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聲吆喝

　　肖韞

　　沉寂的早晨，忽然從窗外傳進一聲吆喝，那是一位小販在叫賣。

　　他賣的是蕎面油餅——一種在我們這里常見的雜糧面食。他吆喝的內容也極其簡單，與所販之物同名，絕不多說一個字：

　　“蕎面——油餅——”

　　洪亮而渾厚的嗓音，地道的本地方言，帶著濃厚的泥土氣息。那一聲吆喝，在這沉寂的早晨，仿佛男中音清唱出的詠嘆調，卻在這城鄉之交雜亂的街巷中久久地回蕩著......

　　我曾對這個聲音十分熟悉，但現在，它幾乎成了我遙遠的記憶，所幸，就在這個記憶洪流即將把它徹底淹沒的時刻，它又一次在我的耳邊響起，溫熱了我周圍冷凝的空氣，也勾起了我許多如夢的思緒......

　　那個叫賣的人，雖被冠以“小販”的稱呼，但我知道，他實際上他已經是一位年邁的老人了。我還記得當初，只要天不下雨，他每天早上都會叫賣著經過這里。他穿著一件灰藍色的舊呢制服，頭戴一頂同樣顏色的解放帽（其實這種裝束的老年人在我們這里很常見），陳舊卻整潔；他推著一臺老舊的“飛鴿”自行車，車子的后座上架著一個竹筐，竹筐上面苫著一塊白巾，白巾下面，便是那一摞摞的，頭天夜里才做好的蕎面油餅。

　　蕎面油餅，顧名思義，就是用蕎麥面做的油餅，盡管蕎麥在我們這里并不盛產，但蕎面食品卻是隨處可見。

　　我曾買過老人的油餅，它們圓而扁平，顏色黑不溜秋，外形并不精致，說實話，僅從這方面來看，一般勾不起人們的食欲。然而，油餅誘人的清香以及里外通酥的口感卻不會說謊；雖是油炸之物，卻油而不膩，反而包裹了蕎麥那特有的香味，使它們凝結在一起，成為我味覺記憶中的久久回味......這種醇香的感覺，我把它理解為對老人辛勤勞動的最好詮釋。

　　老人的制作、叫賣；食客們的購買、品嘗，以及由衷的贊譽......連接著的就是那一聲聲吆喝。吆喝聲，喚來了四面八方的客人，于是，聽覺、味覺、記憶......瞬間交織在一起。這樸實的鄉音，竟有如此奇妙的效果，也使我的內心產生了一種難以平靜的波動，質樸的鄉音，散發出濃濃的暖意。

　　“蕎面——油餅——”

　　吆喝聲拖著長長的尾音，愈傳愈遠，音量也越來越小。我知道，那老人已經走遠了。

　　我走出家門，來到這雜亂的街巷中，腳下是粗糙的土質路面，周圍是一片殘敗......抬眼望去，遠處新建的樓群正在緩慢地向這里逼近，與我所居住的這棟樓遙相呼應——是的，這里遲早也會像那里一樣發生天翻的復的變化，到那時，象征著發展和進步的現代化社區將會取代這些平房和土路，殘敗的舊景終將成為過去，然后就像那聲吆喝一樣漸行漸遠，最后消失的無影無蹤......

　　對此，我卻不知道應該歡喜還是憂傷。一種對舊日的情愫油然而生，揮之不去。

　　或許是我有些偏執吧。當某樣事物或某個地方在我心中形成了固定的印象，便理所當然的認為它們就應該始終是這樣。就像我所居住的這座小縣城，變化隨時代的發展而日新月異，而我卻總覺得哪里不對，或者說——這里的確正在失去著些什么。

　　正在失去些什么呢？是一份遙遠的、質樸的回憶？城鎮化的腳步，毫不憐惜地踩踏著一切原有的事物——不論是美好的還是丑惡的......這玉石俱焚的悲壯，令人感嘆，令人惋惜。

　　我生在這里，長在這里，見證了這片土地從蕭條到繁榮的變遷。但是對于它最初的印象卻已經所剩無幾了，在努力搜尋的回憶中，那是隨意幾筆勾出的輪廓，模糊不清；在夢境中，那是抽象到晦澀的殘影，讓人無從解讀。

　　于是，我耳邊似乎又響起了那一聲吆喝。我在想，到了這里完全舊貌換新顏的那一天，剛才的吆喝聲還會再響起嗎？畢竟這座城市曾經也充滿過各種商販的吆喝聲，而現在，它們大多數已經不會再響起了。

　　吆喝，作為一種最為原始的廣告形式，已經成為一門藝術，更是一種文化，即便如此，它也改變不了終將成為歷史的宿命。至少在我所生活的這個環境里，似乎已經越來越容不下“吆喝”這種東西的存在。

　　當下，各種廣告充斥著我們的視線，從平面媒體到廣播電視甚至網絡，從掛在店門前的各種招牌到街邊的LED廣告屏......傳統的領地正在逐漸淪陷。與此同時，那些整天噪音不斷的高音大喇叭也占據著街頭廣告的一席之地，不過在我看來，那些喇叭里不斷重復的叫賣聲是俗不可耐的，什么“清倉大處理......”，什么“好消息！特大好消息......”，用著一種夸張至極卻毫無張力的嗓音，喊著一些實際上根本激不起人們興趣的無聊語句。正如當下的許多粗制濫造的影視劇，總有許多刻意的煽情，卻常常弄巧成拙，引來一片“狗血”的惡評。

　　這樣的宣傳方式，遠不及那些質樸的吆喝，發自內心，充滿人情......

　　在我初中語文課本上讀到過蕭乾先生的散文《吆喝》。作者在文章中，憑著他對童年時期最真切的記憶，對老北京的各種叫賣聲做了詳細的介紹，描繪出一幅鮮活生動的世景圖，行文膾炙人口，妙趣橫生。這使我也不由的回想起自己童年時所聽到過的屬于我們這座城市的各種吆喝聲：清晨的鍋盔饃饃；上午的鮮果蔬菜；中午的熱菜熱飯；夜晚的特色小吃......不同的商販都有著自己獨有的叫賣方式，那一聲聲吆喝，雖不及蕭乾先生筆下的那般充滿京味兒的詼諧幽默，卻也包含著我們大西北所特有的粗獷與豪放。然而那一陣陣從先秦時代以來就一直沒有中斷過的聲音，卻將要在這樣一個時代里中斷并且漸漸消失，以至于今天早上那一陣“蕎面油餅”的叫賣聲，都能讓我感受到一股厚重的力量和一種久違的情懷。

　　現在，街頭的商販們依舊還在，但吆喝聲卻沒有了。是的，在這個即將被鋼筋水泥森林覆蓋的地方，大聲地吆喝會被視為擾民——那些住在水泥樓房里的人們，最聽不得這些。他們要求的是別人安靜，殊不知它們才是真正制造噪音的人，不斷地發出一些令人難以理解的怪音，污染著這個世界。有人說：“在這種一半城鎮一半鄉村的發展中地區，最容易抹殺傳統，造就‘異端’和‘畸形’。”這個觀點我很贊同。

　　就這樣，那些曾經吆喝著招攬顧客的商販們選擇了永遠沉默。沉默是凝重的，但凝重的沉默卻不會湮沒他們內心那份不滅的真誠。

　　記得有一次，我和一個朋友去郊游。回來的時候經過鬧市區，當天正趕上“逢集”，街道兩旁的攤點，簡直把這里變成了露天的“超市”。我們看到一位老伯賣的草莓很好，便走過去詢問價錢。老伯笑著抓起幾顆草莓塞進我們手里，請我們品嘗。這時，一旁的朋友隨口問了一句：“這草莓不洗就可以直接吃嗎？不怕有農藥？”。老伯的表情馬上嚴肅起來，當然他沒有生氣，而是壓低聲音，語重心長地說道：“我敢嗎？那可是害人呦——”接著他又笑道：“人人的命都比我的值錢，自己種的草莓，絕對沒農藥沒化肥。”

　　這番話乍聽上去有幾分自輕自賤，但這也是他苦訴衷腸的最高表達方式了，這話猶如一記重拳，狠狠地捶在了我的心上。是的，剛才朋友隨口問的那句話，不也正是我所擔心的嗎？！我看了看一旁的朋友，此刻，他臉上已經滿是愧色。

　　我依然記得那草莓的味道，真的很甜，很鮮。我想，如果當時那個老伯也能吆喝幾聲來推銷他的草莓的話，他會怎樣吆喝？對此我猜想過很多次，結果常常對自己拙劣的“創作”感到可笑。我相信，如果那老伯真的吆喝起來，一定會有著別樣的韻味。

　　現在，走出回憶，那些如夢的思緒也漸漸消散。

　　我轉過頭看看我所居住的那棟樓房，它作為改造這個城鄉之交雜亂的舊街巷的“先遣軍“，早在兩年前就已經在這里落成，作為新事物，它在這一片陳舊中顯得有些突兀，有些孤獨......其實，孤獨的也許是這整整一片陳舊的街巷？或者是早晨聽到的那一聲吆喝，在這里久久地回蕩著......，這一切都蘊含著一種難言的孤獨。

　　不知，明天早上，賣油餅的老人會不會再經過這里，推著車子，抑揚頓挫地吆喝著：

　　“蕎面——油餅——”

　　無論什么時候，我都不會忘記那一聲吆喝。那一聲吆喝，作為一個時代的印記，必將成為我心中成為永久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