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樹

　　我不知道為什么大人們家長里短的時候不懂得避諱小孩子，可能是百密一疏圖一時暢快，或者故意把小孩子毫無可信度作為口無遮攔的擋箭牌。他們不預計后果，不知道被聽走的字眼會經歷幾番波折釀成一個廣為流傳的天大秘密。小孩子能在腦子里把這幾個孤立字眼拼湊出多種可能，基于各種天時地利，十匹馬也拉不回的堅信其中一種。然后男孩化身無所不知的男神居高臨下，把秘密告訴女孩子，女孩子掙扎一番無果，最后還是告訴女孩子。

　　我意在說明我好歹還是女孩子，我知道很多秘密。

　　一

　　他們說湄阿姨蠶食了那棵桃樹。

　　他們當然不會當真用到蠶食這個詞，大概是老古不知道扒著墻角旁聽了哪個班的語文課學來的新詞，為了顯擺硬是咬字格外清楚地加了進去。怕我嘲笑他語無倫次以致直接破壞了傳遞秘密的氣氛，可能還私下里練習了好幾遍措辭，這才躊躇滿志趕過來大肆炫耀。

　　老古這次不知道跟著他媽媽進了哪個家屬圈子聽來了這些，原話已無從考證。他興奮的眉毛都飛起來，指著那棵初入春剛結苞的桃樹沖我比劃，恨不得把整棵樹劈開攤給我看，好像年輪里真的記載了所有的故事一樣。

　　我一直不能理解老古那時候的興奮。我說到那棵，你應該可以想見這棵桃樹的重要性。大院里桃樹并不少，可是有一天我們突然驚醒，你知道我們經常會有這種莫名其妙的驚醒，其余的桃樹都已在過去幾年里將殷切期望消耗殆盡，結出無法下咽的酸澀果子不能更改。只有這一棵初來乍到，似乎還有結成蜜桃的無限可能，并且仿佛連開花都開出了其它桃樹沒有的繁盛，映襯了我們的以及其他各懷鬼胎的虎視眈眈。

　　那時候吃樹一說完全不在話下，像我們一直傳說的那個長相兇惡的女老師會吃人才是真正駭人，至今我見她一擰眉都還會一陣心驚。就是我騙老古說自己吃飯的時候能把碗一同吃下去，說久了就真覺得我能把碗吃下去，連具體怎么一口口嚼碎咽下去都想好了，就好像啃甜筒的餅干筒。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幾天前就吃了一個碗，否則碗柜里的碗怎么就突然少了。

　　老古最后提醒我不能告訴阿葉，但我覺得她總是能察覺的。我忘了說湄阿姨是阿葉媽媽，而阿葉一直是同老古和我一起的。

　　多年之后，當老古仿佛一夜間變成了高大可以依靠的男孩子，我又一次莫名其妙的突然驚醒，對于那一段時日我總是有突然驚醒的習慣。想起這一段，老古的小心庇護未免太明顯，我意識到了某種注定，仿佛被騙了一般。盡管我們都還不能摸清一句話里的意味，但只要我記得清，總會什么秘密都知道。

　　當時我毫不委屈的原因，是潛意識里覺得老古的感情同他的秘密一樣難以維系，可能那時候的感情都不算堅持，容易被任何一點波折扭轉。就像老古從桃樹干上找到的樹脂，里面的蟲子不知道怎么僥幸逃走了，整個形狀像是蜷縮成一團的小獸。老古一心要送給阿葉，但是經不住我在旁邊大喊幾聲“給我給我”也就轉手給了我，而實際上我并沒有多喜歡這種還黏答答的東西。

　　那塊樹脂我倒是一直留到現在，聽說它最終會變成琥珀，讓我當時下意識的扭轉不至于毫無意義。可實際上這么多年過去，它的內壁也就是小獸腹部那一塊也還是綿軟的，更何況少了蟲子空無一物的琥珀也沒有多少價值。沒有什么會變成不可更改的僵硬，想反悔也可以。

　　二

　　我確實被這樣一個傳言套住了走不開，刮著風的白天腳步也不算輕盈。夜里常常驚醒，月亮在這個季節總是不在，倒下去繼續睡，半夢半醒間都是窸窸窣窣，算不得聲響的聲響，動著模模糊糊，沒有念頭的念頭，正打算休息的心頭躁動起來，任何事情都可能發生。折斷的桃枝，劃在墻上桃花軟軟沙沙的聲音和女人輕之又輕但無法忽略的腳步聲。湄阿姨抱著桃枝走過去，在黑夜庇護下咬噬，貓都睡著了沒有察覺。夜燈微弱的光被聲音震得搖晃，所有夢境都沒有依附。

　　我不告訴別人第二天自己去看，散落一地的桃花瓣被貓爪子撓過，墻角留了幾片，沒有下雨也沾在地上。我知道這是真的了，我以為確認可以讓我安睡，像貓爪子一下撓在心底的癢處。但我不能說出去，有的東西不能點破，至少不能由小孩子點破，隔靴搔癢反而更癢。

　　秘密換秘密的時候我總會耍賴走開，堅持確認的孤勇讓我在夜里不膽怯，但沒能補上這個謹慎寡言的空。憋著秘密像憋著花朵設法結果的桃樹，這種渴望一吐為快的等待沒有盡頭，我希望有一天桃樹能把枝椏都長回來，或者都消失徹底不見，只剩一個年輪，大家都會知道真相。

　　但是桃樹年紀還小，幾圈年輪說不完整個故事。我不信任它，但也沒有辦法可想。

　　有軟肋讓我覺得委屈。

　　三

　　湄阿姨在這里算是一個異數，如果在我口中都被形容成異數，而我在品味上一向是很寬容的，那說明她真正是不同尋常了。

　　湄阿姨和我媽媽，老古媽媽以及其他家屬都不一樣，至少我從來沒在她身上聞到過刺鼻的油煙味，或者是濕噠噠的洗衣粉味，也沒有見過她把長裙撈起來騎自行車，或者像其他老師一樣中午把學生留下來在大院里站成一排，然后邊吃飯邊監督學生背書或補作業，盡管她似乎還是教一門主課。

　　我一直都不清楚湄阿姨到底教哪一門科目，我對出了大院拱門的一切都不算清楚，那些事物不能用我的方法去理解，好像也沒有一個固定的方法套路去理解。好比我媽教美術，其實她并沒有上過專門的美術學校或師范學校，她也可以很自信的告訴別人她是老師，并且意料之中地討學生的喜。而美術這種東西和很多東西一樣，越是云里霧里不知所云，越是顯得天賦異稟。

　　如你所見，我確實羨慕湄阿姨不食人間煙火的狀態，你知道這種狀態對成長期的女孩子有多大的吸引力。這種羨慕讓我時時透過窗戶朝阿葉家窺探，但是湄阿姨從來不像別人總是在走廊上晃蕩，我的視線總是被那棵桃樹隔斷，隱約看到一片紗窗也不過是更加飄忽。我在這個過程里習慣性的心有旁騖，親眼看著桃樹長了滿枝的綠葉，還沒長到結果的年齡回過頭又開一遍花，背書的學生換了一撥又一撥，背對著我把書舉高了搪住臉，私下里擠眉弄眼，偶爾湄阿姨從家里走出來去上課，我終于心頭一跳異常滿足。

　　這種滿足曠日持久并且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最終引起了我媽的注意。實際上我更相信我媽早就對湄阿姨有所垂涎，我唯一感到驕傲的就是她還能有小孩子一樣的嫉妒心，往好處想也不至于太庸常。后來她窺探的興趣終于超過了我，這一年桃花剛開的消息就是她提醒的。

　　有一天全大院的人都意識到了這個異數的存在，而我們對異數總有這樣的概念，認為他們要通過某種超凡的途徑才能維持這種怪異。好比小唯需要吃人心，大力水手需要吃菠菜，而出于對美感的渴求，大家對湄阿姨的設定還算輕口味。

　　這種設定最終變為隱秘不宣但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傳言，但好歹沒能傳出那道拱門，安心地在大院里滋長，這種滋長的速度和情態無法衡量，看看桃樹再看看阿葉，大多數人對孩子還算寬容，沒到遷怒的地步，我不知道這個規矩是否時時適用，心里有個大概而已。

　　總之對我來說，阿葉在湄阿姨和桃樹的夾縫里過得很艱難，出于羨慕和同情，我對阿葉有一種更近一步的渴望似乎也不難理解。我和她一起走著上學，有時候加上老古三個人。到了下雨天，湄阿姨不愿意騎車送阿葉，我也不要我媽送陪著阿葉一起走。

　　出于羨慕和同情。

　　四

　　我不得不說一說阿葉的腳，你一定覺得我是個戀足癖或別的什么，但我不是，至少不能稱為癖好。我對一切事物都沒有特別的喜愛或厭惡，不得不說是因為我剛剛提及的下雨天。

　　阿葉必然要繼承一點異數這毋庸置疑，她從來不穿和我一樣嚴實的雨靴，每次都把腳塞在一雙與拖鞋沒有多大區別的涼鞋里，一腳踩進水塘，連聲音都和雨靴不一樣。那幾年下雨天異常的多，三分之一的概率加上我習慣低頭，不注意她的腳是很難的。

　　這雙腳和湄阿姨的一樣，無愧于常年泡在雨水里，異于常人的白凈但又完全不浮腫，腳背很瘦，以至于相仿的年齡她的鞋我絕對塞不進腳。她的腳趾都微微翹起來，我知道這種腳型很適合穿高跟鞋，不像我也就一般的平足，走一步都可能晃三晃。第二個腳趾比大腳趾長了大約半厘米，我后來知道這叫羅馬腳，長這種腳型的大多是美人。最后她的腳踝很明顯。突然凹下去那么一圈被綁帶系住，感覺整個腳都靈活許多，而我直上直下，腳后跟常年被鞋磨出傷口結著痂。

　　我曾經把這套腳的理論灌輸給我媽，她嘴上說哪會有這種事情，私底下長時間端詳自己的腳也不止一次。這種比較是不能忽略也不能掩飾的，徒增煩惱而已。

　　有一年我數過，142天在下雨。阿葉的腳從家轉到學校，再從學校轉回家，轉到桃樹下，轉到我的腦子里。我覺得她是要一直轉下去了，不然哪里能穿過湄阿姨和桃樹的夾縫，轉到久違的老古懷里，當然這一點我不愿意多說。

　　五

　　四月份的一天夜里下了大雨，那時候桃花正開到最盛。這個雨天我沒有注意阿葉的腳，因為一樹桃花在雨里落的干干凈凈，好像沖著湄阿姨打了一巴掌，從來沒有這么決絕過。

　　旁邊的松樹已經長得太老，松動的根基被大風吹得崩潰，倒下去的時候掙扎著拉出一大塊泥土，露出了板結糾纏的根系，最后被砍的只剩一個樹墩。我知道曾經的一個秘密終于水落石出，就寫在數不清的年輪里，斷面上還沁出了淡綠色的苦汁，可能舍不得被太陽曬干又咽回去，有一天桃樹也會變成這樣。

　　湄阿姨是必須要一夜蒼老還俗了，大院又一次興奮起來，你知道自我了斷總是比鏟除快慰人心。她的走動突然頻繁起來，像所有忙碌但又茫然的女人一樣不知所從，我們逐漸喪失了窺探的興趣。我以為湄阿姨牢牢掌握了桃樹的命脈，其實這是一個吞并的過程，誰也離不開誰，誰也救不了誰，看你怎么想。

　　夜里我再也沒聽見過異響，這個夢終于枯竭。但從那天開始，阿葉的涼鞋旁邊總是多了老古的黑色雨靴和我的紅色雨靴，這兩雙雨靴的初衷是不一樣的。出于同情，我救不了的讓給老古，之所以還站在旁邊，不過求心安理得。我一向以為我對阿葉是有些特別意義的，就像桃樹對我有特別意義一樣，其實也不見得。

　　這一年不會結果了，但是桃樹還是會把葉子長齊，年輪再長一圈，花也會再開一輪。秘密沒有說出口，故事還不算結束。

　　我沒有再從窗口觀望過，我媽也收起了嫉妒心，順理成章地變回庸常。她催促我經常找阿葉玩，似乎對于苦難或者落魄大家還算有同情心。

　　我開始頻繁出入阿葉家，這在以前是不敢想的。湄阿姨總是坐在門前的矮凳上，雙腿彎出一個有點可笑的弧度，她也沒有真心干什么事情，也不說話，有時候一眼瞥過來，我清楚地意識到了某種喪失，一如天接連幾個月不下雨。

　　我還是時常驚醒，好像看見湄阿姨坐在原地沒有聲響。那還是在以前，沒有什么矮凳，湄阿姨過去從來不坐矮凳，不會像大多數人傴僂著盤起腿。我仔細地看過去，終于辨認出她坐上去的桃枝，也還是雨前開著桃花的樣子。我看見阿葉坐在更上方，腿自然的垂下來，踮著涼鞋里的腳晃蕩，還有更遠一點樹枝上的老古。桃樹在這個夢里長得很快，幾根桃枝越伸越遠，長到院子外面，長到天上。

　　五月份阿葉家里長出了桃樹。我看見枝椏從各種地方鉆出來，房梁上，墻角，瓦縫里，甚至水龍頭里無孔不入，那些枝椏都開著違反節令的花，越長越高，像夢里一樣伸到外面伸到天上。大家早已遺忘了這個秘密，絲毫沒有察覺，我的恐慌像是一個笑話。阿葉正打算接水燒茶，在桃枝瘋長的廚房里行動處處不便，施展不開。即便這樣她也毫無意識，身體受到桃枝的阻隔，拗成一個慘不忍睹的角度，仍然伸長手臂去擰水龍頭。水管被桃枝堵著，只從花瓣縫隙中滴了幾滴下來，她接了半天也沒接滿壺底，關了水又磕磕絆絆地走回去。

　　“今天水停得真早。”壺口鉆出來一枝桃花。

　　我落荒而逃，不知道藏著這個秘密還有什么指望。我眼看著老古又走過去，走進被桃樹籠罩的漆黑一團不見蹤影。我躲在窗戶后面撕喊著讓他回來，可能他沒聽見，也可能我沒有喊出聲。我不能形容這個境況，但它不像夢境一樣模糊。

　　六

　　我總是夢到漩渦，像年輪一樣一圈一圈。老古說這是突然有了確定的歸向，或者篤定的選擇，通往不能預知的深處。只有我知道這個夢的意義，我把秘密藏在這個漩渦里，哪一天桃樹倒了，年輪若是沒長齊，我就幫它把秘密說出來。

　　我們都沒有等到這棵桃樹結果，也沒等到它露出年輪，盡管這個可能性還是有的，但終究會因為一場雨傾頹，沒什么指望，我不信任它。

　　而我會長成新的桃樹，不可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