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覺睡到中午醒來,徐濤發現自己在出租屋的水泥地上趴著。昨晚蓋在身上的毛巾被一半耷拉在沙發上,另一半的一角卻浸在地上的嘔吐物里,屋子里一股酸臭味。
他睡眼惺忪的坐起來,斜靠在沙發上,掏出褲兜里的煙,抽出來一根,又摸了摸茶幾上綠色的塑料打火機,把它點著了。
如果早知道今天還是像往常一樣醒來,那干脆在昨天晚上就昏死過去。
他一直都這樣想,但現在卻還是靠在這張沙發上,和九年前一模一樣。
徐濤早就悲哀的意識到今天是七月十五。前幾天在下雨的時候洗澡,身體泡在冷水里,不停的打顫。那會外邊的雨又綿又長,像針灸用的細長的針在人細嫩的皮膚上漸漸旋轉,然后扎進去,下到地上的深坑里,淹沒了原本存在的小生物。池子里的水和外邊的坑好像用一根粗壯的管子連在一起,讓他能同時感覺到痛和冷。他想起以前還趴在妻子細軟的肚皮上聽過孩子的動靜,現在留在腦子里的卻是嚶嚶的哭聲,一片悲涼。
不管怎么樣,人都是要死的。
是的,人都是要死的。
抽完了一根,徐濤從茶幾底下撥出兩只發黑的拖鞋隨意穿上,搖搖晃晃的走到穿衣鏡前,如果記得沒錯的話,這面鏡子是妻子買的。他從鏡子里看到了自己,沒想到才三十多,卻已經老成這個樣子:頭發浸在粘糊糊的頭油里,眼珠在空洞的眼眶中深深地凹陷進去,胡子拉碴,露出來的兩根鎖骨像棱角分明的衣架突兀的撐著還殘留著穢物的肥大汗衫,鏡子旁邊的相框讓他只好悲傷的嘆了一口氣,臭烘烘的氣流打了一個轉又回到自己的鼻孔,還真是***惡心!
他簡單的收拾了一下自己,把衣服和毛巾被放在洗衣機里一起攪了,又拿了一個大垃圾袋把桌子上的垃圾和啤酒瓶機械性的給收了。
這個出租屋只有一間,各種亂七八糟的玩意兒都在這小屋子里堆著,破舊的老洗衣機一直在那兒轟隆隆的轉,轉的徐濤腦袋瓜子疼。門口不知什么時候蹦進來一只青蛙,鼓著大圓眼睛發出難聽的嗓音。屋子外邊的大麻雀小麻雀也在嘰嘰喳喳的叫喚。悶熱的天像一個大蒸籠,蒸著這些沒白面皮的肉包子。
他過去捏住那只青蛙短粗的脖子,把它丟在剛才收垃圾的黑色袋子里,一起扔進門口公廁旁邊的垃圾臺。他剛走,一輛車上下來一環衛工人將垃圾收了去,順帶著又給地上補了一口痰。車上印著“愛護環境,人人有責”的標語。
徐濤自顧自的點了根煙靠在門框上看那群鳥,想了一下,今天就是七月十五了,早該結束的卻一直啃噬著他的心,又痛又癢。從九年前的今天起,他的生活就成了每天都在頹廢的等待下一個七月十五。充滿了目的,又毫無目的。
屋里的洗衣機像一個忽然失聲的啞巴,停止了低吼,徐濤把沒抽完的煙在地上摁滅,擱在了窗臺上。剛轉身又覺得不對勁兒,就彎下腰在地上撿了塊石子,把那群鳥全都打散了。
徐濤從洗衣機里往外撈衣服的時候,窗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是房東的。
很多年前當他回來的時候,那個瘦小的老頭就站在門口,聲音冷漠的丟給他一句,已經兩個月沒交房租啦!
人死了,房租算**個屁!
這是他給那個老頭說過的話。
房東進來的一瞬間,徐濤的心楞了一下,原來像被火燒過的木柴一樣黑的臉也會因為著急而冒出汗來,密布的皺紋擠在油膩的汗里,一下子就油光的像一排排整齊蠕動的蚯蚓,心里的焦躁都爬在了臉上。
小徐!你大娘出車禍住院了,你幫我收一下房租!一共6000塊!
徐濤還沒來得及回話,房東就以比剛才更急促的腳步離開了這里。
他坐在靠窗的單人床上,床上鋪著滿是油污的床單。妻子離開后,回憶里那張舒服的雙人床就被徐濤賣給了廢品站。他拿起擱在窗臺上那半截煙又重新抽了起來,現在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世界上又會多一個像他一樣悲苦的男人,但那是一個年過半百的老人。
死對于不同年齡的人來說是完全不一樣的。徐濤一直在懸崖邊上猶猶豫豫,一猶豫就是九年。除了這幅行尸走肉的皮囊,所有和記憶有關的器官早已脫離身體,輕飄飄的乘風去了另一個世界。在那里,他和妻子在湖邊散步,偶爾也讓妻子坐在石頭上,他自己俯下身去聽孩子的拳打腳踢。但這個世界中的陽光總誘惑著他,讓他一直徘徊在懸崖邊上,不敢跳下去,也不想選擇離開。所以他期待夜晚,因為沒有太陽,就沒有誘惑,沒有糾結,他的心不用再被揉搓的松松散散,像一團攥在手里的沙子。但每次醒來之后,他都逃不開相同的命運,恍恍惚惚的一過就是九年。
如今又到了他最悲哀的時刻,七月十五。
現在他承認,他羨慕房東那個老頭。只因為他年過半百才可能遭遇這種事情。
現在是下午兩點,外邊最熱的時候,徐濤中午起來還沒吃飯。打開冰箱,有前幾天剩下的饅頭,但上面長著綠色的長毛,有點像小時候幻想中生活在樹頂上的小妖怪。還有三個雞蛋和昨天剩下的一些米飯,蛋炒飯是妻子最擅長的。徐濤以前下班回來,一進門,熟悉的味道就立馬把他包圍起來,送他坐在棉花糖上,再加上一碗紫菜蛋花湯,他就像是回到小時候。那會妻子還是一個小姑娘,穿著素色的裙子,兩扇小圓領服服帖帖的貼在她冒著細汗的脖頸上,她站在一幫流鼻涕的小屁孩中間,被所有人叫著姐姐。
他慢慢靠近,她就漸漸長大。最后在最漂亮的時候就戛然而止,不用老去。
除了這些,狹小的冰箱里空蕩蕩的,像他這九年來的生活,虛空里全都裝著頹廢,一股酸臭味。
徐濤自己做了碗蛋炒飯,飯里有塊碎蛋殼,他撿了三次才撿出來,結果一大口下去,差點沒被咸出眼淚,肯定是錯把鹽當味精放了!前幾年他把舊衣服扔進垃圾臺,晚上總有流浪漢趁夜深人靜的時候把它們偷偷撥拉出來,徐濤透過窗戶樂此不疲的觀賞他們的行為,就像懷孕的母親通過精密的儀器清楚地知道一切,胎兒卻對外面的世界一無所知?,F在他想如果把這飯單獨裝在一個塑料袋里,丟進垃圾臺,會不會也有人把它翻出來,送進他們的嘴里,然后和自己一樣被咸出眼淚。
徐濤這樣做了,他比以往更期待晚上,他會繼續躲在窗戶后面繼續欣賞著垃圾臺旁上演的孤獨和無助。
在等待晚上到來的這段時間,徐濤無意識的把出租屋里所有的東西都打了包,他沒有行李箱,行李箱被他以相同的方式送給了那幾個經常光顧垃圾臺的流浪漢和乞丐。應該不是在完全無意識的狀態下,在因為看到房東那張臉而心楞的間隙里,他就知道自己該結束了。
今天是二零零三年七月十五,已經九年了,所有的事情都應該有終斷。
除了妻子,徐濤還記得一個叫王云的女人。
王云是徐濤的初戀情人,但她的美只存在于徐濤一個人的眼里。她那天顯然是帶著目的來的,就是要狠心的結束徐濤妻子和孩子的生命。
想來王云還是很好聽的一個名字,就像美麗的女大學生一樣風姿綽約,可以驕傲的鄙視那些汗流浹背臟兮兮的坐在馬路邊上的農民工。王云出現的時候就像是背后帶著曙光從天而降的女神,美得一塌糊涂,而自己就像是等待接受恩澤的落魄小民,惶恐萬分。所以關鍵時刻徐濤怔在那里了,他像從小角落里剛爬出來就被點了穴道的局外人,再也不能動彈。
那正是九四年的七月十五,晴空萬里,出租屋后邊湖里的水被曬得像母親子宮里的羊水。
當時她應該和妻子發生了爭執,應該是吧。已經不怎么想得起來了,他只記得水里的倒影,兩個不協調的身軀扭在一起,但卻美得像一幅抽象派的藝術作品,然而風一吹就全都散了。
妻子已經懷孕六個月,每天下午吃過飯他們都在湖邊散步,如果真能把回憶里的圖像畫成油畫,那將是最后的幸福時刻。
就在徐濤收拾好了一切決定休息一會的時候,那個瘦小的房東老頭回來了。
徐濤把他叫住,說,這是每家所有的房租,加上我的一共6800。
人死了,房租算**個屁!
這句話現在是房東說給他聽的。
徐濤一直很懦弱,他像一個釣魚的人,甩出長長的魚線卻一直顫抖著手,妻子和孩子在那片湖水里像沉重的石頭拽著他的魚鉤,讓他再也不能輕松起來,甚至有時候魚鉤會從水里飛出來,猛地扎在他的心臟上,刺痛到全身的每一條神經。
是的,不管怎么樣,人都是要死的。徐濤此刻或許已經釋然了。
在這間出租屋里環顧了一周,原來收拾起來的東西沒有一件是要帶的,無數個自己喝醉、呆滯、嘔吐的影像在屋里亂竄,都很安靜,卻都不快樂。他又一次看到了那面鏡子,和中午相比,仿佛又回到了以前的自己,好像自己一直都是以最年輕的樣子陪著妻子,從一個小姑娘到懷著孩子的母親。中間沒有王云的出現。
抬起頭看到鏡子旁邊的相框,照片是他們在湖邊散步的時候拍的,妻子挺著大肚子靠在自己肩膀上,徐濤一只手摟著妻子的腰,另一只手輕輕的放在她的肚子上,兩人滿臉幸福。這次徐濤不再嘆息,只是默默地抬手碰了一下眼角。
徐濤把打包起來的東西都扛出家門,扔在了垃圾臺里,他第一次愿意給這九年來每天晚上陪伴他的流浪漢們一些出自內心的幫助。其實這些年,自己真的不如一個流浪漢。很遺憾,他不能隔著窗戶看他們是不是能咸出來眼淚,但他再也不愿意這樣做,也沒機會這樣做了。
夜色將至,這么多年,他第一次愿意往出租屋后邊走去,那里有每次洗澡都能刺痛他的那片冰冷的湖水。除了那張照片、一盒煙和那個綠色的塑料打火機,徐濤什么都沒帶走。事隔多年,他還是來了。
盛夏晚上的風還帶著悶熱,碰上皮膚會立馬把身上的汗吹出來,粘著衣服,像有一勺粘稠的蜂蜜倒了進去。
湖邊有兩塊巨大的石頭,徐濤坐在上面,刮過來的風也開始帶著涼意,讓之前的燥熱立馬安靜下來。等到周圍都沒了人,徐濤掏出打火機點著了煙,忽明忽亮的火光對著湖水,異常孤獨,但也明亮。
妻子和孩子現在都安安靜靜的在這片湖水里躺著,閉著眼睛。不知道他們這九年有沒有思念過他?每年七月十五,徐濤都會躺在破舊的沙發里在夢中來到這。眼睛盯著湖水,就能看到他們的表情,聽到他們的聲音。
煙抽了一根又一根,煙灰都還沒來得及落下就被吹向遠方,飄進水里。徐濤現在的心情有著前所未有的寧靜,他終于肯坐下來,直接面對那座他一直徘徊的懸崖。
抽完這根,煙盒就空了。他戴上衣服上的帽子,起身,終于要陪著他們去了。
他希望在那個世界他們都能回到小時候,妻子穿著素色的裙子驕傲的站在那里,自己和其他流鼻涕的小孩爭著給她糖吃,她誰都沒理,扭過頭就跑遠了。最后只剩他一個人在追,吃了他的糖,他們就有了自己的小孩,從此三個小孩再也不用長大,一直都待在一起,一起永遠生活在這片汪洋的羊水里。
不知道那天王云有沒有死?徐濤早就忘了。
但沒關系,王云不會出現在他們的童年里。
這九年,徐濤只想明白一件事,那就是他們必須待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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