫作攝像機。剛開始我還以為是火箭筒什么的。他們站在陳明亮的箱子前,虎視眈眈地盯著我們。
鎮長說,投票的,今天晚上都會上電視。
聽到能上電視大家都很興奮,上電視可是一件大事。王老頭問道,是中央電視臺的嗎?鎮委書記說,開始投票吧。大家都涌到了陳明亮那邊,很好奇一個小小的機器是如何把人放到電視里面去的。大家手里都攥著票,滿臉通紅,王老頭最為踴躍,好像怕別人槍了他的風頭似的。
陳明亮喊道,投給我的人都可以上電視。我往攝像記者那邊一看,果然,他們并沒有打算拍攝張曉英那邊的情況。“上電視”一直是我的夢想,所以,陳明亮雖然有諸多的不是,我還是把票投給了他。
陳明亮又勝利了。這次作戰,并沒有他想象的那么艱辛,他大勝而歸。張曉英只得到寥寥幾票,我觀察了一下,基本上是她的幾個老朋友,還有就是陳明星陳明祥他們。
張曉英老太太很憤怒,我還是第一次看見她這么生氣,好像吞下了好幾罐的火藥。她奮力推倒了選票箱,指頭直指著陳明亮——當然,還有領導們,叱道,你們這群狗官,操縱選舉。她的聲音洪亮得幾乎嚇了我一大跳,簡直就像是大地驚雷。張曉英說,你們這些吃里扒外的東西。領導們的臉上青一陣紫一陣,很難看。陳明亮像魚雷一樣沖過去,摁住了張曉英。張曉英在掙扎著,嘴里還在嘶喊著。其實,我倒是覺得,一個五六十歲的老太太何必這么好強呢,輸了就輸了。
大家都愣住了,看著兩個記者跳上前去,用布團塞住了老太太的嘴巴。鎮委書記和鎮長低頭交耳,也不知道說些什么。
陳明星
陳明星長得瘦小,皮膚黝黑。他的臉被火燒去了半邊,皮膚皺巴巴地縮在一起。他現在應該有五十歲——沒有的話也差不了多少——常常一言不發地坐在村口的石墩上。村里的小孩都怕他,年輕的媽媽們總是這樣教育不聽話的小孩,你要是再不聽話,我就把你送給陳明星。沒有人愿意跟陳明星待上一個小時,就算大人們也不想。他那張臉實在是太恐怖了,右眼被皺皮扯得很開,就像臉上凸出來了一個石珠子。他有三個兄弟,但都跟他疏遠了。
其實,十年前的陳明星不是這樣子的。雖然那時候陳明星也是傷疤臉,但臉上卻經常掛著笑容。但是,自從他花大價錢從一個四川人的手中買來了一個女人之后,一切都變了。當時,他出的價錢是五千元。誰也不知道他的錢是從哪里來的。村子里的男人們開始嫉妒起陳明星來了,那個女人長得真是水靈,皮膚白。大家無不酸溜溜地說,明星,你真是好福氣啊。陳明星聽了也只是呵呵傻笑——還沒有過一個星期呢,那個女人就從村子里逃跑了。我們幸災樂禍了好長一段時間,一有機會就逮著陳明星問,明星,你那老婆叫什么名字?聽到這話時,他的臉總是黑沉沉的,那只凸出來的眼睛就像是蛇信子一樣,勾住了你,好像要把你吞到肚子里去。
天一黑下來,陳明星就走到村口,沖著黑魆魆的路破口大罵。他罵女人、罵四川人、罵村子里的人,說大家欺負他。
現在,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便是大龍山下的那幾塊水田了。春耕秋種,沒有誰的莊稼長得比他的茂盛。因為,我從來沒有見過誰像陳明星一樣,花那么多的時間和精力在那幾塊地里。我看他簡直就是恨不得住在那里。我經常會惡毒地想,如果陳明星死在了地里,村民要多久才會發現呢?
三年前,陳明亮當選村支書后不久,有一群外省人——聽說是江西人——來到我們村,他們拿著奇怪的東西在各個山頭走了一圈。后來,我才知道,那奇怪的東西是探測器。江西人在尋找稀土礦。村子里的山上的泥土是貧瘠的黃泥土,能找到什么寶貝呢。可那群江西人不那么認為,他們很快就把挖掘機開到了大龍山上,開始晝夜不停地挖掘。晚上的時候,經常可以聽見機器的突突聲,還可以看到強光燈掃過天空。陳明亮說,山不是無償給他們挖的,是租給他們三年。每人每年,不管老少都有五千塊錢的分紅。我們以土地入股,他們技術支持,政府負責市場。反正大家不知道他說些什么,有錢拿比什么都強。大龍山光禿禿的,樹木都是稀稀松松的,挖掉也不可惜。但是,只有一個人強烈反對,那人就是陳明星。
陳明星說,我不答應,山倒了,我的田也就沒有了。我不想要錢,我要田。
挖掘機一運作,大龍山便被撕開了一個紅色的口子。卡車跑過來跑過去,泥土就堆在一旁。天空中開始飄起怪異的味道,酸澀的,江西人開始浸漬、提純稀土礦。那時正值春夏之交,水稻長勢正兇猛,可一夜之間,水稻竟然全部都蔫萎了。大龍山腳下的幾十畝地的稻苗都死了。村民到田里一看,水里都泛著一層五顏六色的油光。
大龍山頂上的挖掘機還在轟隆隆地挖掘著。
陳明星的水田離挖掘區最近,所以損失也是最嚴重的,不但水稻死了,而且水田也被滑下來的泥土掩埋了一大半。陳明星沒有說話,他臉上的疤痕卻靜止了,他沒有像憤怒的人群一樣,去勢洶洶地沖向挖掘隊。他踏進田里,一株一株地檢查著,最后他蹲下來,挖走了一株半青半黃的水稻。陳明星把水稻搭在塑料桶上,荷起鋤頭,往家里走去。
大龍山上,村民們正氣在頭上。他們包圍了挖掘機,手里的鋤頭看起來也是來意不善。司機們害怕地緊閉車門,慌慌張張地撥打著手機。怒在當頭的村民開始砸車窗,砰砰砰,玻璃掉了一地。村民把司機拉出車外,大家正想把怒火發泄在司機的身上時,陳明亮帶著幾個人趕到了現場,及時制止了村民。
十幾輛警車也開過來了,許多警察拿著警棍沖了上來。我第一次看到這么多的警察,這樣的場面我只在電影里看過,前排的村民被撲倒幾個。我站在后面,劉巧巧一直告訴我,凡事莫出頭。警察和村民沒有起沖突,因為我們很快就安靜下來了。幾個情緒激動的、高音喇叭一樣的女人也安靜下來了,看著自己的丈夫被帶走。
陳明亮在做著安撫工作,沒事沒事,大家回家吃晚飯吧,都沒事,政府會秉公處理的。
這場糾紛很快就平息了,因為江西老板愿意賠錢,一畝地一萬塊錢。
可有個人卻令陳明亮如鯁在喉,陳明星拒不接受賠款,剛開始,我們以為陳明星是想趁機訛多一點錢,私底下也為自己早早接受和解條件而后悔。可到后來,我們才發覺事情有那么一些不對勁,因為陳明星根本不要錢,他只要他那八分田,還有田里的水稻。陳明星腦子有病,十年前他就病了。這是大家對他一致的評價。每天晚上,他會走到陳明亮的家門前,先點著一支煙,然后開始罵起來。陳明亮,你這個王八蛋,干盡壞事喪盡天良。你賠我稻子賠我田。
陳明星,狗娘養的,罵夠了沒有,罵夠了就鉆回你狗娘的逼里去。
金花的這吼聲,幾乎是傳遍了整個村子,從村頭到村尾。我聽了之后,暗暗地羨慕起陳明亮來了,或許只有他才能當村支書,因為金花能鎮得住各類刁民。如果我去競選的話,肯定是沒戲,我被別人罵了,劉巧巧絕對不會維護我的,她肯定斜著眼睛來數落我。
你是哪個逼出來的貨,你們夫妻倆一個德行,不是好人,賣田賣地賣良心。陳明星也不甘示弱。他罵起人來還真厲害。
金花氣得更兇了,像只發怒的狼狗。你也不照照鏡子看看自己的鬼樣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要是你早就一頭撞死了你不要嚇壞了村子里的小孩子你媽老逼生出來不是干這事的你這十八代祖宗都不是好貨……
陳明星突然一言不發,那時候天很黑,誰也看不見他的表情。整個村莊在一剎那間就安靜下來,連狗也不狂吠了。我把手放進劉巧巧的內衣里,我們需要做一些事情來抵抗這突如其來的寂靜。
我們正激吻著,突然,傳來金花一聲凄厲的慘叫聲。
他腦子有病,一直有病。我對劉巧巧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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