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夏天的炎熱來得太過于迅猛，持續時間長。整個夏天，烈日不依不饒肆意揚威。相比之下，源河的夏天較為溫順，以一種不著痕跡的方式從春天過渡到夏天。源河最后在這種無聲無息的溫柔里被曬得有氣無力。

　　江逸

（一）

　　在上海聞雅律所實習了兩個月，我就看到了自己二十年之內的生活方式。如果我不轉行，不改變工作態度，那么我的人生將可以加上彼于奔命，席不暇暖這樣的形容詞作為前綴。整整兩個月，提心吊膽地跟著師兄處理一則招投標買賣合同糾紛案。作為一個乳臭未干的實習生，為了協助師兄打贏這場官司，我每天至少有五個小時在泡在由漢字堆積而成的案例，法條里。十個小時泡在由英文字母堆積而成的案例，法條里。值得慶幸的不僅僅是這場官司最終勝利了，還有我在努力的過程所學習到的技巧和最終收獲的信心。

　　回到租賃的小公寓里，垃圾斗里裝滿了廢紙，衣服散落在公寓的每一個角落，地板上積了一層厚厚的灰塵，陽臺上的蘆薈險些化為黃泥。房間里太熱了，我從臥室提出電風扇，然后抱著它窩在沙發里發呆。肚子有點餓，公寓里沒有冰箱，沒有存任何需要保鮮的食物，去廚房里找出最后一包泡面，灑上熱水，坐等泡熟。

　　靠在沙發上，環視周圍，思忖著再過不久，我轉正了，就像模像樣的接幾個案子，存錢買冰箱，空調，微波爐，洗衣機……可目前，面對寸土寸金的上海，我著實沒有生存的能力，連房租都是爸媽幫我繳地。

　　我在華東政法讀研三年，循規蹈矩，兢兢業業，但我和大部分校友不同的是，在畢業之際，沒有任何實踐經驗。我研二開始幫導師做課題研究，或許是這兩年的努力讓我在理論方面積累得不錯，導師不止一次鼓勵我考德福，申請去德國做交流生的機會。我去考了兩次，都失敗了，這都是必然，追根究底，考德福不是我想要得。

　　從來上海的第一天起，我就沒想過要離開上海。

　　出于某種機緣巧合，導師幫我搭了個線，讓我來聞雅律所實習，帶領我的是本科兼研究生的師兄。師兄比我大四歲，辯口利辭，舌燦蓮花，除此之外，他還有一副好皮相，風度翩翩。

　　我為這場官司每天工作十五個小時以上，是因為我初出茅廬，有且僅有紙上談兵的能耐。而身經百戰，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師兄每天工作十五個小時，純屬是因為他有一顆追求完美的心。我能在他的帶領下踏入律政生涯，何其榮幸。都說名師出高徒，我不求成為高徒，只求不忝列門墻，愧對師門。

　　（二）

　　凌晨，房間里熱氣消散了一些，抱著電風扇睡覺，我被吹得有氣無力。來到窗前發呆，樓下便利店的燈通宵達旦地亮著，對面那棟樓的大部分窗戶也向外面流淌著微弱的光芒，上海越是在深夜，越彰顯它的生命力，黃昏來臨之際，我能微妙地感覺到它在蠢蠢欲動。

　　回到臥室，看到手機上有一個未接電話，是師兄晚上九點半打來的，我沒接到。不知道他有沒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這個時候回電話過去又不禮貌。想了半天，發了個短信過去。

　　“師兄，看到你九點半有給我打電話，我那時候睡著了。恩，請問您有什么事情嗎？”

　　不到二十秒，師兄回了個電話過來。

　　“這么晚了還沒睡？”

　　“睡了，但又被熱醒了。嗯，師兄，你找我有事嗎？”

　　“也沒什么特別的事情，想問問你對最近的工作適應得怎么樣了。導師把你交給我，你知道這段時間太忙了，也沒關心過你。”

　　“師兄，您快別這么說，能跟著您學東西是我的榮幸。工作方面我經驗不足、才短思澀，還希望師兄多多包涵，多多指教。”

　　那邊沉默了很久回話。

　　“其實，師妹，你大可不必這般客氣。嗯，我聽導師說，你本科和我是同一個學校的，好像還是新聞專業的。”

　　“對誒。因為……大二的時候，突然喜歡上法學了。”

　　“對于你棄暗投明的選擇，我表示非常欣慰，我本科的時候最討厭新聞學院了。”

　　“為什么！！！”

　　“我們兩個學院足球聯賽，法學院從來沒贏過。”

　　“……師兄，這個笑話有點冷，但是我要告訴您另一個讓您欣慰的事情，我在N大學四年，新聞學院從來沒贏過法學院。”

　　我猜，師兄在那邊笑得特別開心。

　　潘婷

　　（一）

　　2006年，源河的夏天和往年的有些不一樣，太陽毒辣不說，空氣中濕氣還比較重，熱無法散去。源河大學城，發生好幾起電器自燃的事故。這一年夏天，源河就像一個大蒸籠，在任何沒有空調或者電風扇的場所，都潛伏著把人蒸熟的危險。

　　然而，即使是這樣的天氣也阻止不了潘婷這只妖孽為非作歹的步伐。偶爾她會難得地安靜一下，但是通常她安靜的時候，也就是我警惕性最強烈的時候。和她相處過的人都會發現，她收斂猖獗的性情，是為了更好地興風作浪，為害四方。

　　潘婷是我的大學室友，她的ID是“臣妾不是洗發水”。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人可以叫她洗發水，那個人就是愿意并且有資格陪著她作奸犯科，肝膽相照的我。她的名字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廣告中那個長發飄飄的形象代言人，然而，她本人和絲滑飄逸沒有半毛錢關系。為了和洗發水生產廠商撇清關系，她從來不留長發。用她的話來說，老子憑什么免費給他們做廣告宣傳吶。

　　最近，她又消停了幾天。在風平浪靜之際，她絞盡腦汁，盡她所能，勸服我陪她去法學樓學樓看法學院的控辯大賽。不知道得還以為最近社會主義社會法制宣傳的工作收效顯著，不學無術的少女決定痛改前非，為看一場控辯大賽而如此喪心病狂。

　　她的真實目的和社會主義社會法制宣傳沒有半點關系。控辯大賽正方的二辯是她男朋友霍思成，哦，不對是未來男朋友，人家現在還不認識她。

　　“沈星唯，這樣吧，你下個星期的早餐，本宮包了。”

　　“不去！”

　　“頑固不化，敬酒不吃吃罰酒，小心本宮把你打入天牢，永世不得翻身。”

　　“不去！”

　　“兩個星期去不去？”

　　“不去！”

　　“那你到底怎么樣才去呀！！！”

　　“一個月。”

　　“畜生！成交。”

　　（二）

　　N大學的模擬法庭和我在港劇里看過的法庭有很大的差別，這個模擬法庭比港劇中的法庭要亮敞。據知情人士透露，這個模擬法庭可以容納1200人左右，常用來作為開講座、學院全體大會、晚會等的重要場所。

　　洗發水為了看清楚她未來男朋友，不知從哪騙來兩張記者證。我們掛著記者證心安理得地坐在了第二排。第一排是教授和副教授的地盤，第二排屬于法學社成員和各個社團的記者代表。這次活動主要策劃者和執行者都是法學社成員。

　　我原本在包里藏了一本小說，以打發這無聊的三個小時。但礙于所處的地勢過于險要，眾目睽睽之下，占著茅坑不拉屎的賊膽被一掃而光。

　　宣傳海報上說“這是一場法理與智慧的巔峰對決”，或許，有生之年，我也就這么一次機會親眼目睹這么高貴而冷艷的比賽。我當時的確是這么想的。

　　看著主持人的嘴巴一張一合，我的心思卻很巧妙地神游到別的地方去了。洗發水突然激動地握住我的手問我，好不好看。我回過神來，看到熒屏上的ppt上面寫著這么一行字，南通市兒童福利院切除兩名十三四歲少女子宮是否構成故意傷害罪？我搖搖頭，說，我看不懂。

　　“我是叫你看霍思成。”

　　“哦。”

　　我看到舞臺上男的、女的、不男不女的都穿著黑色的正裝，分不清哪個是霍思成。洗發水以前跟我說過，霍思成側臉的線條像是被藝術家雕塑出來的。我發揮了一下想象力說，腦海里出現了一個側臉像被藝術家雕塑過一樣的男人，然后我激動地握住洗發水的手說，好看！

　　“我沒騙你吧。”

　　“嗯。”

　　ppt演示完畢，比賽進入控辯環節。說實話，臺上熱火朝天的氛圍并沒有感染到我，比賽都進行到三分之一了，我還分不清正方和反方的觀點是什么。洗發水的反應卻和我恰恰相反，她握著我的那只手一直在冒汗，我另一邊的那個女生激動地險些灑淚比賽現場。她們的反應讓我覺得，我應該為自己的無動于衷感到羞愧。

　　這種恥辱的感覺持續得沒多久，比賽就進入了現場觀眾提問環節。我沒有預料到，洗發水會像準戰死沙場一樣的戰士無所畏懼，她站了起來，開始大放厥詞。

　　“我想請問正方，本案件中的兩名重度智障少女，是屬于我國法律規定應當節育的對象。子宮切除手術有利于避免經期不能自理和排除意外懷孕的可能，這樣說來，子宮切除手術是對她們的保護，為什么你們一再堅持這是對她們人權的傷害呢？”

　　玩世不恭的洗發水也會有這么一本正經的時候，我一時難以接受。這時候，正方三辯站了起來，以不緩不急的語速回答她。我猜，這個男生就是霍思成，他的側臉并不像被藝術家雕塑過的一樣，我很失望。

　　“這個，我們剛才已經強調過了。首先，繆某和陳某決定為受害人做子宮切除手術的動機是為了降低監護難度，屬于動機不純。其次，孤殘兒童也是人性化個體，法律規定節育是為了保護她們的生存權和發展權，而不是為了讓節育成為剝奪孤殘兒童權利的借口。”

　　洗發水還不放棄死纏爛打，接著像對方提問。我擔心洗發水根本聽不懂人家，等一下被反問，她答不出來，當眾出丑。我扯了扯她的衣角，讓她不要不知死活。

　　“那么，怎么樣才可以避免法律規定成為傷害別人的工具。”

　　被洗發水刁難的男生帶著一種很職業化的微笑說：“每一個人都應該做到，揮舞的拳頭止于別人的鼻尖！”

　　突然，我好像明白了洗發水為什么喜歡霍思成了，我好像也發現了他的側臉像被藝術家雕塑過一樣。

　　洗發水坐下以后，一秒鐘原形畢露，迫不及待地問我：“我剛才表現地怎么樣？”

　　我說：“相當專業！這個霍思成確實不錯。”

　　“他不是啦，霍思成是反方二辯，坐在剛才回答我問題的那個人對面。”

　　“啊？那剛才那小廝是誰呀。”

　　“不知道。”

　　洗發水在以她的方式吸引霍思成的注意力，有魄力，有計謀，她向來如此。

　　（三）

　　決賽的模式和初賽的模式是一樣的。

　　我從ppt演示中看到決賽的辯題是：二十多歲年輕男子李某毆打五十多歲老人吳某，老人冠狀動脈粥樣性心臟病急性發作，經搶救無效死亡，但尸檢結果為輕傷，李勇是否構成故意傷害。

　　在決賽控辯環節進行的過程中，我終于認識到什么叫“這是一場法理與智慧的巔峰對決”，情緒隨著比賽地變化而跌宕起伏。在決賽中，經過我的觀察和分析最終得出結論。剛才被洗發水挑釁的那個男生最大的特點就是冷靜，無論對手怎么咄咄逼人，他都可以控制自己的語速，言行舉止都帶著濃重的職業化氣息。

　　在現場觀眾提問環節，他又被人提問。

　　“對于李某的無過錯責任追究，你認為是不公平的。現實生活中，有很多與法律規定無法完全吻合的情況，譬如電影《熔爐》中，那些惡人并沒有得到該有的懲罰，你怎么看？”

　　他用一種很認真的表情說：“正義有時會遲到，但永遠不會缺席。”

　　比賽結果，一等獎獲得者是霍思成，二等獎獲得者是林皓和顧琛。洗發水以記者的名義采訪了霍思成，并要了霍思成的電話號碼，加上剛才她在比賽過程中的表現，霍思成記住她，情理之中。她還問了霍思成很多有關今晚兩個案例專業性的問題，兩人聊得意猶未盡，互留電話號碼。

　　這一天晚上，洗發水到移動營業廳交了一百塊錢花費，在宿舍陽臺上和霍思成聊了一個晚上電話。

　　三個禮拜之后，霍思成和洗發水正式交往，比我想象得還要快。

　　我說：“洗發水，夠快的呀，你怎么追到得？”

　　她說：“雙手一拍桌子，抓住對方衣領，大吼一聲，‘小子，老娘看上你了。從現在開始，你正式被我逮捕，判無期徒刑。’”

　　“然后呢”

　　“他說，生效。”

　　我想了一會兒說：“你可真是一條小禽獸。”

　　她說：“放屁，老娘明明是一條老禽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