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南城空氣燥熱,風暖撩人,街道上袒露的瀝青被暴曬而變得柔軟,灰白色的鳥群撲打雙翅,展開羽翼滑翔于樹木之間。即使外頭是生機蓬勃、灌木復蘇的白晝,城中居民仍更情愿躲在家里閉目養神,即使所有人都紛紛換上了背心、短褲、薄襯衫,但在平靜的睡夢里,卻總有涌動的暗流。
就在這最炎熱的白天,南城被烈日炙烤得如同火爐,不止不休地散播著夏季的焦躁,而一到夜晚,一條深綠色的河流便被冷峻的月光所照亮,如長矛般穿城而過,分割開圍繞四周的連綿青山。我混跡于這座南方的小鎮已有二十余年,在這樣的日子里,我每日都蹲坐于家中那狹窄的陽臺,隨著天空中那巨大恒星的緩慢移動,我期待著河邊夜晚的燒烤,就如期待盈口而出的灼人白酒。
從前每到夏季夜晚,河邊的燒烤攤,是我每日的必去之地。在那兒南城的夜色將不再溫柔。在混雜著酒氣、汗氣、食物焦灼之氣的晚風里,夜晚汲取著河流里升騰而上的水汽,黏稠如核桃汁般難以攪動。在歡呼聲、碰杯聲、胡說八道的討論聲里,混雜著胃里食物,酒精釀出眩暈,眩暈如涌動的熱流,撞擊人群。燒烤攤的老板們,除了做得一手好燒烤外,一般都擁有極好的交際能力,只需一杯酒,他們就能和不同的人群打成一片,就在河邊這個人來人往的交際圈里,我時常與攤主們稱兄道弟,和他們一樣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在白日里為生活奔波,在細瑣小事上精于計算。
我的朋友遍布南城的各行各業,他們大多在白天忙碌地干活,在各個角落里揮散汗水,在夜晚偷閑喝酒,和我一起在燒烤攤上虛擲被冷落的光陰。通常,在經歷了漫長而悶熱的白晝之后,我們都會在燒烤攤上被灌得滿臉通紅,這時候,除了回響在我耳邊的嗡嗡鳴叫外,我再聽不到任何其他的聲音。喝酒、胡說、吹牛*、互相亂踹,這些成為了我們每晚最主要的活動,而就在這些活動里,我們感到自己青春尚在,活力無限,即使被割掉**明天依然能感通天地,自我復蘇。無數次的,我們曾無數次地跟酒桌上,向四周同樣暈暈乎乎的醉漢們描述我們所預見的未來,無不例外,我們中的所有人都感到,就在不遠的將來,我們即將創下豐功偉績,而在這榮耀的頂峰,在一片唏噓和掌聲里,我們便會退隱山林,名哲保身,過上“采菊東籬下,悠然現南山”的怡然生活。
我就是在這樣燥熱、豪邁又恍惚的空氣里,遇上張牧的。在酒局上結識新的朋友,似乎不要太多繁瑣的過程,不需套近乎,沒有客套話,只要你將溢滿的杯子,碰撞向另一個高舉的杯子,閉目仰頭一灌而下,友誼便就此誕生。在這個南方小鎮,我們大多按照這種方式交友,在少年精血可逆的時候,用酒缸碰撞,留下各自的故事與姓名。張牧和我便是這樣。那時我已酒過三巡,酒精在胃里滾動,燥熱涌上天靈蓋,我感覺自己輕盈可飛,用雙手提著自己便能像小行星般獨立轉行,而張牧卻冷靜地一言不發,如一尊銅雕,他飲完坐定,微張雙唇,等待著我發言。現如今,我已經無法記得,當初我到底說了些什么,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在那場迷糊的酒局之后,我和張牧成為了最好的朋友。
張牧曾在游戲廳當過老板,在地下網吧當過收銀員,也在威嚴莊重的鎮政府當過保安。他曾經在游戲廳給**的**發放香煙,在網吧里**,曾在站崗的閑暇時間往鎮政府那美麗的水池里吐痰、小便,而就在他完成最后一項“光榮”任務時,恰巧被路過水池的鎮領導撞見,被其厲聲斥罵,最后跌跌撞撞地滾回了家中。在很多時候,現實總呈現出怪誕與荒謬,如今張牧選擇了一份與他以往行跡毫不沾邊的職業,現在他穿一身綠色制服,騎一部破舊的二手女式單車穿行在南城的大街小巷,安安穩穩地當上了郵遞員。
認識張牧之后的日子,我的生活開始變得豐富起來,他的腦子里時常會閃現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念頭,而我則總會陪著他,將這些奇怪念頭付諸實踐。在元宵節的河邊廣場,我們在人們放飛的孔明燈照亮天空之時,在小孩子高舉的花棒叢林里,將塞進玻璃瓶的鞭炮點燃,等待著玻璃炸裂時的巨大聲響,等待著在響亮的爆鳴聲里,騷動的人群所投擲過來的奇怪目光。在端午節小鎮舉行的劃龍舟比賽里,我們用木盆連接成古怪的小船,乘駕著劃入歡呼的人群,高聲大叫手舞足蹈,將人聲鼎沸的河岸劃開一道道聲波的口子。而這些瘋狂的舉動并沒有維持太久,在一次鐵軌之行后,這一切都發生了改變。
那是一年秋季的中旬,南城所有的楓樹都提前地掉光了紅黃的葉子,在微風中顫動青褐色的干燥皮膚,青褐、枯白的樹皮上布滿行人無聊的涂抹,飄落的樹葉堆在街道兩旁,成為一座座金色的柔軟山丘。就是在這樣的季節里,小鎮四處飄蕩著蕭瑟的氣息,冬天邁開它緊湊的步伐,逼近。即使你控制住自己,不去想時光的匆匆和寒冷的冬季,小鎮里四處躲藏的野狗萎靡的叫喚也會時刻提醒你,這一年正在接近尾聲。張牧來到我家的時候,已是晚上,那時我正蜷縮在家里的沙發中,握著遙控器無聊地轉換頻道,屋外淅淅瀝瀝的小雨綿軟地敲打著我鋅制屋頂,蕭索秋風透過窗戶一陣陣地滲透進來,吹拂著我的四肢,將我從睡意中一次次拉出。敲門聲響起,我起身開門,看見在一件寬大的黑色雨衣下張牧正微微顫動著身體,咧著嘴笑,我將他讓進屋里,遞上根煙,正準備轉身去燒水倒茶,但張牧阻止了我。
在一連串急迫的由于焦急以及過度焦急而言不達意或者過度簡明的句子里,我明白了關于這次來我家的探訪,其實是張牧已經策劃已久的一次活動的一部分。他說,就在半個月前,在兩條銀白色泛著金屬光澤的鐵軌上,一輛黑色的布滿類似煤炭碎屑閃爍發光的列車,在他的夢里反復出現,他從那些一閃而過的洞開的窗戶里望進去,看見了在里頭急促的氣流中抖動的白色紗布還有,一個人影。那個人影就像一支漫長曲子的主歌部分,它反復地出現,并又在撩撥完你后遁身消失,起初他的夢境朦朧模糊,可就在往后的幾天里,他依然反復地夢到這個場景,在不斷的重復中這些場景逐漸變得清晰起來。就如一個怪異的提醒,張牧覺得生活里正在給他以啟示,讓他去追尋一些隱而不現的東西,他因這些突如其來的啟示而變得焦躁不安,他開始焦急地搜尋著在他生活里與火車相關聯的一切,他急切地想知道這個夢所給予他的真正的啟示。
于是,張牧他找到了一張全市的鐵軌分布圖,細心地尋找著每一條鐵軌與南城的關聯。隨著張牧搜尋的深入,他發現在那些縱橫交錯如織網的龐大路系里,能和南城發生關聯的鐵軌其實寥寥無幾,那些交叉盤繞的鐵路路線,就如一群嗅覺敏銳的獵犬循著來自大城市的氣息迅捷地前行,躲避著偏遠落后的小城鎮,那些可憐的小城鎮總是會被荒置、被遺忘,就像南城所經歷的那樣,沒有一條鐵路穿行過南城,沒有任何一輛火車會拖著它綿長的鋼鐵身軀,以及輪盤滾過鐵軌的“卡擦卡擦”聲從南城經過。就像由密集線條構成的迷宮中的白點,鐵軌分布圖上,南城什么都沒有。可就在張牧準備放棄這項看似徒勞無功的努力,準備將火車鐵軌圖折疊上放進他那木質的小盒子里時,他發現了在鐵軌圖的背面,一些隱約可現的虛線正密布其上,那些虛線扭扭曲曲,如蜘蛛所吐之絲,漂浮著貼近著鐵軌圖粗糙的紙張。
就在這些輕飄的蹤跡之中,張牧發現了有別于地圖正面的那些由實線繪成的織網,地圖背面的路線圖,工整如被人細心規劃好了那樣,穿過地圖上每一個城鎮,且每個只穿越一次,這些路線圖所展示的路線翻山越嶺穿過河流湖泊,就像星軌圖那樣,橫跨于整個地圖冊上。為了讓自己的視線變得更加清晰,張牧將地圖拿到了敞亮的大廳,并拿上了放大鏡,細心地將這些路線用黑筆描出。筆跡行走在地圖之上,穿越過南城四周的用符號表示的城鎮、山川,逼近南城,最終停止在南城不遠處的一個山頭。路線圖被中斷了,在南城這里,就像被人用橡皮擦去了那樣,鐵軌路線圖在南城里呈現出了一種真空的空白。越過南城,鐵軌線路又如從未中斷過那樣,一絲不茍地滑向另一個新的地帶。這塊奇異的空白深深地吸引著張牧,它就如一根似有若無的神秘繩索牽引張牧去一探究竟,它又如一聲召喚的號角在呼喚著張牧。
經過仔細的考證,張牧發現那條線路中斷之處,便是南城前一座小山的山腰。就在張牧找尋到了那中斷的源頭之時,他的夢境開始變得越來越具體而實在,黑色列車轉動的車輪、那些呼嘯而來的轟鳴聲、那個忽閃的人影,開始變得越來越真實,然而最不可思議的是,張牧突然發覺他的夢境正在逐漸發展。一開始,他只夢見列車呼嘯而過,但漸漸的,他發現在往后的夢境里,列車其實并未掠過他的身旁,相反它正以緩慢而沉重的步伐向他邁來,在最近的夢境里,在這些古怪的夢境里,他越來越逼真地發覺列車的目的地并不是別的,而正是他自己。列車在駛向他。就像一把緩慢舉起的鈍重鍘刀,列車沉重而又緩慢地迎向他。在這些夢境纏繞下,張牧變得越來越焦躁、煩惱,為了讓這一切的不安都能有恰當的結束,張牧決定拉上我,在他下一次夢境來臨之前,去到那個神秘的山腰,去將這些纏繞著他的惱人東西一并解開。
在短暫的協商之后,一起前往山腰的日子被訂在那周的周末,當晚張牧離開我家之后,我便將這個日子用粗線條從日歷中許多個平庸的數字里標記了出來,“23號”這個日子,開始變得不再像以往所有的那些日子般無聊,它開始變得含義豐富并饒有趣味了起來。就在那天來臨之前,我每日都在焦急的等待中度過,我急切地想知道,就在那個普通的山腰,究竟隱藏著什么秘密。
當天的南城,仿有大雨將至,灰白色的云層堆積在天空,如倒置的山巒垂掛著柔軟的群峰,貼近南城的大地。我和張牧提著外出越野的包裹,順著出鎮的大道,前往那座張牧的夢中之山。由于我倆動身得太早,沿途的街道上沒有人的影蹤,遙遠的天際,太陽正等待著契機從地平線一躍而出,除了從小鎮的一些幽深巷道里傳來幾聲野狗的吠叫,整個南城似乎沉靜在如薄紗般輕柔的睡夢中。寬闊的水泥馬路越往外延伸,越窄也越靜,黑黝黝的,就如溝壑嵌入大地,我與張牧行走在這條漫長的溝渠上,感受著迎面而來的清晨之風正吹拂著我們的面頰,聞著路旁深秋的野花香,看見遙遠天際開始泛起魚肚白,又一輪嶄新的日頭即將升起,又一個新的黎明即將來臨。就在這樣的環境里,我和張牧都顯得急不可耐,我們加快了步伐,讓自己穿行在微薄的晨霧之中,我們都加快步伐,期待著自己能腳下生風,能騰云駕霧,能一轉瞬到達目的之地。
道路蜿蜒起來,開始旋入一座褐黃色的山巒,山腳低矮的灌木叢生,在干枯的樹枝之間懸掛著一些細碎的布條,遠處深林里傳來清脆的婉轉鳥鳴,順著土黃色的小路,我和張牧終于邁入了這座小山的內部。布滿細石的道路往上伸展,在曲折中謀求上升的空間,越往內部行走,淡藍色的霧幔開始在我和張牧的眼前展開,撥開眼前干枯扎人的灌木,我和張牧穿行于山間的晨霧之間。起初張牧和我在路上并行,可漸漸的,張牧變得焦躁了起來,他的步伐變得越來越快,就像他對這片樹林早已熟悉,他拖著輕盈的身子在山林間快步行走,我只得加緊步子才能勉強跟上。
眼前的道路開始逐漸變得寬闊,猶如被巨大自然之力蕩平豁開一般,山林頓然消失,灰黃色的塵土覆蓋的山坡展現在我和張牧眼前,就在快要步上這個緩坡之時,張牧突然停住了。仿佛某種神秘的默契,我望見遠處天際的魚肚白在短促的轉變,已經變成了緋紅色,正有一些褐色的鳥群揮舞雙翅,急促地滑行向我和張牧所站立的這座山巒。翻過土坡,一塊平坦的由堅硬的花崗巖鋪就的廣場躍然眼中,在這片開闊的廣場四周山林幽深,猶如一口平靜的湖,廣場鑲嵌在山巒之中。
“濃霧,起初我看見了藍色的濃霧。”張牧閉上了眼睛。
藍色的柔軟如絲綢的幔布開始從山林里飄蕩而來,遠處的山林變得影影綽綽,鳥兒的啼叫亦變得恍惚遙遠,那些仿如細小顆粒構成的能真實觸摸到的幽藍之霧正隨著鳥鳴輕微顫動。霧氣籠罩了廣場,包裹了我和張牧所處的整個山頭。
“聲音和光。”
從霧氣蓬勃的遠處,開始傳來沉重的車輪碾壓鐵軌的聲音,那些由輪子、軸輪運轉二產生的聲音,那些氣缸內燃料燃燒、廢氣摩擦排氣通道的聲音,它們涌向我和張牧,沖擊著我們的耳膜。我們被這一切所浸透,就像沉在某種神秘的氛圍中,我感到害怕但又不敢出聲,我的心鎖于胸腔劇烈地顫動,我感到自己,正置身于一次盛大的儀式之中。粗糙的鋼鐵擠壓鋼鐵、生硬的金屬碰撞金屬、固執的石塊撞擊石塊,柔軟的車燈穿越過幽霧——那輛黑色的列車破霧而來。
“黑色的表面,它覆蓋著閃閃放光的,像煤塊一樣的東西。”
那輛巨大的黑色鋼鐵之物,邁著急促的步伐逼近。它的頭頂上堆積著幽藍的霧氣,在灰暗的天空底下,就像一頂巨大的遮陽棚,我望見它車廂的鐵皮上,附著煤塊,那些煤塊就如深黑色的蛇類鱗甲,在陽光下閃爍著晃人眼目的光澤。我透過那些迷蒙的霧氣,望見那些鱗甲在霧氣中生機勃勃,它們一張一合,在幽藍的霧氣里抖動。列車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但步伐卻愈來愈緩,愈來愈緩,那條巨大的如黑色長蛇的車身如一柄尖銳的硬矛,穿越過濃霧,停留在了我和張牧所站立的廣場的前方。
“我什么也想不起來了,我一點也想不起來了。”張牧睜開了眼睛。
此刻展現在他眼前的,正是那輛他曾反復夢見過的列車,這令我驚異,這奇異夢境以虛化實地進入我們視野,它在我們面前展現出了撼人的真實,我目瞪口呆說不出一句話,而此刻的張牧,他卻顯得異常激動,他仿佛因目見了這糾纏他的最根本的事物,而手舞足蹈了起來,他奔跑向那輛列車,奔向那輛在陽光下閃爍發光的黑色列車,他邁開腳步,激動地前行,我跟在他身后,無力地被他拉著跑。
車廂里空蕩蕩的,窗口白色的輕紗隨著車外涌來的風輕盈地飄著,就像所有上個世紀九十年代的所有車廂一樣,車里頭的布局和裝飾規矩、陳舊,沒有任何奇異的地方。隨著步伐前行,交錯的腳步敲擊著車廂鐵皮地面,在列車內部發出空洞的回響。車廂內的座椅被安靜地放置在那兒,我們穿過一節又一節的車廂,窗口的白色窗簾飄著,幽藍的霧氣依然不停地涌入車內。整潔,古舊,車廂里沒有人。我們繼續往前走著,張牧開始放慢了腳步,他不再急切,他放下了在路途中揮舞的雙手,開始沉默起來。
就在我們行走到第五號車廂時,一臺黑褐色的收音機放置在靠近車廂端口的位置。它被擺在第一個窗口旁邊,車外的陽光斜照進來,打在收音機的金屬外殼上,泛著冷光。在收音機旁還放著一盒磁帶。在那透明的外殼下,那纏繞著的記錄著聲音的黑帶隱約可見。腳步停下來了。除了車外鳥兒的啼叫,還有那些涌進車廂的風聲,整個車廂沒有任何其他聲音了,車廂靜謐而安詳,就如一口古井,在外頭陽光的照射下泛著期待的漣漪,正等著我們投擲石塊。張牧沒有說話,他拿起了那盒磁帶,我站在他身旁,望見磁帶的正面上寫著:
“送給我親愛的朋友。”
沒有任何的商討與議論,一切就如宿命已定,張牧將那盒磁帶放進了收音機。按下了那個凸起的代表著“播放”的按鍵。收音機開始運轉,旋轉的齒輪開始帶動磁帶旋轉,那黑色的綢帶開始穿行在收音機的內部,在短暫的空白過去之后,聲音出現了。一陣九十年代的流行舞曲從收音機里悠然飄出,打破了車廂的靜謐,那些舞曲混合著車窗外樹林間跳躍的鳥鳴,開始劃動車內凝滯的空氣,接著,人聲出現了。那聲音我再熟悉不過了,那就是張牧的聲音。我望向身旁的張牧,發覺他已經無法鎮定地站立了,他正在微微發抖,仿佛強忍著內心即將蓬勃而出的情感。接著,收音機里又出現了另一些我十分陌生的聲音,那些聲音與張牧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它們在收音機里嬉戲打鬧,隔著機械的運轉與遙遠的距離,我仿佛能看見收音機所刻錄的世界那一頭,張牧歡快的樣子。收音機繼續運轉著,聲音不斷涌出,張牧已無法直立,他蹲了下去,癱軟在座位里頭。
“那是我的朋友。那時候我們正十七八歲。”張牧終于說話了,從他那顫動的喉管中,混雜著抽泣,他開始說話了。就在那臺收音機運轉了近一分鐘后,張牧聽著那些從收音機里踉蹌而出的聲音,開始泣不成聲。回響在車廂里的聲音,繼續不停地奔跑著,那些笑聲、談論聲、歡呼與叫罵聲開始如潮涌來,我聽到了在那個我未曾了解過的世界里,張牧和他的朋友們一起高聲談論,一起有趣地調侃,他們在描述著即將到來的一次外出旅行,隔著這臺冰冷的機器,我仿佛觸摸到了那時張牧溫熱的背脊,我仿佛看見了他手舞足蹈的樣子。那臺黑褐色收音機,就如一個隱秘的時光通道,將我和張牧一齊載回了他曾經生活過的歲月。
在那些日子里,酒杯的碰撞伴隨著高聲的呼喊,每個人都在說著些什么,有人朗誦詩句,有人打趣著身邊的女生,所有的聲音都冒著熱氣,沒有了時間和空間的隔閡,所有的一切都鮮活而富有生機。舞曲總是不停地響著,激烈的節奏或者舒緩的柔情,全部以聲音作為載體,從收音機的金屬網罩里傾瀉而出,將我與張牧淹沒。就在這個輛奇異的黑色列車內部,在這些空蕩的車廂里,我與張牧重溫了在他記憶里反復播放的青年歲月。
“他們早就走了”在收音機里傳出的歡聲笑語中,張牧終于忍不住了,他哭泣著說“他們全都死在了一次列車爆炸的事故中。我本來也要去的。那天我們說好要一起出去的,可是我他媽沒有。我被困在了家里。”
列車行進的聲音開始傳來,那沉重的車輪碾壓鐵軌的聲音,那由輪子的運動軸輪的旋轉而產生的聲音,那些由氣缸內燃料燃燒、廢氣摩擦排氣通道的聲音,開始如潮水般涌動地傳來。粗糙的鋼鐵擠壓鋼鐵、生硬的金屬碰撞金屬、固執的石塊撞擊石塊,在這些嘈雜的聲音交織的大網里,張牧說完了關于他的整個故事。從他的那些只言片語中我獲悉了那些舊時光的音訊,就在他的那些只言片語中,我也終于明白了張牧選擇當一個郵遞員的真正原因。
在某天,當一封來歷不明的信件被投擲到張牧家的信筒中時,他便不可以逆轉地要走上這條追尋之路。就在那封信件上,張牧看見,那些他再熟悉不過的筆跡,寫著一首首,他和那些朋友在過往的醉酒之夜,嘔吐出的詩句,他們曾圍繞著這些詩句起舞,曾瘋狂地從在無人的廣場上奔跑,曾將鞭炮塞進玻璃瓶投擲到喧嘩的廣場,曾在端午節用木盆扎成小舟,飄蕩進劃著龍舟的人群。那時,我才終于明白,那些植根于張牧頭腦中的古怪念頭,其實從未古怪過,那不過是,他在失去了往日的舊友之后用來懷念他們的一種極端方式。
就在他的那些朋友,在列車爆炸事故中葬身于火海時,張牧正被他的父母囚禁在幽暗的房間里頭,那時,他拼命地捶打著墻面,希望能將墻面捶穿,他瘋狂地嚎叫嘶吼,企圖那些響亮的聲音能追上遠去的列車前行的步伐。可是一切都無濟于事,他的那些朋友最終在耀眼的火花中,在紛飛的列車物件中,在燒焦了的列車鐵皮中,永遠地向他告別了。如今,就在他站立在這些空蕩蕩的列車車廂時,他看見那些流動著的可燃液體正如當年那樣覆蓋住地面的每一寸,他看見那些幽藍的火焰開始升騰而起,而在那些扭曲蓬勃的火焰之中,他的那些朋友的面容卻如此生動活潑,讓人親切。
自從那封信件被張牧收到之后,他開始穿上了綠色的制服,穿行在南城的各處街道,他翻開拿到手的每一封信件,他企圖從這些投擲到別人郵筒的信件里,尋找到與自己有關的,那些已故朋友所寄送給他的音訊。他就這樣不停地拆開又封好,不停閱讀又失望。他開始失眠,他開始在那些短暫的睡眠里做起古怪的夢來。他反復地看見那輛列車,那輛布滿嘆息的黑色列車,一次又一次地駛進自己的夢中,而在夢里一次又一次一晃而過的人影不是別的,正是在火焰中與他的故友一同舞蹈的張牧,他逃開了所有墻壁的束縛,逃離了實體的圍困,用一種虛幻而又極其真實的方式,與他的朋友一同經歷了那場災難。
本來,我想陪同張牧站立得更長一些,本來我想從那臺黑色錄音機里再聽更多關于往昔的故事。可是,列車顫動了起來,那就像我曾經乘坐過的所有列車臨行前一樣,它開始緩慢地搖動著軀體,而從車廂底部傳來的,那沉重的車輪碾壓路面的聲音,搖晃著傳遞到我的身體,外頭的濃霧里,樹枝開始緩慢地倒退,車要開了。就在它搖晃著身軀為接下來的加速疾馳做準備時,我感到一雙有力的手正抓住我的身體,我看見張牧布滿淚水的臉頰,他用我從未見識過的力量,抱起了我,他快步走向了列車最近的車門,將我拋擲下了列車。隨著沉重的砰的一聲,我摔倒在地,跌倒在了身后的灌木和花崗巖之上。我望見那輛黑色的列車之上,張牧正擦干淚痕開始咧嘴微笑,他開始用力地朝我揮舞雙臂,就像他與之前所有的一切告別那樣,我聽見隔著濃重的迷霧他的聲音正有力地傳來,我聽見他在喊“再見了,我的朋友。我要去尋找他們的足跡了。”
那天我獨自踉蹌著下山歸去,躺在自己的床上,整整睡了一天一夜。我睡到最后不分白晝黑夜,睡到最后昏頭轉向,我知道自己曾有的那位朋友已經離開,他帶著屬于他的故事和那些讓我激動過的瘋狂念頭,化成了那輛巨大的黑色列車的火車頭,我看見他和他的那些朋友,我看見他們成為了一股持續上升的力量,在所有虛妄的泡沫消失之后真實地存活了下來,我看見他們手舞足蹈,我聽見他們高聲呼叫,在黑夜中飲酒,在火光中吟詩,在最平穩的生活里劃起波瀾,如今他們已經成為了拉動那輛列車的火車頭,駛向了下一個高聲尖叫的充滿活力的驛站。
如今,又是一個夏天來臨。我仍端坐在南城那個狹小的陽臺,看著街道上步履緩慢面容憔悴的行人,感受著周身所有平靜運轉著的生活里,隱匿的暗流,那些卸下瘋狂外衣的人們,仍在四處尋找著自己的棲身之所。我不再期待河邊的燒烤,也不再沉溺于酒精和吹牛*的大話。我開始學著寫故事,我開始試圖用自己去表達,即使所有的那些都成為了故去的煙塵,卻仍讓我長久的懷念。
就在窗外的鳥群再一次揮動它們青白色的羽翼滑行于樹木之間,那些強盛的陽光下灌木再次復蘇,灼熱的火爐再次傳達出關于夏季的焦躁,冷峻的深綠色長矛再次劈開黛青色的連綿群山,我開始在夜里做夢。
我夢見節慶日里那人聲鼎沸的河邊廣場,那些張燈結彩街道下手舞足蹈的歡呼人群。那塞著鞭炮的玻璃瓶子,木盆扎成的小舟,以及南城那漂亮美麗的小池子。我夢見那些令人捧腹大笑或者頭腦發熱的人和事。更多的時候,我則夢見了那輛在清晨幽藍之霧里駛向我,并最終帶走了張牧的黑色列車。我夢見在那布滿黑色鱗甲般的車廂鐵皮之內,圍坐著我的那些故去的朋友。我與他們飲酒唱歌,他們和我談論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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