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編魯迅《孔乙己》
文/沈正攀
他們都叫我孔乙己。
現在已經沒人知道我的本名了,這也沒什么不可,孔乙己就孔乙己吧,我還挺喜歡這名字。
我又跑到咸亨酒店去喝酒了,酒癮上來時,心火燒火燎地,我便帶了錢離開破山寺。遠遠就望見店里店外站了幫人,不消說又是那些搬貨工。這么熱的天,穿短衫想必很涼爽,可我不能跟他們一樣,自從幾年前住進山寺后,我就算得上是個出家人了,既已出家,總得有個標志,辮子是不能剪的,那就披條長衫。
得店里,我讓滿臉癡相的小伙計給溫一碗酒,來碟茴香豆。這小家伙呆頭呆腦,酒壇里有暗格,一邊裝水,一邊裝酒,他先舀大碗水再舀酒,那還不被人發覺?我要是掌柜的,非得辭了這沒腦子的不可。茴香豆上來了,我盯碟子看了會,數出豆比上回少了九粒。“哎,小笨蛋,豆子少了!你數數,一貫都是五十粒上下,你這回差得太多了,當我不長眼?”“今天……今天就這么多,以后都這么多,豆子漲了,不信你去問問。”“問誰呀我?”“哎,孔乙己,你額上的大包怎么弄的?”“要你管?”又是那些煩人的家伙,總愛問東問西的,我懶得理,瞪他們一眼后,繼續盯著我碗里的酒。不能喝這酒,不能喝,我這是犯戒。光看不喝,這就是修行!我得忍住!我一邊嚼豆,一邊盯著酒水中倒映的自己影子。我端起酒杯,走到門外的過道,舔了一口后,倒掉剩下的,再把空杯還回去。那些搬貨的又來煩我,問我怎么每次都偷偷喝酒,怎么每次就叫一碟茴香豆。那我下回叫兩碟!說完我瞥了一眼酒被倒掉的地方,隨后離開。
回廟溫習經書太早,再說那些玩意兒我都搗鼓十幾年了,還是先撿點破布把廟給圍嚴實,不然夜里被蚊蟲咬得到處是包。我東走西竄,看到何家圍墻外不遠有片剪爛的布,一端還浸在溪水里,我剛把破布從溪水里拉上來,擰干,何家小媳婦抱著一盆衣服出來了,她瞅了我手里的布一眼。
這是我家的。你不能拿!
這是我剛才撿的!
在哪撿的你?這條溪都是我家的!
這是你家不要的!我撿到了!
誰說我家不要了?我放在這的,忘記拿了。
你這小姑娘還會騙人啊,要知道出家人是不能打誑語的!
什么出家人不出家人的,你還不還我?
不還!我得走了,回去還有事兒。
喂,快來人啊,有人偷東西!快來人啊!
我一聽她扯著嗓子喊,忙拔腿狂奔,但大門里很快就出來幾個家丁追我。我到底是被他們追到了,他們年輕,腿有勁,其實我也跑得挺快的,就是前面沒什么地方可躲。追到我后,有個像頭目似的人,從我手里搶布,我不給,布被我倆撕扯成兩半了。我抱緊剩下的一塊布繼續跑,他們幾步就又追了上來,圍住我,搶了布,把我踹倒在地,很多拳腳伸了過來。迷糊中我貌似看到一些人圍了過來,于是放開嗓子向他們呼救,但沒人理。我知道不能指望他們了,上回我就看到一幫家伙打一對母子打了一個鐘頭,我上去勸他們,結果被人一腳踹開了,他們當時威脅我要連著我一起打,我在邊上看了一會,只好南無阿彌陀佛為她們母子祈福的同時離開那個是非之地。
這些家伙打人都很有章法,專挑屁股和背部還有腹部打,看不出多少外傷。等他們把布搭在肩上揚長而去,圍觀的人也漸漸散了,我喘著氣在地上躺了一會,爬站起來,去溪邊照了照,臉被石子磕出血了,難怪火辣辣的。到鎮中心以前只要半個鐘頭,這回我一步一停走了大概一個多鐘頭。進藥鋪后,我讓伙計給我拿點跌打藥。他掃了我臉上傷口一眼,扔出一包紙袋,二十文。我說我只有十文,這是我全部家當了。伙計一聽這話,趕緊把那包紙袋按住,要往回拿。我眼疾也按住了藥包。
這樣吧,我給十文,拿一半,怎么樣?
你松不松手?
大哥,您就行行好吧,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虎哥,有人來搗亂!
誰膽子那么大?
我朝后面傳來的聲音望了一眼,見是一面兇的壯漢,連忙退出藥鋪。
臥床的這些天,我恰好可以閑下來思考一個問題。左手邊的四書五經和右手邊的佛經,我真的可以兩者兼得么?放棄四書五經,也就意味著拋棄了功名,我這樣做對得起我這個姓嗎?要是被人知道孔丘的六十八代傳人連個秀才都考不上,那我這一輩子恐怕就要活在世人的嘲笑之中了。最關鍵的是,我孔家這一支還要絕后。那就放棄佛經?可這不是自斷手腳,自廢去往生凈土的路?
那天我正讀《金剛經》時,廟外響起了腳步聲。我出屋去看,原來是鎮里王老爺的三婆娘。她帶著個丫鬟拿了一堆禮物過來,說讓我去寫幾個字。我說我的字挺值錢的,她說就是因為聽說我的字在這個鎮里最貴最好才來請的我。我很得意地跟著這婆娘去了她家,進門后,看到丫鬟們把紙墨筆硯都準備好了,我探身上前聞了下墨,次品;又摸了摸筆頭,次品。沒等這婆娘跟上來,我扭頭就走,這婆娘慌忙拉住我,我跟她解釋,我很少給人寫字,物以稀為貴,不能把我的字糟蹋在這些爛筆廢墨上面。我以為這婆娘聽我說完,會去換筆換墨,沒想到她臉色突變,你知道那些禮物是花多少錢買的么?你知道我是不顧身孕去山上請你么?我老爺大概今晚就會回來,這字是送給他的,你最好給我快點寫,耽誤了我叫你好看!把門鎖上!
他們竟然都出去了,把我鎖在屋里,也不留個人給我磨墨。墨要現磨現寫的。我越想越氣,蘸墨揮筆寫了“**的”三字,然后沖窗外喊,字寫好了,快進來看看寫得行不行,不行我就重寫。門外有金屬碰撞的聲音,吱一聲,門開了,趁那婆娘兩手叉腰走進來時,我以箭一般的速度飛出門去,向山上那邊跑。后邊那婆娘尖聲罵我祖宗一聲后,讓下人來抓我。可惜我在跑出門口時,聽到王老爺的原配吩咐下人們不要追的命令。我想我以后都不會再隨便給人寫字了,這幾年寫出去的字已經夠多了,再寫就爛,更何況我深感如今的筆力大不如從前。為了保全名聲,也要暫時封筆。
酒癮又犯,我灌了一肚子水,結果都尿出來了,是該去咸亨酒店的時候了。這次去,我絕對只是看看,絕不會像上次那樣舔一口。跟以前一樣,我靠在柜臺邊,讓小笨蛋給我溫杯酒,再來盤茴香豆。小笨蛋這次好像變精了,你上回不是說下次買兩盤的么?敢情你說話不算數啊?我懷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你小子長進挺快啊!是塊當掌柜的料!那我出個題,你答對了,我就聽你的來兩盤茴香豆。君子多乎哉,后一句是什么?小笨蛋挖了我一眼,把一碗酒和一盤茴香豆放在我桌前。那些穿短衫的見我欺負沒念過書的小孩,把話題轉向我了。
哎,孔乙己,聽說你上回占了王老爺三媳婦兒的便宜哩?
胡說八道!
誰胡說?王老爺都傳出話來了,讓家丁們看到你馬上稟告,他要親手打斷你的狗腿。
來啊,他來啊。我看他怎么打!
你說你給人家好好寫個字多好?干嘛要占人家小媳婦的便宜?我看你這條腿是保不住咯。
我才不給他寫,普天下誰不知道我的字是比金子還貴的!這**的沒想到還會誣賴人,空即是色,色即是空,老子怎么會去占她的便宜?
嘖嘖,有這么夸獎自己的?你出魯鎮就沒人認識了,還敢說什么普天下?我看那……
一陣嘈雜聲傳了過來,有個搬貨的把頭往外探了下,突然沖我叫道,孔乙己,快跑,王老爺帶人來抓你了,估摸著是誰告密了。我聽了他的話,仰脖端起桌上盯了好久的酒一飲而盡,也沒付錢,奪門而奔。有了上次的經驗,我這回專往人多的地方跑,左鉆,右挪,竟然成功地擺脫了后面那群人。
我逃到了周莊。在丁舉人府外,我還看了一回熱鬧,有個破衣爛衫的漢子被人吊在樹上,下面有人一鞭又一鞭地抽。我問其他圍觀者,說抽的是什么人,為什么要抽。他們也不知道,只說好像是個賊。后來又有新圍過來的問我抽的是誰。我準備說不知道的,轉念一想,反問他一句,你知道孔乙己么?魯鎮毛筆字寫得最好的那個孔乙己,你聽過他大名沒有?
晚上我偷偷潛回魯鎮,才進鎮就看到遠處有團火光,正在荒山那個方向。我懸著一顆心,往火光處趕,果然是我的廟,那群王八們竟然把我的廟和著我的全部家當給燒掉了。我沒辦法,只好又折回周莊。我向人打聽周莊土地廟的方位,找到后,在廟里睡了一晚。睡了幾天,一直沒人管,我便在這住了下來。
此后我又回過一次魯鎮。那時我已熟記四大皆空,凡所有相,皆是虛妄,我沒剃度,也不再穿長衫,進學對我來說也無所謂了,無后也沒什么大不了,喝酒?當然不會再舔了,所謂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嘛。我喝過周莊幾個酒家的酒,味道和魯鎮的完全不同,價格也貴,靠撿破爛度日的我,最多一星期喝一杯。此時的我竟還懷念起魯鎮的酒來,為了避免被人認出,我在一個陰雨天潛回了魯鎮,我扮成乞丐樣,穿了件帶帽子的皮襖,兩腿盤在一個蒲包上,用手走到了咸亨酒店。小笨蛋看到我時很驚奇,不過他讓我先歸還上回欠的錢,我說下次付,這回是現錢。喝掉他溫過的那杯酒,我就用手離開了魯鎮,這個地方用腳走太危險了。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