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內秘心書

　　（一）敘述者:小潔

　　我叫小潔，你準備好聽了嗎？你可以抽支煙，畢竟中學時代的故事聽起來有些瑣碎。

　　這件大衣嗎？你也覺得很好看吧，只是有些貴，花了我將近兩個月的工資，不管怎么說，工作之后倒是有些想要回到簡單的中學時代，除了那件事。

　　雖說每個人都有秘密，但是在那件事情中，我卻扮演了可恥的角色。

　　你一定知道，中學時期的女生很容易對長相帥氣的學長動心，我也不例外。我那時喜歡的是高我一屆的一個學長，籃球打得特別好，那個時候流行《灌籃高手》，在我眼里，他大概是流川楓那一級別的吧。不止是我，包括我最要好的朋友在內的許多女生都對他有好感。但是我比他們多一個優勢：那個學長是我對面鄰居家的孩子。

　　你也知道小女孩容易被那些偶像劇迷惑，我那時成天幻想他就是入江直樹，而我呢，雖然沒有跟他同住一個屋檐下，但好歹能從我房間的窗戶就能看到他的房間，這樣下去，成為他的相原琴子也不是不可能的吧。

　　但是在那個抓早戀抓到草木皆兵的年代，我實在不敢效仿相原琴子，別說遞情書，連跟哪個男生多點接觸都會成為班主任的重點關注對象。何況我還是班級的紀律委員，成績從未跌出過年級前三，從小到大老師家長眼中的乖孩子，所以即使連最好的朋友我都沒有告訴過她內心的想法。

　　我那時最好的朋友，暫且稱呼她為Z，我與她當初并不在一個班，因為共同的愛好羽毛球而認識。一直到今天她還不明白在那件事情中我是怎樣的卑劣，后來升學、工作漸漸與她斷了聯系，前幾天在商場偶然遇見她，對，這件大衣就是她和我一起看中的，我們的眼光總是驚人的相似，但是大衣只有一件，她想也沒想就讓給了我。

　　這讓我想起，如果那個時候，我坦白地跟她說：“我也喜歡他。”那么以她的個性一定會讓著我吧，她一定會鼓勵我說：“管那么多干嘛？被發現了又能怎樣，有誰規定早戀的人要被剝奪升學考試的資格嗎？”這也是她對我當初勸告的回應。

　　Z對那個男孩的追求其實挺隱蔽的，她會在第二節課下課后，大家都去操場做課間操的時候來到無人的停車場，偷偷地在男生自行車后座上放上諸如餅干巧克力之類的零食，最貴的是她用積攢的零花錢買的斯伯丁籃球。然而她這輩子都不會知道，那些東西其實并沒有轉達到男生的手中。她當然也想過東西可能會被別人拿走，畢竟中學生的覺悟也沒有比成年人高多少，所以她就委托我幫忙。我所在的班級，從南邊的窗戶剛好能夠看到停車場，而我就坐在窗戶邊。

　　可是我并沒有像許諾的那樣幫她“看一下”，相反的，我總是在她放完東西后不久，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趁沒有人向停車場看的時候，神不知鬼不覺地將那些東西拿走，放學后扔進學校后門的垃圾桶。

　　那只籃球是個例外，它太大了，拿在學校太引人注目。但我也不是沒有辦法，我用美術課用剩的顏料，在上面寫下那個男生的名字和幾個侮辱性的字眼。我至今還記得我當時的心情，一邊惴惴不安地盯著附近有沒有人，一邊加快手筆，你信不信，我當時的手都是抖的。

　　Z之前還一直好奇為什么那個男生收到餅干巧克力后，并沒有什么反應。但是男生收到籃球后憤怒地將它扔進垃圾桶這件事情她當然聽說了，用她的話來說，她“不明白怎么會有人這么無聊”。如你所見，我就是那個無聊得甚至有些陰暗的人。

　　我以為她會因此放棄，但是Z的性格是那種愈挫愈勇型的，這一次她決定，要主動出擊。Z不是那種沒頭腦的姑娘，她深知如果是遞情書或者告白，對方可能會以“還不太熟悉，還是先做朋友吧”這樣的說詞拒絕，這樣還沒等到對方喜歡上她，她就可能已經被班主任請到辦公室喝遍十大名茶。她所謂的“主動”，是要制造不經意的邂逅，而邂逅的地點，她選在了周末我們家的小區。

　　你還記得我說過，我和那個男生是鄰居對吧，事實上我們并不住在同一棟樓，只不過是剛好都住八樓，又是前后單元的關系。我不僅是一個小偷，還是個陰暗的偷窺者。

　　是的，我會關掉房間的燈，在黑暗中偷窺他的一部分生活，雖然只是一部分，但是足以讓我搞砸Z的行動。我曾經親眼見過他在陽臺逗一只剛出生不久的小狗，然后是不停地打噴嚏，臉都紅了，這之后我沒有再在他家看到過動物的影子——他對動物的毛發過敏。

　　然而我告訴Z的版本是，他好像很喜歡小狗。Z那時家里養了條薩摩耶，白發飄飄，那天她穿過大半個城市帶它到我們小區去溜，因為我告訴她那個男生每天下午六點會在小區的籃球場練球。

　　我就這樣毀掉了Z期待的浪漫邂逅，你要是想到她在籃球場附近遛狗時男生躲不及的神態，一定會笑吧。當時我也覺得我會笑，可是我沒有。自從我第一次將她的餅干扔進垃圾桶時，負罪感就從未離開過，但我并沒有收手，我只能安慰自己“都怪Z太執著”，所以當我摧毀了她的計劃的時候，我的心中不是高興，而是“都是因為你，我才要當壞人”的怨念。

　　十幾年過去了，這件事情大概只能算是個笑話吧。但是我始終無法像個成年人一樣云淡風輕地跟Z說：“其實我當年也喜歡過他。”因為我好怕聽到她回答說：“是嗎？原來老王那家伙這么受歡迎啊，早知道就讓給你好了。”

　　我卑劣的手段并未奏效，時至今日，我早已遇到了比那個男孩更加優秀的人，但是每一次想起他們由那條薩摩耶引發的過敏而開始的故事，我都覺得是一種報復。

　　在我最年輕，最優秀的年紀里，盡管是用了不光彩的手段，我還是輸給了一個并不比我優秀的女孩子。

　　嗯？你說的對，我不是輸，因為我從來都沒有爭取過。

　　（二）敘述者：Mr.Lost

　　自從那件事后，我仿佛對人生失去了信心一般。

　　我們小時候，無論男孩女孩，多少有點英雄主義情懷，像我這樣的男孩子，崇拜超人蝙蝠俠自然不必說，就連女孩，也都希望自己的心上人像《大話西游》里說的那樣“踩著五彩祥云來娶我”。但那件事后，我漸漸感受到——我不可能成為一個英雄。

　　我的爸爸是個軍人，很是有男子漢氣概，我多少有些怕他，做錯了事，是要拿藤條直接打的。莫說我這樣的男生，姐姐一直到上大學，都是剃的短發。家里不準出現明星的海報貼紙，過了八點還在外面晃蕩，幾乎是吃鞭子的罪行。

　　與姐姐偶爾的反抗不同，我總是乖乖遵守這些規定。不是因為我有多聽話，而是骨子里，我與爸爸，與這個家始終有一層隔閡。

　　我是家中的第二個孩子，在部隊，生育是有嚴格的名額控制的，所以計劃之外的我，出生沒多久便被送到了遠方的親戚家。

　　那時常與我一起團泥巴的女孩兒，是親戚家中的養女，也不知道也沒有大名，反正大家都換她做三兒。至今我還記得，三兒冬日里總穿一件醬紫色的棉襖，外罩一件罩衫，那罩衫，要么是起著毛球的紅桃圖案，要么是洗褪了色的燕子圖案，再無第三件。

　　親戚家中的獨子，乳名叫春寶，成天里要么靠在輪椅上，要么躺在床上，手腳軟得厲害，頭部更是以一種病態的柔韌往后仰。雖然家人靠近時，春寶也會有所感知地笑兩聲，咧開流著口水的嘴巴，露出一口被蛀蟲掏空的黑牙，但直到十歲了，還是說不出一個字，走不了幾步路。

　　鄉下的冬天冷得厲害，又沒有暖氣，我的一雙手往往凍得皸裂，那時候涂手搽臉的，不過是幾毛錢一袋兒的油膏，不知涂了多少也不管用。三兒倒是神奇，她那時不過八九歲吧，除卻承擔起春寶一日三餐的喂飯工作，還要清洗收拾他的尿布，冬日里湖水刺骨，難免患上了凍瘡。那時候院子后面種了好些高高的冬青樹，到了冬天便有紫葡萄般一串串的小果實，她把鐮刀綁在竹竿上，得了許多果子，燒了一鍋紫色的水，把凍得紫紅的手泡在里面。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被她邀著泡了幾次后，腫癢難耐的癥狀似乎有所好轉。

　　逢年過節，父母必定是要接我回家團聚，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愧疚，每一次，總要給我買許多吃穿用的。回來的時候，三兒必定透露出羨慕的眼光。后來我才知道，三兒之所以叫三兒，是因為在家行三，上頭兩個姐姐，底下一個弟弟。父母生了大姐后，一直想要個男孩，便把老二老三過繼給別人家。

　　“你說我爸媽怎么就從不來看我呢。”每次我從父母家回來，三兒一定要說這句話：“你多好，春寶媽說你將來要回家念小學。”

　　三兒的話果真成了真，第二年夏天我七歲，父母便接我回家。離開那座小院的時候，三兒推著靠在輪椅上的春寶，送我到院門口，從口袋里摸出一把炒南瓜籽：“剛炒的，帶著路上吃。”

　　炒南瓜籽的味道，我至今都記得。趕上南瓜成熟的季節，收集些南瓜子，洗干凈曬干了炒著吃，雖然那種家庭自制的南瓜子，總是沾著翻炒不均的糊味，仁兒又小又癟，遠不及葵花籽滋味豐富，但確是個好零食。

　　回到家后，窄窄的小區，窄窄的樓梯，幾乎家家門外擺著燒蜂窩煤的爐子，樓道里常年積滿二氧化碳。家里有個與我一樣遺傳了爸爸小眼睛的姐姐，已經念小學四年級，房間里掛著英文字母表，A是蘋果B是香蕉，每天早上必定是要背一通單詞表，到了期末，獎狀也是要拿回來三兩張。

　　而我自小讀書就很吃力，不是不愿意，而是讀不會，尤其是數學，大家都已經能做兩位數的加減了，我卻仍然靠著數小棒做題。我那時挺自卑，走路時都要弓著腰，班主任懷疑是不是我的書包太重，打開一看只有幾本教科書和零星散著的小棒。

　　不管你信不信，童年的成長方式對一個孩子影響真的很大，在我熟悉的世界里，一開始有默默做事的三兒，有咿咿呀呀的春寶，有對三兒吆五喝六的春寶媽有那些冬天葉子上凍得出黑點的冬青樹。后來就是那個走起路來昂著頭顱的優等生姐姐，那個不愛說話呼氣聲很重的爸爸，那個說話輕聲細語的媽媽。

　　在頭一個家里，我找不到歸屬感，在第二個家里，我找不到存在感。

　　一直到我上高中，我都是這樣生活。直到高二時那件事發生。

　　那天在飯桌上，媽媽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對我說：“你還記得三兒嗎？“

　　“記得，怎么了。“許久沒聽見這個名字，我有點恍惚。

　　“她瘋了。“

　　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為什么會瘋？”

　　“傻孩子，她親媽不要她，春寶媽拿她當童養媳，長大了是要跟春寶結婚的，要我說哪里是結婚，分明是找個不花錢的保姆伺候她兒子。”

　　“別人家的事少議論。”爸爸淡淡地說。

　　“我不是議論，是說事實。三兒長大，曉得事情的厲害了，自然是不肯。逃了好幾次，每次都被春寶媽和村子里的人找了回來，最近一次倒是成功了，都出去半年了，誰知道被外面的男人騙了做了不該做的事后又拋棄了，想不開，在工廠做工做著做著就發了瘋，被老板送回了春寶家，造孽啊。“媽媽說到這，哽咽了一下。

　　“春寶媽太狠心，見孩子瘋了，不能照顧春寶，就把她送回她親媽家，親媽哪里肯要，關在小房間里任她自身自滅，鄰村張老太太來接她時，褲子都尿透了”

　　“張老太太是她外婆還是奶奶？“我急著問道，想三兒這回有救了。

　　“哪里是她奶奶，張老太太家窮得響叮當，兒子三十三歲還沒娶媳婦，張老太是接她去治病，治好了給她當兒媳婦。“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無法想象，跟我一樣大的三兒，這些年是遭遇到了怎么的變故，才會變成一個生活無法自理的“瘋子“。我不能再讓她跟一個大她那么多的人結婚。

　　回到房間后，我久久不能安然。

　　“我要去救三兒。”在我的腦子里一直回蕩著這句話。天不亮，我就偷摸著去了爸媽的房間。

　　衣柜深處，有一把鋒利無比的短刀，是爸爸當年去西藏駐守時弄來的。我想好了，就用那把刀，去張老太太家搶回三兒。

　　你一定覺得又好哭又好笑吧，搶回來又能怎樣？這些我也考慮過，我是抱著一種“大不了不念書去打工給三兒治病”的想法來做這件事的。這種想法，也只有年少時才會有，到我現在的年紀，這種不顧一切的腦洞早就被生活給補平了。

　　然而我畢竟沒有成功，早年的軍旅生活練就了父親超高的警覺性，看到我藏在腋下的短刀，父親揚手給了我一個耳光。

　　“說，偷刀干什么？是不是在學校里認識了些不三不四的人？”

　　眼淚流在紅腫的臉上，像在傷口上撒了鹽，長這么大，我從沒哭得這么傷心，媽媽抱住我，用手給我擦眼淚：“你也不問清楚就打孩子。”

　　“我要去救三兒。”我哭到肝腸寸斷，費力地講出這句話。

　　爸爸愣了好一會，重重地坐在床上，把我拉過來，給我擦掉眼淚：“孩子，將來你就知道，有些事情我們沒能力做。我們家培養兩個孩子，都有些吃力，實在無法再照顧一個生病的三兒，長大你就明白。“

　　你一定想問我，三兒后來怎么樣了？在我那次被扼殺在搖籃的拯救計劃失敗后不久，她就神志不清地做了張太太的兒媳婦，后來聽說靠吃藥控制著病情畢竟有了好轉。

　　我再次見到她，是兩年后春寶爸去世的時候，畢竟曾經受到過他們家的照顧，爸媽便帶著我去吊唁。我們在村口遇到了正和一群工友趕著去城郊的羽毛球場上班的三兒，她瘦了許多，過去的圓臉已經蕩然無存，只剩一張毫無血色的紙一樣的面孔，掛著一雙暗淡的眼睛，腦袋上不合時宜地帶著頂毛線帽子，綴著的兩顆絨球晃蕩在瘦削兩頰旁。她見到我，好像記起些什么似的，指指帽子：“我生了孩子，不能著涼。”

　　你問我有什么感想？（沉默一會）大概就是，在那一刻，我心中早已死掉的英雄主義，被徹底鞭了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