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瞄準鏡  文/390028盧青

  瞄準鏡

  很多時候,我都是一個偷窺者,不不,我沒有你想得那么惡心,我從不偷窺別人洗澡或是**,我是一個有道德的偷窺者。我只偷窺人的心靈。

  我盤腿坐在公園的石椅上,想象自己正扛著一把巨大的**。我俯下身,虛起一只眼,不遠處的數塊巨型廣告牌便清晰地呈現在瞄準鏡里,我甚至能看到最東側的一塊松動了,在風中搖晃著,像一只展翅而不得翱翔的鳥;我小心地把瞄準鏡降低,紅點悠悠地往下落,終于落在了我爸身上。我很謹慎,不輕易開槍,即使是虛擬的槍火。我只從瞄準鏡里觀察他們,窺視他們的一舉一動。

  對了,他們正在為我媽媽舉辦葬禮。

  我媽媽死于一場車禍,據說她的死相非常可怕,她被一輛私家車撞飛,又被卡車碾軋,她的腸子掉了出來,從街道這頭拖到了那頭,血灑得像是從油漆桶里潑出來的一樣,也許她的胃都被撞破了,還沒被消化掉的點心漏了出來,被流浪貓叼走。

  我并不懼怕死亡;我把生活看做一間黑屋子,我們摸索、冒險、彼此撕咬,死亡是它的開關,是終止一切的按鈕。每個人都在潛意識里準備一場謀殺,有的人殺死別人,有的人殺死自己,對我而言,死亡是一顆定心丸,我知道有死在,才能安心地活著。

  初秋的草坪平整而開闊,綠得茍延殘喘。我爸和胖女人忙碌得滿頭是汗;尹玉貼心地為他們送上飲品。傻大姐也正和她的父母調制器材,打起燈光,準備服飾和化妝。

  剛剛結束晨練的老人們用軟布擦拭著太極劍,肅殺的劍氣彌漫在空中,仿佛被凍在古宅深處漸冷的殘月。我假裝自己是背負著血海深仇的女殺手,靴子里藏著暗器和毒藥,**貼在袖口,摩擦著動脈,以及生死一線的命數。老人背起太極劍,步伐矯健,與我四目相對。殺手不會泄露自己的想法,只會把它像手紋一樣藏起來,每一個眨眼都是暗示,每一個步伐都可能勿入陷阱,每一縷拂動發絲的風都來自老者吐露預言時的氣流。

  這里危機四伏,笑里藏刀。

  一盞巨大的外拍燈亮了起來,像一只從空中猛然睜開的眸子,把我離群的身影都囚禁在耀燦而熱辣的瞳仁里。草坪上的歡呼聲撞上了麻雀的大聲鳴囀;麻雀一只只從樹林里騰飛起來,如一根根朝我逼來的冷箭。“恭喜恭喜,百年好合!”他們嚷起來,尹玉和傻大姐高聲叫好,連啞巴都站在一旁鼓掌。

  是的,我說謊了。我參加的不是葬禮,而是我爸和尹玉媽媽的婚禮,確切的說,是他們拍婚紗照的日子。我和尹玉是舍友,父母在送我們上大學的途中相識,這個離了婚的胖女人好心地安慰我喪偶的父親,也許她安慰得太好了一點,讓人流連于她的溫柔之鄉,慢慢地忘記了亡妻,接著,就安慰到了床上去。

  我們大學還沒畢業,他們就要結婚了。

  傻大姐是我們同班同學,是尹玉的追隨者與崇拜者,住在隔壁宿舍。她父母是開婚慶公司的,尹玉請他們幫忙拍婚紗照;而啞巴則是我的朋友,我叫她過來陪我聊天,卻忘了她不會說話;我懶得應酬,落荒而逃,這才躲在這里窺望。

  我把紅點落在尹玉身上,在瞄準鏡里窺視她臉上的每一道紋路,身體的每一個潛意識的表現。

  窺視有個好處,你聽不清他們的對話,就不會被身體之外的語言給迷惑,因而可以更清晰地看見他們的表達:他們嗅動的鼻翼,無情地交叉著的雙臂,左右移動著的不耐煩的腳步,遠比說出來的話更讓人信服。

  啞巴朝尹玉打手勢,詢問我的去向,尹玉聳了聳肩;我從瞄準鏡里窺見了她的雙眼,被美瞳覆蓋住情感的左眼似乎在說:“不知道啊,她剛剛還在這兒呢。”可連美瞳都承受不住的右眼卻在輕蔑地笑:“我才不在乎那個怪胎跑到哪里去了。”

  啞巴客氣地從背包里掏出一袋薯片遞給尹玉,尹玉擺擺手,啞巴卻堅定地要她收下。我知道,尹玉可不是謙讓,她是決計不吃零食的,自打她的肥碩的母親離了婚之后,她就在心里暗暗瞧不起她,她瞧不起她看不住自己的男人,瞧不起她日益臃腫的身軀和可以提供的樸實的生活,尹玉引以為戒,對自己簡直苛刻到病態的程度。我把**放低,瞄準鏡對準在她正在思考的手指上,她的十個指尖在紅點間滴滴答答地轉動,像十只小鳥似的在手掌上嘰嘰喳喳、跳來飛去,你來我往,忽然,她左手的五只小鳥猛地向巢穴里聚攏,像是咽了一口下定決心的口水,右手的鳥兒便撲棱著飛上樹梢;她的右手豎了起來,繪聲繪色地比劃道:“咦,這是什么味的?原味啊?哈哈,太巧了,我也帶了一包原味的薯片要給你吃呢,咱們真是心有靈犀啊,你在這兒等著,我去拿給你。”

  尹玉抱著薯片跑到了放包的樹下,她背對著啞巴,把薯片放進包里,作勢一陣尋找,又把薯片掏出來,跑到啞巴面前,塞進她手里。

  “你看,是不是和你的一模一樣?”

  我笑了起來。我剛認識尹玉的時候,也會分零食給她,她總是忙不迭地說謝謝,可你永遠別想看見她吃,過一兩個月她重新拿出來,假裝是自己買的又還給我——既合群又做了順水人情。她的膽子盲目的大,做事往往不計后果,因為蠢得太明顯,人們反而不敢懷疑,反而信以為真。

  啞巴也笑,憨憨厚厚的。

  啞巴從前并不是啞巴,她能說會道,舌頭靈活得像只麻雀,韌勁強,彈性好,舌吻起來極為帶勁。她的父親是個冷漠而脾氣暴躁的人,常與她爭吵,暴怒之后,是漫長的冷戰;啞巴早已習以為常。一次爭吵之后,啞巴扳著手指算著冷戰的日子,一周、兩周、一個月,父親終于開始說話,啞巴卻總是不答,她父親惱了,順手抄起水瓶砸向她的腦袋,啞巴用手擋了一下,開水飛濺出來,像一條掉色的蚯蚓似的滑過手臂,落在她的腳面上,又快速地、害羞地鉆進了指縫間,啞巴被燙壞了,脖子梗起來,憋得皮膚通紅,臉上的青筋一根一根地爆出來,就是不炸,像是沒點著的鞭炮似的。她父親這才急了,送到醫院一檢查,說是患上了“彌漫性冷暴力失語綜合癥”。醫生揮揮手說是常見病,堅持服藥,多喝開水就會好的。

  至此,啞巴再沒有說過話,卻變得合群多了,仿佛她性格里的孤僻怪異和她的聲音一起,彌漫了,消失了,或者說,被藏匿起來了。我有時懷疑她的啞是裝出來,也許她會在半夜里對著鏡子說說心事,罵罵天地,并且嘲笑我們這些聲音和想法永遠脫節的人。

  我把紅點往上升,對準尹玉的臉,她正側著頭,和傻大姐悄聲說著什么,手舞足蹈地模仿著啞巴的動作,噗噗地笑。

  尹玉其實和我一樣反感父母再婚,不同于我的沉默與逃避,她盡力把自己的不快隱藏起來,但承載不住的惡意總在不經意間點點滴滴地滲透出去,滲透成一段不堪的回憶。

  在瞄準鏡里,草坪被染得慘白,兩堵冷漠的墻豎起來,逼仄成壓抑的長廊,酒精的氣味在里面游蕩,碰不著頭。一個小小的女孩坐在長椅上,望著正在病房里咨詢的父母。她把手放墊在腿底下,用手掌撐住座位,她的腳夠不著地,懸在空中,幽幽地晃。

  父母與醫生握手,退出來。小女孩坐在那里,巴巴地看著,顯出一度是期盼的姿態,但那比她的心愿更堅硬,比分享寵愛更煎熬的聲音響了起來:“尹玉,你就快有弟弟啦,你開心嗎?”

  那一天就像一個狹窄的瓶口,把尹玉關進了一個錯誤的定義中——她認為自己是弱者,所以時時刻刻捧著卑微的自卑,從不愿敞開心扉,她覺得這是一種羞恥;她討厭身邊的每個人,卻又無比依戀人群——很多時候你都覺得她是沒有心的矛盾體,像個空心人。

  雖然后來她的父母并未生下二胎,并且早早離異,但在多年以后,尹玉依然記得這一樁小事,她無意向我提及,言語間仍有埋怨。

  瞄準鏡對準了小尹玉的嘴巴,她露出一絲絲的笑容,小心地說:“是的媽媽,我很開心。”她把那雙暴露真相的手死死地扣在大腿下面,用膝蓋壓緊那十個頑童,用全身的力量壓住自己的失望和不快,就像壓住一個謊言和一包偽裝的薯片一樣。

  她比空氣還要狡猾,這種狡猾不是訓練出來的,而是本能,是一種過分的趨利避害,讓她可以暢通無礙地說謊話,連自己都深信不疑。

  我忽然有了一個主意,立刻架好**,虛起眼睛,把紅點落在傻大姐的身上,我的手指在虛擬的空氣中一度找不到扳機,紅點瞄準,“嘭”——我開出了第一槍。

  傻大姐當然沒有中槍,但她真的沉默了起來,尹玉也覺得奇怪,卻沒有探究,反而湊到一邊與啞巴說話,依然笑得花枝亂顫。

  啞巴熱烈地回應她,又回頭張望了一下,仿佛在泛著綠意的空氣中尋找子彈的痕跡,我嚇了一跳,急忙伏在椅背后,險些連虛擬的**都弄丟了。緊接著我又想,幸好這是虛擬的**,只要我活著,它永遠都不會丟。

  也這在那一瞬間,我猛地想通了,在尹玉的心底,并沒有真正的感情,傻大姐與啞巴是一樣的,謊言與真相也是一樣的。她難以付出真心,甚至難以感知真心,她被困在焦慮而矛盾的親子關系的瓶頸里了;影影綽綽的,我總能見到那個小女孩的影子——坐在醫院的走廊上,壓住十根手指,兩條細細的腿觸不著地面,她仰著頭,看著自己的母親,清晰地說出人生中的第一個謊言:“是的媽媽,我很開心。”

  她是連子彈都打不穿的空心人。

  我有些遺憾和惱怒,干脆把紅點落在啞巴身上——誰讓她這么沒主見。我重新上膛,等待出手的最佳時機。

  流體般的時間在瞄準鏡中飛快地逝去,太陽越爬越高,高得岌岌可危,仿佛馬上就要喘不過氣來了。胖女人坐在草坪上挪動身體,一片片的草皮匍匐下去,向她投降、叩拜、求饒。我爸艱難摟地住她,保持住——他們喊起來,就像裁判嚷嚷著“擴展你的右臂,收縮肱二頭肌,堅持住!”閃光燈啪啪的閃,晃得我在瞄準鏡里睜不開眼。直到傻大姐的爸爸喊了一聲:“結束了!”尹玉媽媽晃著滿身的肥肉站起來,熱得像一只剛出鍋的大白饅頭;我爸則揉著自己因為使勁伸長而酸疼的胳膊,對傻大姐的父母連聲言謝。傻大姐爸爸擺著手,又將車鑰匙交給傻大姐,讓她去停車場把車子開來,我看見他解釋道:“孩子剛考了駕照,有空就讓她練練車。”

  沒機會再開槍了,我嘆了口氣,取了子彈,卸下**,正要走出來,猛然間只聽到一聲巨響,接著又傳來兩聲尖叫,一高一低、一長一短,像是沒配合好的聲部,刺得耳膜“突突”的疼。我抬頭一看,原來是一陣大風將巨型廣告牌刮落了,正墜落在馬路中央。

  仿佛是空中響起了一聲槍鳴,傻大姐的父親和尹玉率先跑過白線,傻大姐的母親也拔腿起跑,卻意外跌了一跤,她頑強地爬起來,向終點沖去。

  我這才反應過來——廣告牌壓垮了一輛車,那是傻大姐開的車。

  啞巴也沖過了終點,失掉了前三名獎牌的她跪在地上痛哭流涕,見到一旁同樣悲傷慟哭的尹玉,啞巴主動摟住她,讓她靠在自己肩膀上。

  這個不爭氣的東西!我終于找到了時機,立刻端起槍,上子彈,上膛,開保險,動作一氣呵成。我低下頭,閉起左眼,調整瞄準鏡,紅點對準啞巴的額頭;我毫不猶豫,扣動下了扳機。

  就在子彈沖出槍口的一瞬間,我覺得渾身輕飄飄的,仿佛之前在我身邊圍繞的時間是停止的、澀滯的,無形中的一只手抽走了那張板子,于是哭泣、鮮血、車禍、恐懼和驚叫都紛至沓來,將我從樹林間沖卷出來,讓我穿越了一個女人的死亡和另一個女人的彌留,槍聲乍響,青煙燃起,一次次擦傷了我的神經。我手中堅硬的**不見了,變成了軟綿綿的一物,甩也甩不開,我低頭想看,眼睛卻不知被什么糊住了,堵得滿臉都是,我急忙用另一只手去擦,卻擦到滿臉的眼淚鼻涕——我在哭?

  尹玉正靠在我的肩膀上,緊緊地攥住我的手,嚷嚷著:“她真可憐,真可憐啊!”

  我忽然明白了,原來我就是啞巴,我以為我正在想象的國度里肆意妄為,胡亂開槍,殊不知連這都是一個想象的分支。

  尹玉哭得很痛苦,但她的軀體卻沒什么溫度。

  尹玉是永遠沒法和人建立親密關系的,她難以相信任何人,當外界的每一個觀點向她襲來的時候,她的心里總有質疑和嘲笑在響動。她的殷勤越熱烈,冷漠就越無動于衷;她的優越感越隱晦,自卑心就越龐大。她的違心就是她最后的真心——她已經丟失了自己,只能以兩種面孔游走在世上,帶著沒有內容支撐的空洞的笑容,泛泛地活著,打量著世界,挑剔著世界,時時刻刻。

  她是那么的合群,合群得就像逝者腐爛的尸體和棺材板黏在一起一樣,難解難分。

  而我不過是另一個活在自己世界里的病人,我抱緊自己,以至于同樣的無法與別人親密,無法呼吸,無法燃燒,無法生存。我的想象王國越精準越膨脹,包裹我的虛無和未知就越濃厚,我夸張而無稽的想象其實是被置于了一個極端且危險的境地。因為除了于事無補的想象王國,生活是一片巨大的蒼白,充滿了失敗、絕望和死亡。

  這就是我,這就是啞巴。同他們無法交談,永不能交心。啞巴就是我們的代表,是有口無言,有言無聲,有聲難辨,是失敗的親子關系的體現者,是賜給在科技和信息行將爆照的社會里的最終孤絕。

  唯一讓我慶幸的是,這終于變成了一場真正的葬禮。

  我回過頭,看著躲在人群后的另一個自己,她端著槍,要殺死我的偽裝——用一顆虛擬的子彈。我松開尹玉的那只沒有情感的手,慢慢地站起來,迎著午后輕柔的陽光;我帶著滿臉的笑意,閉上眼,等待那顆無助的子彈。

  是的媽媽,我很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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