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像一場年代久遠(yuǎn)的文藝電影里的幾個破碎的鏡頭，美好或者有些苦澀。他處在自身腦海里的一些記憶，黑白的影像斷續(xù)的播放著，兵荒馬亂。
我想忘記，但主人公是我。
一
十八歲的我來的太快。因而不得已放慢了走路的步伐。
白色的梨花瓣鋪了一地，隱隱約約露出斑駁的青石板，帶著歲月的痕跡，粗糙的打磨著。低頭看著自己純白的帆布鞋一步步踩在上面，仗著自己年輕，來無視它的蒼老。
清晨的校園總是帶著一股清新的，帶著書香的氣息。不過，從上小學(xué)開始便在學(xué)生間謠傳著一些恐怖的消息，說學(xué)校的前生是一塊巨大的墳場，因為便宜，所以建了學(xué)校。老輩人說，戰(zhàn)爭時期，這里是亂葬崗，無數(shù)枉死的冤魂葬送于此。因此，小學(xué)時上廁所時不敢單獨去，怕被拖走。也不敢留堂到最后。中學(xué)時不敢一個人去偏僻的車棚。就這么一直到高中。漸漸習(xí)以為常，不再那么害怕了。
生生不息的古老的江城，怎么可能不死人呢。我抬起頭，望著紛擾的梨花后的蔚藍(lán)天空。
我們的命不都是建立在這塵土里的亡靈之上嗎？沒有他們的死，又何來我們的生！
沈知兮走在我前頭，因我這個想法竟然回頭。她是個走路永遠(yuǎn)挺直身體目光向前，不輕易回頭的女生。她用她有些灰色的眼睛望著我，死死的，白安映，你有時候特別搞笑。
語氣冰冷，聲音清冽，帶著一點點不易被察覺的嘲諷，一如她的為人。
搞笑嗎？那你為什么不笑？
她卻回過頭不回答我，像往常一樣直徑向前走，只留給我一個清冷決絕的背影，和她雙肩上的那個方方正正，一絲不茍的黑色書包。
別人無論說什么，沈知兮都不屑回答。包括每天和她形影不離的我。
別人猜不懂她在想什么，她那張蒼白尖瘦的臉鮮少做出表情來。女生總是會去厭惡那些與眾不同的，或比自己優(yōu)秀的，或孤高冷傲的女生。而沈知兮都具備了。大家在背后聚在一起說她”太清高“，”目中無人“什么的。我偶爾還會去聽聽，然后笑笑。當(dāng)然，我也會被疏遠(yuǎn)。
這世上怕是只有我稍許看出沈知兮她目中，不是無人，而是寂寞。或許正因為我知道她的事，我能看出她心中所想，她才會把我留在她身邊，以防我到處亂講吧。有一次我把我的這個想法說給她聽，她的眼眸流光一閃，轉(zhuǎn)過臉來，死死的望著我，白安映，你有時候特別搞笑。
又是那樣的神情與語氣，同樣的語言。而我，自然以相同的話回復(fù)她。
搞笑嗎？那你為什么不笑？
還真是不厭其煩吶！反反復(fù)復(fù)，一遍又一遍。我心中翻江倒海。
你為什么不笑？
真煩！
十八歲邁入了高三課堂。一進(jìn)入就覺得呼吸困難。漫天飛舞的粉筆灰和老師的唾沫星子，一份份張牙舞爪的，標(biāo)明贏在高考的試卷，一張張焦慮疲憊的臉。我手不停歇的寫著題目，突然煩躁的把筆一扔，發(fā)出”咣“的一聲。這舉動與聲響嚇到了同桌阿詞，她頓了頓筆，也不轉(zhuǎn)頭，只是用目光斜視了一下，知道情況便轉(zhuǎn)回視線到自己的試卷上，繼續(xù)埋頭奮筆疾書。卻悶悶的說，縱有恨都無啼處。
阿詞，她果真應(yīng)了這名，一套套詩詞，信口拈來。不過有時所說的還真是莫名其妙，再配上她古板的外貌與性格，覺得有趣。
不是恨，是煩。我悄聲回答她。然后抓起筆，輕嘆了一聲，其實差不多。轉(zhuǎn)過頭看向坐在后兩排的沈知兮，她的頭一直低著，十分認(rèn)真刻苦的樣子。
墻上的倒計時已經(jīng)掛起，紅色的，巨大的數(shù)字。”厲兵秣馬十余載，龍吟高考震乾坤“這樣的標(biāo)語也貼的到處都是。學(xué)生中漸漸形成了緊張的氣氛。而唯獨我，坐立不安，心神不寧。大家都在為高考拼搏，而我，卻絲毫奮發(fā)不起來。心里像是囚禁著一只鳥，既沒有雙腳，也沒有翅膀。但卻是鳥，不能歇也不能飛，無措的連等死都不會。
卻只有死路一條。
二回家的那條路，比較窄。
冬天，道路的右側(cè)是一排枯樹，黑色的樹干向上生長，錯綜分出無數(shù)枝條，猙獰而扭曲的樣子，卻感覺極其凄涼。左側(cè)是人家的屋子。有一家大門總是緊閉著，死寂的感覺。聽母親說，這家的男孩子與我一般大，卻不上學(xué)了。他的母親和別的男人跑掉了，留下做鳥籠的父親，和衰老的爺爺。他家在閣樓上養(yǎng)了一群鴿子，灰色的羽毛，總是“咕咕”地叫著。也唯有這閣樓的鴿子，充滿生趣。適時會看見這家的男孩會將它們放出，它們會成群拍翅飛翔，在窄路的上空開闊了視野。我的目光會不由得跟著它們，穿過黑色樹枝，看它們?nèi)粘龆w，日暮而歸，自由而又戀家的樣子，心中十分溫?zé)帷?/p>
轉(zhuǎn)過視線會看到閣樓的少年定定地望著我，他的頭發(fā)很黑很黑。我從來都沒有看清楚過他的臉，我從來只能看到他站在閣樓上的身影，很寂寞的樣子。
路的最前頭住了一戶樸素的人家，每每晴午會看見一位老人坐在院子里曬太陽，蒼老的模樣連太陽都變得靜緩。家里的門還是陳舊的——從前人家用的紅木門。上面貼著發(fā)白的對聯(lián)。門上還有一把巨大的，沉重的鎖。在江城，還有著年代久遠(yuǎn)的東西，它們仿佛與這時代格格不入，但它們終究是現(xiàn)在的前生。任何東西，都不可能完全摒棄。就像是一段傷痛，即使物是人非，白衣蒼狗，活著的人終究忘不掉。
天朦朦的下著冬雨，院前的花枯著，擺著頹廢的姿式。那家院里，一位婦人嚎啕大哭，哭得實在是撕心裂肺，聲音十分悲傷絕望，邊哭邊喊：“我的親娘唉……”是那位常坐院子里的老人辭了世。我也曾哭得這般駭人，似乎也不是什么事。聽母親說，婦人的丈夫在世時經(jīng)常對她拳打腳踢。她的青春歲月都給了一個殘暴的男人。男人短命，死得早。她也留下了精神創(chuàng)傷。而如今老人也離開她，也沒有孩子。如今只剩孤苦伶仃的一個人了。
腳下踩著陰冷的積水，覺得濕而沉重。我走得越來越遠(yuǎn)，直至她的哭聲被淅瀝的雨聲湮沒。一顆心才漸漸落下。
人的脆弱由此可見。譬如我的自卑，知兮的冷漠。
冬天才是最讓人溫暖的季節(jié)。因為無論空氣有多冷，來者是誰，只要他的一口呵氣，或者一次呼吸，就可以清晰的看見熱度。
我抬起傘，看見沈知兮的背影，冰冷，挺直，一絲不茍。我快步走到她身邊。
三
有人說，女人是天生的**者。
而我覺得，女人間的不是*，而是情，不是因*成愛，而是因情成情。這世間，最復(fù)雜的莫過于感情。所謂親情，友情，愛情，不過是大致的分為三類。好像只有三類一樣。
好像有無數(shù)類。
江城處在南方，城外圍有一條江，被稱為“離江”。因為從前凡是從江城過江而去的，幾乎是沒有歸來的。江邊，或城內(nèi)，到處可見梨樹，一個個粗干繁茂，既生機，又顯蒼老。每年春天，滿眼白色。城中央是市區(qū)，城四周是人家，錯落有致。地面是古老的青石板，其上走過幾代人。
繞過房屋間一條條蜿蜒的小巷，穿過一片片梨樹林，來到市里，在市的一角落，能看到一個方方低低，灰墻黑瓦的小屋，擠在兩家足足比它大一倍的店之間。我開始都沒有注意到它。
我是一次心情煩悶而到處閑逛時走到了這里。我看見兩位二十多歲的女人，相對坐在店前的木桌旁。桌上有兩杯冒著熱氣的茶，各自面前一本書。她們悠閑的說著話，臉上帶著滿足的笑容。
我的心突然一熱，被這樣的畫面吸引住了。腳也不自覺地朝她們走去。她們見狀，有些疑惑。
小妹妹，是要買書嗎？
這一說，我才看到她們身后的書店。礙于尷尬，便點頭進(jìn)入。
兩個女人是學(xué)生時代的好朋友。兩人同上了初中，高中，之后分道揚鑣各自讀了不同的大學(xué)。大學(xué)畢業(yè)工作了幾年，感到疲勞，辭了職。兩人相約旅行，在江城相遇，便決定停留，開了書店，當(dāng)了作家。
聽上去非常美好。這是其中一位偏瘦的女人告訴我的，她說這些時臉上帶著笑容，非常甜蜜的樣子。我發(fā)現(xiàn)她笑起來時眼角上揚的很好看。
我被這個書店和她們的故事深深地吸引了。于是頻繁地來店里，還讀了她們寫的《江城》，她們說這是她們初中時的承諾，要合寫完一本書。雖然至今才實現(xiàn)，但也不晚。
我想也是。在忙忙碌碌而又碌碌無為的青春里，年少的我們會被加快成長的生活弄得迷茫無措，面對著一次次散場，又有誰能記得當(dāng)年的承諾，又有誰再會去實現(xiàn)？
我羨慕她們，羨慕到嫉妒。
記得初中時，我對沈知兮說今后要一起考D大。她點了頭，還說了很多話。我彼時看著她星辰般的眼睛，仿佛看到了美好的未來。
可是，現(xiàn)在的她成績非常優(yōu)秀，早已不是D大這種層次了，而是更好的大學(xué)。我卻成績平平，勉強能夠到本二線，達(dá)不到D大。我也沒難過，照樣每天蜉蝣般的過著。想著不切實際的事，像個小說家。
人生的軌跡，終會因為現(xiàn)實而偏離，成為自己的人生。終究啊，兩個人不可能平行。
但上天也不曾薄待我，至少他給了我一個普通的軀殼，平凡的家庭，可以看到世間的一切，可以行動自如，做好自己。即使，仍有很多不得已。
四
我最喜歡的數(shù)字是四。
長輩們總會告訴我這個數(shù)字不吉利。因為“四”諧音“死”。他們即使生活在現(xiàn)代，卻仍然對老輩人說的話牢記在心。我認(rèn)為他們太迷信，而他們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比如在十三歲那年，我生了場病。好像只是普通發(fā)燒，但連掛了一個星期水也不見好轉(zhuǎn)，總是無力地躺在床上不能動。母親心疼地看著我，突然面目慌張，急急的跑出房間。過了一會兒進(jìn)來，手里拿著一面鏡子和一塊一元硬幣，然后背對著我在桌上做些什么。等她轉(zhuǎn)過身來，我看見那塊一元硬幣立在了平放在桌上的鏡子上。因為頭暈?zāi)垦＃缶退恕?/p>
等我醒來，病莫名地好了。我很奇怪，而母親卻神情微帶得意，這回你不得不信了。你啊，被鬼摸了頭，幸好我想起來以前你外婆教我的方法。
我聽后不知如何作答。
母親是地道的江城人，一輩子待在江城沒有離開過。父親是在船上工作的工人，時常不在家。我出生的那年，國家對計劃生育抓得挺緊的。家里沒有經(jīng)濟能力再養(yǎng)一個。因而，我也是孤孤單單的獨生子女。我認(rèn)識的，周圍和我一般大的孩子都是獨生子女，所以各個脾氣都挺大的，自私而蠻不講理。
而我的脾氣，卻是很溫和的。從前我不大愛講話，走路時喜歡低著頭，習(xí)慣把手插進(jìn)衣服口袋里。和伙伴們在一起總是說不出話來，他們都嫌我木。五歲的時候，就已經(jīng)認(rèn)識了很多字，沒事喜歡拿著報紙纏著母親教我識字。小學(xué)時也總是一個人看書，沉默著被人忽視。十三歲的時候，已經(jīng)開始動筆寫文了。只是從來沒有勇氣將它們發(fā)表。少年時的自卑，也是我一輩子的自卑。
我十三歲的時候，我的文字出不了我課桌前的一方窗戶外的景色。坐在椅子上，盯著窗外看，然后把它一遍遍描寫，沒有任何題材。田野，夕陽，像城堡的工廠，灰鳥，雨，還有夢中的少年，溫暖我的十根手指。
我十八歲的時候，我的文字出不了江城，生于斯，長于斯。我的眼光鄙陋，我只能看到這里。我曾寫道“困城”二字，寫得十分苦澀。我像這世上所有少年一樣，45°仰望天空，渴望離開這片天。
我認(rèn)識沈知兮正是十三歲那年，緘默，習(xí)慣性的低著頭走路。四月的清明，帶著悲涼與死寂。細(xì)雨綿綿，阡陌泥濘，金色油菜花，白色梨花。引魂幡揚風(fēng)飄蕩。行人間也不多做交談。江城的墳山上，誰家又添了新墳，誰家又忍不住沉痛哀哭。
彼時，沈知兮一家就背對著立在我爺爺?shù)膲烆^對面的新墳前。頭上的白喪下隱約露出及腰的長發(fā)，身體消瘦而單薄。他們聽到我們的動靜陸續(xù)轉(zhuǎn)過頭來，一個個面孔陌生而冷漠。沈知兮最后一個回頭，正對上我的目光。她的眼眶通紅，皮膚蒼白得幾近身上的孝服，眉目平淡，嘴唇緊閉，下巴如刀削般尖瘦，絲毫沒有女孩子的圓潤。她的神情冷漠，如她身旁的人們。
我看到她有一張寂寞的臉，和我一樣。
我后來知道，那年死的，是她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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