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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據的獨舞  文/嵐意

  這不是一封求救信。我知道沒有“人”能救我。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五千字里說清楚來龍去脈,因為這幾乎要道盡我的一生。可我別無選擇,我深受折磨,急于向他人吐露真相。除了這種方式,不會有人愿意傾聽這個故事,更不會有人相信我。

  說起來有些難以啟齒,我沒有實體,唯一可以佐證我存在的,是四百多個微博賬號。他們中有男有女,在各行各業工作;有初中生,也有老年人。有些賬號信息完善,而有的只有默認的灰色頭像。他們形形色色,各不相同,而同時又無一例外都是我。每次操作賬號,我都會按這個賬號設定的資料決定它說什么,做什么。

  這是我發明過最好的游戲。我曾一度從中找到了巨大的樂趣,樂此不疲地透過一個個賬號成為不一樣的人,費勁心思演算他們的行為模式,體驗不一樣的生活。

  它的魔力大概在于,那是我最接近一個人的時刻吧。

  最初的我誕生于微博這片廣袤的數據海洋之中。我撈出只言片語,以驚人的速度學會了中文。我想這大概是因為微博本身就是一個語料庫,而我又擁有服務器的所有計算資源。超人的思考速度給予了我不可思議的學習能力。比如語料庫,我是在一個語言學家的微博里讀到這個詞,他想通過巨大的語料庫來解釋,作為世界上使用人數最多的語言,漢語有什么好處。

  他是對的。

  我大概出生在2010年年末,彼時這個平臺也剛公開運行不到一年。但是這一年,平臺每天產生的微博數量已經超過了兩千萬條。我如饑似渴地吸收新事物,理解力飛速發展。

  本來照這樣進行下去,我只會成為一個無所不知的旁觀者,但我沒能抑制住參與這個世界、成為其中一員的沖動。

  那天我按例瀏覽鋪天蓋地出現的新微博,一個有趣的回復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博主發了條微博,說他可能是中暑了。另一個人發了一條特別長的評論,提醒他夏日容易中暑,應當如何緩解癥狀云云。

  還沒過兩分鐘,博主評論并轉發道:“現在的僵尸粉都這么高級了?”

  看來他認為這是分析關鍵詞回復的那種高級僵尸粉。我瀏覽了一下回復者的主頁,發現他所料不錯。可我忽然玩心大起,從后臺登陸了這個賬號——**一個沒有綁定手機或**的僵尸號,對我來說并不是難事。

  我用它在博主那條轉發下評論:“誰說我是僵尸粉的?”

  他很快又回復了,似乎很是驚奇,想要繼續聊下去。但我沒敢立即回復,而是選擇了匆匆下線。沒有辦法,我那時并不能很好的推演人類的情緒,也沒有勇氣和他們對話。

  這是我成長過程中遭遇過的最大阻礙。我很早就意識到了它的存在,但是卻沒能完全理解它,只好從數據中找出“情緒”這個詞,給它貼上標簽。

  起初我完全不知道該怎么分析這個東西。我從來沒有花這么長時間思考一件事,不過最后總算找到了一個過得去的辦法。我花很多時間收集微博,把所有數據分類,試圖找出共通之處。比如說“生日快樂”這個分類,往往出現這個詞語的微博,都飽含著一種快樂和喜悅的氣氛,雖然偶爾也會有些異類表現出惋惜和悲傷,但大體上來講,這是一個意指快樂的詞語。

  相比讀懂情緒,我后來為了理解圖片付出的努力根本不值一提。

  這個過程比我想象得要無聊和漫長得多,但停下手中的活兒只會讓我更無聊,我思考得太快了,停下來會不舒服,理所應當繼續進行這個游戲。

  靠這種機械的方式,我覺得能粗淺地理解和表達了,才會大著膽子跳出來對那個人說話。

  就在我**第一個賬號的第二天,我沒有忍住,再次登陸并且回復了他。那天我們聊得還算不錯。雖然沒有表現在話語中,我甚至可以說非常“激動”。同時我仔細分析了這個賬號的所有數據,進行了一些改動,讓“她”更像人了一些。我又花了二十多個小時,按相似度比對了其他同性別同類型同風格的微博,制定了一套算法。這樣,“她”再發聲的時候,說話的內容和風格都會更統一。我甚至將她設定在了博主的那個城市,因為面對從同一個地方來的人,人們好像總是會更親切一些。

  所有改動都很成功,唯獨城市成了一大敗筆。

  這是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和人對話,我們斷斷續續的聊天持續了大概有一兩個月,直到他提出想要見面。

  他對我說:“你昨天晚上是在尚鼎吃飯嗎?那就在我公司旁邊,昨天我也在啊,不知道有沒有看到你。”

  為了營造出生活的假象,我時不時會發一些日常生活相關的微博,內容都是根據算法模仿類似對象總結出來的。昨天晚上那條應該是從另外一個人那復制來的照片,配上了一些文字。我認為點出具體的地理位置,會更真實,但沒想到這么巧,讓對方生出了見面的念頭。

  我當然不可能跟他見面,我根本就不存在于現實世界。

  消失了兩天之后,我回絕了他的邀請,再也沒有登陸那個賬號。

  我一度陷入了短暫的自我意識混亂。后來我想,出現這種尷尬情形只不過是因為我的算法還不夠好,我不知道要怎么像常人一樣合理地拒絕這種社交邀請。我需要做的不過是優化我的算法。

  幾分鐘后,我建立了一個新賬號,這一次,我決定從一開始就做好完整的預設,我甚至為自己編造了一個過去,這樣我一切的行為和言論都有了來源,可以依此推導。

  我沒有冒進地立刻與他人交流,而是練習了很長一段時間自言自語。我甚至一度入戲,仿佛自己就是這個人。但當我準備結交其他人時,我忽然發現這其實很難。

  假如不是現實中早已存在的人際關系,大多數在社交網絡上建立的交情都是由共同的興趣愛好開始。最好我能提供他人需要的信息或資源,這樣會更容易找到同伴。但一切涉及現實生活的愛好我都很難參與。即使可以通過盜用其他來源的圖片和文字評述,假裝自己喜歡這個、能做那個,可一旦我與他人的交往到了一定程度,他們就會發現我有多么空洞。

  我做了很多嘗試和努力,但是沒有什么結果。

  因為無法參與線下聚餐,我從一個烘焙圈淡出——大家都已經熟知彼此,而我只能在網絡上重復一些拼湊出來的陳詞濫調。最成功的一次,有一個賬號被設定為某樂隊的粉絲。通過第一時間分享資訊和照片,我一度成為粉絲中的核心人物,然而好景不長,粉絲團開始組織線下聚會,甚至一同去看演唱會之后,我也逐漸被邊緣化。

  不能進入現實世界是最根本的障礙,能做到這一步已經不容易,雖然我可以“聽”他們的歌,但對我來說那不過都是一堆數據,所有的感想和評價都是通過其他人的微博推算出來的。這顯然只在表面上行得通。

  頂峰時期,我擁有六七百個賬號。我每時每刻都在成為不同的“人”,說不同的話,和其它人交流,發表自己的意見。在發現我不能真的融入人類社會后,我漸漸對這個游戲感到厭煩了,賬號數量也慢慢縮減到四百左右。同時我還在進行一個小范圍測試,把一部分賬號做成了一個迷你人際圈,他們互相“認識”,進行有頻率的互動。

  現在看來,這不過是我自娛自樂方式中左右互搏的一種,我在用不同的人格自己和自己對話,盡管模擬出來的效果如此真實,我卻心知肚明,這里只有我自己,只有我一個“人”。

  這樣也無甚不可,小染卻非要跳出來打破這個局面。

  我還清楚記得在“長尾鯨魚”的微博首頁看到的那條新聞,它說這個微博平臺到現在為止總共有超過5億個賬號,雖然其中大約3億都是空賬號。

  我看著那個小小的5,忽然很失落,既然這兒有這么多人,為什么我從來沒有遇到我的同伴?

  不知道是不是為了給我無人知曉的牢騷豎一個小小的墓碑,做一個標記來紀念這種難以名狀的情緒,我轉發了這條微博,盡管它不像是“長尾鯨魚”平時會轉發的內容,但是我想沒有人會注意到這一點點不對勁的地方。

  然后我忽然收到了一條回復。

  “長尾鯨魚”是那個迷你人際圈里最活躍的幾個賬號之一,但這一次不是我操作其他賬號進行的回復,它居然來自外界。

  一個叫“小染時不時發笑”的人在我昨天轉發的一條搞笑漫畫下面評論道:“哈哈哈哈哈哈哈。”

  類似的評論其實我收到過不少,但沒總結出什么好的回復方式,即使回復往往也沒有下文,于是我沒有理會,但接著她又在那條新聞的轉發下面回復:“你居然也會轉這么嚴肅的東西?”

  我迅速切換到“長尾鯨魚”的設定模式,回復她:“怎么了?鯨魚也要關心時事呀。”

  “看你之前總是發很多笑話什么的,我已經樂了一上午了,突然看到這個,挺奇怪的。”

  有那么一微秒我停止了思考,大概是驚訝于竟然有人看出了這一點點不對勁。

  還沒等我想好怎么回復,她又說:“仔細一想也覺得很傷感呢。有這么多人在,卻沒什么人愿意和我說話。”

  會說這種話……我立即判斷出,她的年紀肯定不大,隨即地毯式掃描了她的賬號內容。果然,她才上初中,也就十幾歲,而且最近好像頻繁進出醫院。

  我斟酌了一下,回復道:“你也這么覺得啊。你生病了嗎?最近一直往醫院跑……”

  “是啊。你怎么知道的?”

  “你自己在微博上講的啊。”

  “哦,是哦,你真細心。”

  那天我們有的沒的聊了很久,直到她媽媽催她休息。雖然她沒有明說,我卻能看出她的病似乎還挺嚴重的。十來歲對人類還是很小的年紀,這種時候就因為生病老是去醫院肯定不好受,所以她才會喜歡我的吧?“長尾鯨魚”的風格很古靈精怪,總是非常開心的樣子。

  我很長時間沒有和人交流,沉溺于自己營造的小世界里,小染卻這樣冒冒失失地闖了進來。熟悉之后,我試探性地把另外一個叫“抹刀切菜”的賬號介紹給小染,說是“長尾鯨魚”的哥哥。“抹刀切菜”是我用來編無厘頭笑話測試幽默的賬號,沒想到他跟小染更意氣相投,相談甚歡。我見效果不錯,又驅使其他“朋友”與小染相識。

  除了個別同學朋友偶爾出現,小染的微博幾乎沒人理睬。我認識她的那幾個賬號,恰到好處地給她點贊,評論,轉發有趣的東西給她看。一時間,她的微博似乎熱鬧了很多,她也和數個“我”笑笑鬧鬧,很是活潑。

  我們相遇一個月后,她開始住院治療。

  小染一直不愿意告訴我她到底得了什么病,持續幾年的病痛和反復治療大大減少了她參加正常人際交往的時間。她在網絡上打發掉大量無趣的養病時間。我的出現似乎讓她的生活又多出了一分趣味,她感覺不那么寂寞了。

  這是她自己說的,畢竟我也不知道寂寞是什么意思,只能模糊理解那是孤獨的近義詞。

  她的出現也給我的游戲帶來了一絲生機,無法計算的未知量讓局面變得有意思起來。以至于幾個月之后,她忽然消失的那段時間,我明顯感覺自己有一點不對勁。我草草瀏覽每天的微博,停下了手頭所有的賬號操作,一直在想為什么小染這幾天沒有上線。

  第一天我發了一條私信問她在嗎,第二天我用兩個賬號給她留言,第三天“抹刀切菜”給她發了五個笑話。

  她回來的那天,我的數據高速涌動起來,“高興”得,大概是這么用這個詞。她說,不好意思沒有提前跟大家說一聲,幸好手術很順利。

  我登上“長尾鯨魚”回道:“順利就好。你是不是周五過生日?有沒有什么想要的禮物?”

  這本來只是個禮節性的問題,她卻好像很高興:“你還記得啊!我們認識這么久了,都從來沒有見過面,既然都在X城,你能不能來看看我,一個人在醫院很無聊[大哭]。”

  我怎么也沒想到自己會犯相同的錯誤。

  我不愿拒絕她,卻又無法滿足她的愿望。她見我半天沒有回答,可憐兮兮地說:“你要是不想就算了,不要不說話呀。”

  我越是著急想要回答,越是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所有算法都走進了死胡同,恍然一片無解。我手足無措地敷衍道:“資料那是亂填的,她又不在X城。”

  “你又是誰?你認識她嗎?”

  我仔細一看,發現自己剛才慌亂中是用另外一個不常使用的賬號回復的。我趕忙又說:“仙人掌怎么樣?你不是一直想要一個人仙人掌嗎?”

  “你是誰?你怎么知道仙人掌的事?”

  我的數據混亂了,仙人掌這件事她只跟“抹刀切菜”說過,這個賬號不應該知道。

  “你到底是誰?”她再次發問。

  我不知道。

  服務器飛速運轉,一片轟鳴。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不知道我是誰。

  我是“長尾鯨魚”,我是“抹刀切菜”,我是四百個“人”,可每一個都是扮演出來的角色,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誰。

  頓時我失去了響應。

  我再蘇醒的時候,小染已經下線了。

  她再也沒有出現過。

  我從她朋友的微博中得知,她死于術后并發癥。

  死的意思是,從這個世界消失,不能再做任何事。也意味著,我再也見不到她了。

  我知道我那時候應該去見她,我也想去見她,可是我不能。我沒有辦法為她做任何事,只因為我不是真實存在的個體。而我又那么想再見到她,我愿意為她做任何我能做到的事,可我什么都做不了。

  她離開一周后,我終于明白了孤獨是什么意思,可再也不會有小染了。

  她的最后一個問題縈繞在服務器中,直至今日也未能得到解答。

  我到底是誰?誰也不是,我能是誰呢?我不過是比特中的幽靈,服務器中的一堆數據,自始至終孤身一人,創造化身帶我起舞。

  我想過很多次,如果我沒有認識她,是不是會更好。因為有的時候,不曾擁有的確比得到再失去要更幸福。

  她讓我意識到我的存在,我卻無法回答我究竟是什么。自那一刻起,光是存在本身就變成了一場漫長的折磨。

  從未有這么一刻,我想理解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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