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又是一年冬天,鐘樓頂上隱約能看到塵世的影子,他還俗的心愿越來越濃烈。
四年前的冬雪時節,他上到鐘樓看見故鄉,遙望天邊的鐘鳴鼎食之家。那水上陸上,那船里馬背,那嘻笑啼鬧的人群,還有隱約的醇厚酒香,正是黃昏街市喧囂之時,正是小巷家家酒熟之時。如果他還存在于人世,也應該開始擇偶了吧。他想褪去禪衣,回到人間去。他竟看得癡了。
然而他只能沮喪地敲鐘,在梵鐘回蕩里思緒穿梭。他偶爾幻念:身處于街市之中,看身旁人來人往,車水馬龍;透過幻像,佛在燈影中低笑,他仍在鐘樓和凡塵之間迷失。
他總覺得自己是不一樣的,正如只有自己能夠在冬季站在鐘樓上眺望凡塵。雖然他思慕著凡塵,但他和凡人又不是一樣的,只有他能在高處做紅塵外的敲鐘人;他雖然身處山寺,但他和其他和尚又是不一樣的,他們沒有還俗的愿望。這就是他與所有人的差別,有些遺世獨立的味道。
但他依舊準時敲鐘,什么意外也沒有。還俗的心愿在鐘樓上復蘇,又在時光里熄滅。
山寺鐘鳴晝已昏。
被鐘聲驚起的鳥兒吱叫著不同的語言,竟是一齊向后邊的山林去了,正是倦鳥歸林。詩佛的“流水如有意,暮禽相與還”正是這個意境吧。余他一人還站在原地。
徘徊許久,他才下了鐘樓。不知何時已經站在鐘樓下的老和尚捻著歲月冗長的白胡,默不作聲地看向他。老和尚身后還有一群剛做完禪修的年輕和尚,正用好奇而不解的目光看向他,他們嘴角含著若隱若現的微笑。
佛曰,心不動則人不妄動。
那群和尚想說些什么,奈何老和尚在,不敢輕易越過禮法,個個都撓著光頭,欲言又止。最后嘴里念叨著:“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年輕和尚一一散去了,他們都有其他的事情要做。只剩老和尚依舊站在他的面前。他低著頭走過去,用余光偷看了老和尚一眼,隨后跟老和尚一起消失在鐘樓下。他知道老和尚又要問他話了。
老和尚把他帶到一間寬敞的禪房,里面暗色的火苗像破敗的棉絮抽搐著,三尺高的佛低頭任人品其喜怒哀樂。
“靜心,今日讀《金剛經》了么?”
“弟子魯鈍,讀其一二。”他老老實實地回答。
“那么,你可否品味出它的思想?”
“善、護、念。”他不假思索一字一頓地答。
“很好的,但你是否做到了?”老和尚又捻起白須,期許地望向他。
他愣住了,他并不知如何回答這個尖銳的問題,心中的答案如雨后新筍般層層長出,明明是那么確切的答案,你知我知,卻偏偏要用人心來隱瞞。禪師看著他因為心虛而略微顫抖的衣袍,并不急著追問下去,只瞇著眼,任由他思考。
老和尚不語,他則不語,佛亦是不語。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頭,只看到老和尚意味深長地笑,白色眉毛都彎了起來,幾近鼓勵的表情。明明那么親近,卻又感覺天遙地遠。那尊金光大佛頷首,壓根看不到他的表情。作法事的和尚閉眼垂首,并不理會他們。他在人的臉上找不到任何答案,只能任由思緒如自由的蒲公英紛飛。
為了躲避老和尚有些失望的目光,他只好順勢輕輕低下頭顱坦白道:“沒有。”
然而開口后他就后悔了,想要張嘴改些什么,但卷曲的舌頭又平息了下來。老和尚把一絲一毫都看在眼里,只起座,從袖中拿出一本書鄭重地放入他的手心,對他說罷:“你入禪堂五年,竟是一點也品不出佛的味道呵。善護念說的容易,守住自己本心做的到嗎?罷了,你好好看看這本書,拿去罷,再作答。”
他忽然覺得臉上燥熱難褪,羞愧不安地低下已經化禪的頭顱。是的,五年了,他未曾有品出什么意境來,最小的和尚現在也都可以泛泛而談了,可他總是入不了定,精神恍惚,算來五年只是彈指一過,浮云即散,空空然什么也沒有了。他與老和尚告別,匆匆地回到了鐘樓上。
他以為,老和尚給他的是修心養性之作。
他決心,與紅塵割舍,與鐘樓割舍。
他就站在鐘樓上,看他那還眷戀的凡間。依舊是那般熱鬧喧囂,人潮擁擠,叫賣起伏,他在遙遠的這頭依舊可以聞到來自人間的芬芳。心中的不舍更濃烈了。那天上來的莫名的風亦與他匯合,想把他推到人間去。但他凝視了許久,最后暗暗把這股不舍咬成了唇邊的一縷牙印。
他定下俗心,慢慢打開那本書時,驚訝地發現,它是另一部神圣的經文。這本書即叫:《人間》。
他有些不明所以,疑惑地把它翻開,細細看了幾頁。
“紅塵一夢遐唐宋,枕上三生邇六朝。”約是老和尚的筆跡,應該是看書的心得,寫在書的目錄那頁。
他懷著好奇看下去。它記載的是四個人間旅客的行跡,作者來自一個遠古的化緣人,帶有三個徒弟去西天取經,途遇九九八十一難,幾千道山巒水灣。東南西北,天地人間。作者腳步匆匆,行蹤倦倦。他跟著作者的腳步,穿過一個又一個的不同的人世。他竟看得比真正的人間還要癡迷。
細細念完,只覺得舌尖花開,那些七情六欲,喜怒哀樂都一一呈現在他的眼前,不加邊幅修飾,完全是純粹的東西。他看過貪婪,自私,欲望,霸道,亦看到憂愁,煩惱,害怕,痛苦。那些不曾在他身上出現過的,他都細細念過。人間的斑紋影像,那樣的密密麻麻,交錯重疊的人性,在他的眼中不經意地散漫成虛線。
書不厚,語言簡單,只有百十頁,約是作者已經行到水窮處了,走過天竺回來后就戛然而止。雖然已經有圓滿收尾的意思,但他仍然有些意猶未盡,又翻到了書的末尾,只見寫著兩個字:
“去”
“歸”
他看得出來,最后的字也是老和尚特意寫給他的。他似曾明白老和尚的意圖,一些難以明狀的東西涌上他的眼眶。他伏下了頭,干澀的淚水畫了一個山水素描。只見所畫之處見山非山,見水非水。但人間熙攘未曾改變。他遺世獨立站在鐘樓上,又似一縷煙氣。
“行于人間,亦是法門。”
“莊周夢蝶,亦為不虛。”
他喃喃了幾句,縱身跳下鐘樓,他要回歸人間。他是大無畏的,遺棄了背后一切的不解,只鎮靜地前進,坦然如入無人之境。最后,連那衣角也消失在虛空中了。四處仿佛還有昨日的悲哀,苦惱,期盼,都被雜入今日這熙攘的人間當中,使它變成藥酒,加色加味。
如果,鐘樓的梵鐘已經敲響了梵音,那么,人間的門就可在他執著的眼里打開。他將去而無歸。
真是愛極了這人間。
2
那年的春天,靜心可總算是如了愿。
老和尚暗地囑人安排,讓他給江畔的纖夫做了幫手,于是,時隔多日,他終于又身處鐘樓邊的碼頭。燈火明了又滅了,水陸遠了又近了,那鐘鳴鼎食之家,那嘻笑啼鬧的人群,那醇厚酒香的巷里,那甜又略帶苦澀酸楚的人間,不經意地在他青灰色的衣袍邊劃了一點又一點的熱念。他熱忱地追攆進去,像古戰場上的馬,戰場在它眼里是恍然的,歸途是恍然的。碼頭上方是一片有鳥兒翱翔的天空,他清朗的目光打上了薄薄的霧色。
凡夫的愿,本如路邊的雜草,稍探出頭來,免不了被踐踏的命運。過了好些日子,碼頭已經不再需要人手,他只好轉身尋求新的生計。
生之所計,并不如書上那樣快然自足。每日的吃喝拉撒,對于凡人,就像一條繩子勒在紅塵之項。輾轉多日,竟是再也不能像往日般安身立命,失了生活來源,他江湖客般浪了片刻,而后真的做起了流離的萍了。一次次屋檐下的滯留,一次次泥土中的奔赴,也見過一張張哭泣孤苦的臉。市井瓦肆,九流三教,賣兒救窮,殺戮良善,哭笑糾葛,漸漸就像一只發霉的雞蛋,裹著他的凡塵孤獨。在他心里,竟然滋生了一點破殼的念想,但隨即又被他暗夜伸出的雙手壓了下去。
他漸漸餓了,瘦了,細細的腰身,一漾一漾的在街頭巷尾間打著擺子。連心里的那份向往人間的圓潤,也有些憔悴了。
來年春日的一個下午,他在墻角里捉住了身上的一只虱子,正準備放在嘴里咬下時,看到一個黃包車車夫,拉著一個胖老爺,忽地在街心口噴出一蓬鮮血,人就直挺挺地跪了下去。那艷麗血雨,有幾點落在路邊水果攤上的一只蘋果上,那只蘋果滾到地上蹦了幾下,幾個乞兒迅速涌上去,傳來長久的呼槍與打罵聲。
胖老爺說了一聲晦氣,拍拍衣袍去了。
他用黃包車把車夫的尸體拖到荒野上,像埋往年寺中那無由來的死狗一樣,埋在深深的塵土下。從此,他就做了黃包車車夫,肩上搭著一條飲汗的毛巾,拉著數不清的穿旗袍的女人和穿西裝的男人,仰著頭咬著牙在城市間牛馬奔走,但并未阻止他在空寥的天空下,次第收羅人間的斑駁影像。年年大樹蔭下小憩時,他亦會一次次癡望人間的聲色犬馬。那美酒,那光潤,那青瓷,那碧玉,總不經意豎成濃密的陰影,駐在他翕動的喉結上。
有時遇到香客去靈塔寺,他遠遠地望著巍峨的金光大佛,便恍惚而生畏起來。他也上前把自己當成一個人間香客行跪拜之禮,一時間那些經歷一一呈現在他眼前。老和尚說道:“須菩提,所謂佛法者,即非佛法。”那時候他光著頭,也像這樣恭恭敬敬地低下頭,香火籠罩了面龐,還能隱約聞到寺廟的檀木香。天色已經黑了,星斗光芒中他微不可察覺地笑了笑,這是個身處紅塵之外的人不該有的神情,他輕聲念道:“須菩提,如來說有我者,既非有我。而凡夫之人,以為有我。須菩提,凡夫者,如來說既非凡夫,是名凡夫。”
人們都說,這頭上有幾個戒疤的男人有歸宿了。
但是他并沒有什么朋友,有時拉著黃包車都要懷疑身后傳來的嗬嗬聲是不是嘲諷他的閑話。他若摔倒了,沒有人愿幫他,幾十雙站立的腿靠在一起,無人在乎他的現在,只有聽者留意他的歷史。關于他的流言就像旮旯里的蟲蟻,那不諳世故的心漸漸被啃噬后,他有些苦不堪言。他獨身一人攢緊拳頭過日子,但這是他選擇的,怨不了別人。
這樣的日子的終止,是因為遇到一個八歲小童,無緣故的喜歡他的疤戒,他便成了小童家的仆夫,過上了另一種平乏單調的生活。那一次次耳邊的呵斥聲,慢慢也成了他桌上的餐肴。
“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
興許,小人物的一生就是那樣子,蕓蕓眾生之間最普通的一個環節。有時他也會染上世故的癖好,喜歡精打細算,喜歡轉著銀元的光澤讓他人猜猜正反面,喜歡去茶館傾聽紅塵的故事。日復一日的,他以為這樣的人生套路沒有什么差錯。
興許,他還有一個小小的戀愛,開始在他的心弦上爬動著,渺小的,羞怯的,顫抖的。為什么這樣呢?為什么會慕上老爺的四姨太?她的明眸晧齒,常常在他的夜晚漾成滿池的漩渦。可她從沒有正著瞧他一眼。
民國xx年。又一個塵世的冬天。
那晚歸家的燕雀早于昨晚,他從外邊給四姨太買回安胎藥,便聽到深巷中傳來車笛的聲音,隨之看到盡頭的豆腐花攤突然被掀起,一眾車隊從東邊浩浩蕩蕩地奔來。他趕忙快步走回家中,然而他卻發現家府的家門敞開成一個大口子,像是布料被人用剪刀一把剪過去似的。
老爺一家都在院子里到齊了。就在他提著藥跨進大門時,忽然有一根拐杖向他的胸膛一指:“就是他了。
“他以前是個和尚,還俗后去過碼頭,還當過黃包車夫,現在是我家的傭人。身體健壯,沒有什么大病。年齡三十三歲。”四姨太捧著名冊說。那刻她像是遙遠天邊的云朵,帶著冷峭味,許多雨水便落下來,打著他的心臟。
“好吧,走。”
于是兩只帶有緞面手套的手拉住了他的胳膊,身后還有兩個哭泣的家丁。他有些不明所以,看著街道燈火通明,約有上百個壯丁被聚集到一起。接著他被帶到了一個集中營。最小的炊事員偷偷告訴他,這叫做當兵。外面傳來一陣喧嘩聲打斷了他們的談話,原來是傷員被帶回來醫治。
戰事緊急,不到一個月他們就被安排到了前線。哨聲響起,對面有千軍萬馬奔騰而來,整個大地就像嘔吐了起來,鮮血和罪惡積滿了天空和道路。士兵把大好的頭顱和血液交給了勝利的鋼鐵和利刃,那人間千萬的生死離別,便在瞬間到齊了。
他呆立在那里,不斷有后方人員撞擊他的肩膀,那么薄的天空,貼在頭頂有一種倒置的眩暈,他恍若有一種看透生死的感覺。他在殘肢斷體中開始兩股發抖,大小便失禁。
他是一個不合格的貪生怕死的士兵,他帶著那慘烈的唏噓和啜泣膽怯地逃到一個土坑里,不斷有雷鳴震撼他的耳膜,不斷有熱血噴涌到他的軍裝上。忽然一顆手榴彈就在他身邊三尺處炸響,他來不及反應,便昏厥過去了,大片的塵土蓋住了他的身體。
恍惚間他聽到,佛說:“我送你一個字,你入世;你棄下一個字,你輪回。”
在他雙掌合攏的深處,仿佛又有誰在輕聲呼喚他的名字。
――靜心,靜心,凈心。
“這人間啊,就是一鍋亂粥,凡人燜在其間沸騰,冷寂。生向死,緣向滅,都是注定的。”
山川與河流,城市與村落,罹亂與靜寂,黑暗與戰火,流離與墨守,人間與虛無,一一在他夢境中排列著又一一散去。醒來時,白骨蔽于野,千里無雞鳴。
他眼中的紅塵,開始慢慢地退走。一瘸一拐的流光,又斜向了那久遠的鐘樓。
3
跪拜,剃發,受戒,法號為凈心。他忍住百感交集的淚水重新用回了他的袈裟、蒲團、木魚。他再次登上鐘樓,注視著那夕光中的人間,隱約地聽到有飄渺的歌聲傳來:“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他伸出雙手,朝著虛空壓了壓。又向上斜豎起,像飛翔狀。一陣風吹來,他飄起來。這刻他羽毛加身,沐著云霞,向無限空里去。
出世,入世,再出世,宿命之環,無可逃脫,所謂執著,終是幻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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