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籠罩著一切,星月暗淡無光,咆哮的風聲給一切添加上了又一份詭異。林間的小屋并不能留存下絲毫的暖意,火堆早已熄滅,唯有一兩塊尚且紅赤的木炭尚與著黑夜做著最后的抗爭。
火炭灰旁,兩個被黑暗籠罩的人早已匿去了最后的影,一個獵人,一個過客,就這樣對坐著。
“娃兒,不管你為什么來這里,我還是再規勸你一句,現在回去還來得及。”對坐的獵人猛吸一口旱煙,如豆般的灰紅又亮了一下,很快卻又熄去了。“這天里的林間還要避著風寒,旱煙老酒比著外面那些個雜子的(土話,東西的意思)要強很多。”
老獵又灌了一口帶著的老酒,瞬間好像換了個人,精神了很多。“你們這些城里的娃子總喜歡弄這些咕咚的,山里的禁忌很多,誰都亂來,那也就亂去了,景色雖好,但這山里的規矩也不能不耳乎(土話,理解、明白的意思)”老獵把酒壺遞給我“我知道說了你也不會聽,在林里呆了這么久,難免的有些悶燥,話也就多了些。娃兒,你也來一口。”
我接過酒壺,仰頭學著老獵那樣灌了一口,卻嗆的咳了出來,既而熱辣涌了全身,嗆咳著,卻也不得不嘆了句好酒。
老獵笑了笑,“林里的酒,自己釀的,烈著呢。”
“這生活在市里大家到也向往,雖是偏僻,卻也難得逍遙。”我隨手擦了下嘴,倒對老獵之前的另一句話感了興趣,接起了話來“山里的規矩我到是知道些,不食走龍不炙鳩,仙菇人面不嚼秋。”
老獵接過我遞回的酒壺,又自己灌了一口,噴到清滅的木炭上,驟然火又增了起來。“你這娃子到也不是空來的,不過你說的僅僅是食忌的一部分罷了,林里禁言忌口難為耳,空目清明不視山。食忌與目忌比起來到也不算什么。”
“哦?”老獵的話到是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愿聞其詳。”
“這林里,不該說的不說,不該吃的別吃,不該聽的莫聽,而最為重要的是,不該看的,勿看。”老獵頓了頓,對著火炭堆,愣了一會神,我默默的等著,許久,老獵終是又開了口“這首先不能看的,便是冥火。”
“林間的冥火與外面的墳地的鬼火不同,鬼火你們這些娃兒應該都耳乎,那些個勞的學究給出了這樣的那樣的解釋,那是尸體聚出來的,但這冥火卻不是呦,這是聚了這一片林子的冥火,寒著呢,愈是熱愈是寒,看久了,魂火便被那冥火吸了去。之前也來過一個城里的娃子,便是奔著這冥火來的,說要搞勞子的研究,年紀跟你般大,我也奉勸過了,可他不聽啊,娃兒倔著呢,硬說著什么科學,整盯了冥火一刻多鐘,你猜怎么了?”
我一抖,不自在的笑了笑,“怎么了?”
“那娃兒慘呦,那天半夜混身就自己燒了起來,就在這屋里,混身都是火呦,我在旁邊,用水潑,用土撒,都沒有用,那火更甚嘍,可怕的是啥?那娃兒明明混身是火,卻直喊冷呦,那是熱啊,老遠我都感覺得到,可娃子就是喊冷,最后竟是活活燒沒了呦。”
我倒吸一口涼氣,打了個寒顫,老獵描述的場景活靈活現的,仿若那個人就是我。可老獵卻又自顧著講了下去。
“這第二不能看的,是山魅。山魅知道吧?不過和外面傳的那些個不同,實際上山魅漂亮著呢,我見過的,那時還年輕呦,都沒啥經驗,進林子大多的是搭伙的,那天我和二壯,大壯你知道吧,就林子外那個村子的村長,二壯是他弟弟,可惜去的早呦。二壯那時壯著呢,村里有名的,那次我和二壯進林子,走深了,這林子大著呢,尋不到路子了,便和二壯找了個地方擺樹(土話,在林中搭簡易帳篷),正擺著呢,二壯就停了,眼睛直勾勾的,我回身一看,嚇,好漂亮的姑娘。山魅小時候老人家都講過的,我反應比較快,知道這是遇到魅子了,你想啊,咱這窮山僻野的,哪能有這么漂亮的姑娘呦,更何況這林子深處。可二壯就被勾住嘍,勁大著呢,那眼我是要幫忙攔著的,攔不住的,他一下子就把我甩開了。后來,你猜后來怎么樣?二壯,那么壯個漢子呦,一天比一天瘦了,皮包著骨頭呦,后來骨頭都沒了,就軟軟的,攤的像成皮,才七天,一個漢子就去嘍!”
我有些惶惶,隱約中又想起了剛進林中的那個影,似乎和老獵描述著的一樣,從老獵那里拿過酒壺,又灌了一口,壯了壯膽子。
老獵詫異的看了我一眼,又笑笑“娃子你也看過了?沒細盯吧?放心,你現在這個樣子沒啥子大事,還能喝酒的。”說著,老獵拿過酒,自己也喝了一口,拍了拍我,“還聽么娃子?”
我點了點頭,老獵卻笑著搖了搖頭,“娃子呦,你可真是個娃兒。”卻又沒說更多的什么,又繼續講了起來。
“這第三不能看的,是樹。”
“樹?”
“恩,樹,老一輩傳下來的,娃兒不知道吧?”老獵似乎很自得,順了一把銀須,我才有些愕然的發現原來看似精神的老獵也是到了這般年紀。老獵卻沒被我的眼神所影響,又接著講了。“老子輩傳的,現在的年輕人大多忘卻了,也只有我這樣的糟老頭子還能記得。這個說道我沒經歷過,也沒看別人經歷過,但老人們傳的,到也不會騙我們。”
“老話說夜不視槐日不視百講得就是這個,夜不視槐指的是夜里不能看槐樹,這個其實到也沒什么,若是看了,天頂的也就是得一點陰病,趨趨悔氣就好,但這百吊卻是萬萬看不得的。”
“百吊?樹的名字?”
“是,也不是。準確的說百吊并不是某一棵或某一種樹的名字,而是指一類樹。百吊百吊,一吊百人。這林里的樹都是有著靈性的,如果有人在某棵樹上吊死,那這棵樹就會變成百吊。百吊這樹沒個固定形態,外人是看不出來的。但老人們卻有著獨特的方式,如果一棵樹分了匝子(土話,指樹木頂端枝條分向橫端生長),那這棵樹十有八九便是百吊了。據老人們說,百吊上充滿了吊死者的怨氣,若不吊死百人,這怨氣便就那么聚著了,不會散去,視者看得久了,三魂七魄便會被吊去,多不過久,那人也便會吊死了。”
“有什么傳說么?”
“當然有。”提到這個,老獵又精神了很多,把吸光了的旱煙管里重新裝滿了煙葉,在炭灰中蹭了蹭,又燃了起來。炭灰早已燒光,卻沒想到余熱還能做出這等事來。旱煙在一片漆黑中又發出了一絲微光,卻沒有給你溫暖的感覺,到是配上老獵的故事和聲音顯得詭異異常。“這也是老人們講的,不過應該不假,傳聞當年鬼子進村,呵呵,當初我還沒呢,鬼子進村的時候,燒殺強掠,干盡了壞事。村里的人們恨啊,恨的牙根都癢著,可是沒辦法啊,人鬼子有槍有炮,村民們卻連菜刀都不是人人都有。后來,你猜后來怎么樣?”
老獵講到激動了,仿佛這就是他親身經歷的一樣,我配合的搖了搖頭,老獵嘿嘿一笑,又接著講了下去,“村子里有個漢子,人精靈著呢,嘖嘖,大家都說他要是當漢奸準是個好料子。呵,但人家是好漢子,堂堂正正的中國爺們,他騙鬼子們說這林子中有寶貝,嘿,鬼子們到都信了,跟著他就進了林子。之后?嘿,第二天九十七個鬼子整碼的掛在一棵樹上。有的用繩子,有的用衣服,還有的用皮帶,呵,下身白條條的。”
老獵講得有趣,我也跟著笑了起來,不過老獵卻又把面色一板,“娃子,聽著好笑,但實際可不是呦。你能想象到一棵樹上掛著九十七個人的場景么?那在一天之前可還都是活生生的大活人!而且可怕的不是吊死,而是吊死之后的事。因百吊而死可能是因目祭而死中死得最干粹的,但之后慘呦,死無全尸!滿林子都是黑鴉子(土話,指烏鴉),一片片的,天都是黑的,一口口的啄,看到的就是一個肉棍,還哪里有人的樣子。有些尸體,連肉棍都不是嘍,只剩下骨架。那地上散落著的,頭瓜子,手指,碎肉,什么都有的。逃過黑鴉子,卻還有漫地的蛆蟲,骨里肉里,就那么蠕動著,那時候整個林子都是沖天的臭氣,許久都未散掉。據說,那棵百吊就離這里不遠。”
老獵講得自然,我卻再一旁起了干嘔,死的卻是簡單,一根繩子而已,可誰又愿意用這種方式呢?
老獵又喝了口酒,把旱煙放到一旁,“娃兒,林里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簡單,老獵我再奉勸一句,該回就回去吧。”
我從老獵那里接過酒,喝了一小口,胃舒服了很多。卻又有了些醉意,膽小大了些許,“老獵,我也不瞞你,敢進林子的都多少知道些,圖的就是個膽子,還有啥,一并說說。”
“目忌最直接的是死亡,但最恐怖的卻是生不如死。”老獵看了看我,嘆了口氣“其實上面講到的都是可以看到的,可實際上最大的忌諱卻是看到不該看到的。之前雖然也算做,可畢竟還有一線生路,但其它些個,看到了,也就注定了。”
“這林子里,看得到的不該看,看不到的忌看。看到一些東西多了,哪怕當即回過了神,也是險著。林中有陰氣,看多了就通了冥眼,這冥眼一開,看到的就只有些亂八七糟的東西,整個眼睛都是泛著白的。而這個還不算什么,看的多了,人多是不會在存在了,本身就成了半個透明人,只能躲在林子里。因為自己也就成了不該看的東西,若是被人看了,不是禍害著人么?看什么也就算了,獨孤呦呦,想死死不得,就是生不如死。”
老獵的聲音有些著顫抖,拿起酒壺,仰頭就是一灌。
抬頭時,他的雙眼在這一片漆黑中分外的白。看著他的眼,我又想起了剛進野屋時老獵孤獨的樣子……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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