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05年。江南仲夏之夜。
她靠在車站出口的欄桿上,從口袋里拿出一直鐘愛的云煙點上,耐心吸吮,緩慢吐出,煙霧纏繞手指,姿態專注安詳。她一直認為,這個牌子的煙草,量足,耐抽,如此,便覺得時間可以緩慢流淌。
站臺上人不算多,但都不約而同地倒戈一旁并不時側目,因此看上去頗具分量,涇渭分明。大致認為她是怪異并且危險的女子:長發潦草鋪在肩上,臉色憔悴蒼白,沒有化妝。抽濃烈的煙,沉浸陶醉。著棉質睡衣,腳上套著碩大的毛絨拖鞋,沒有穿襪子。
她始終自顧自的抽煙,平靜如水。這是她一直引以為傲的事。不在乎,因此對周遭變故獲得強大免疫,她一直覺得人心是最為可怕的事,但只要你不在乎,便一直安全。
香煙燃盡的最后一刻,火車打著刺眼光束減速從遠處停靠過來,人群躁動,一涌向前。然后她看見他略顯狼狽的從人群中擠出來,但隨后恢復鎮定。是年長但愛美的男子,頭發整齊,著黑色夾克和呢絨褲子,勻稱妥帖。他習慣性地整理衣領,然后在站臺長久佇立,大口呼吸,像是經過某種洗禮,表情愉悅。她好奇,便也效仿他的樣子,大口呼吸。果然,有濕潤水汽和淡淡的花草芳香,是令人舒服的東西。
他終于看到她,露出溫暖笑容向她輕輕揮手。她點頭回應,安之若素,沒有向前。
她總是這樣,在別人需要回應的時候,表現的格外冗長拖沓,含義不明。在愛的時刻也是如此,她記得前男友憤憤離去的時候,回頭對她挑明。安謨,你總是這樣冷淡,就是這樣讓我失望并最終失去耐心。你好自為之。
她一直在好自為之。
他走過來,輕拍她的肩膀,安謨,我終于到來。眼神短暫交匯,含義不明。
她露出笑容,沒有說話。并再次掏出香煙。
2
到達這里之前。
他驅車穿過北方日益加劇的霧霾天氣去給學生上課。頂著副教授的頭銜,卻也在校師生的敬畏中得過且過,生活富足。在他看來,那只是用來謀生的手段,而充實生命的心愛之物,比如興趣或者夢想。即使是這樣,卻也使他麻木。在長久的碌碌無為中麻木。
習慣提早下班回家,然后就是長時間的打坐。
寫作。
是他生命中唯一能另他愉悅的溫暖巢穴。
他一直認為生命中該有自由的部分,值得人們苦苦追求。哪怕后知后覺,哪怕臨期遙遙。他慶幸自己偶然窺得這筆財富,一直不忍釋手。遂用來憩息,沉睡,思考,也可收放自如,激昂跳脫。
他的文字,專注于世間細微事物。生活的掙扎與忍耐,情感的困頓與糾葛。刻意將筆尖到達世間逼仄之地,從而探尋生活與情感的某種隱秘聯系。
他的文風,低沉卻不傷感,平淡卻含義深刻,犀利但不刻薄,偶爾華麗卻不流俗。擁有一批固定粉絲,大都是可以產生共鳴的人。忠實而熱烈。而她,便是其中一個。
初次見面的那個晚上,他剛在網上更新了文章,里面涉及死亡。
隨后,她發來消息。
她:有人說,當一個人快要死亡的時候,他會經歷潮狀呼吸。那是生命停止前最后一段呼吸。洶涌極了,就像大海的聲音。你是否有過傾聽死亡的經歷。
他:呵呵,沒有,我恐懼那種聲音。
她:我每天都在傾聽,并感覺時刻墜落。
他:或許你每天都在沉睡,因此出現幻覺。
她:呵呵
……
就是這樣開始,他無意走進她的世界。
她的生活是:單身,一個人居住。**病晚期,病毒發力深重,隨時死去。沒有朋友和親人,不見任何人。生活勉強自理,喜歡收拾房間,繡精致的鞋子,卻常常忘記梳頭或者把襪子反穿。下午四點準時在熬制中藥,并大口喝下。夜晚的時候,喜歡穿大紅的裙子,赤腳跳舞。對煙草有很重的依賴。
她:我怕一切事物的中斷,比如香煙燃盡或者音樂停止
他:???
她:像是我的生命快要結束。所以,我總是竭力阻止它們終止。
他:但香煙總會燃盡,音樂總會停止。
她:是,所以我經常痛苦,這是唯一讓我失落并感覺無望的事。
……
3
他曾有過一段幸福的婚姻,但妻子不幸早逝,留下一個女兒。
二十年的打拼,物質上早已碩果豐收。這是一個成熟男人跨過四十大關的生活狀態,但卻不一定是渴望和喜歡。他經常失眠。
這樣的年紀,心里已經開始害怕,隨著容顏遲暮帶來的各種不良因素,工作上日趨平穩,但沒有突破進取的可能;朝九晚五,但日子卻像白開水般單調貧乏;有各種想法,卻沒有施展的途徑;夢想開始每日每夜的蹦出來,旁敲側擊,提點心靈。仿佛眼睛被突然擦亮,看到幻想與妄想無處不在。
寫一本長篇,完成一次旅行。是他目前最渴望做的事情,在死亡之前。
又一夜。
他再次被失眠困擾,聽見外面呼呼風聲拍打如潮水。披上睡衣起來,關上被風推開的窗戶。泡上咖啡,坐在電腦前。寂寞趁虛而來,他忽然想起她。
在嗎。他發出試探性邀請。
在。她回應
他幾乎欣喜的要抓狂。
他:我再次失眠并發現可怕的事。
她:什么?
他:我似乎對情愛已經麻木,卻又極度渴望。
她:說明你尚且愛著自己。
他:那你呢
她:有時候我極度需要愛,卻又理性的想要一個人。
她:你能不能來看我,我快要死去。
他:還有多少期限?
她:不多,當歌聲停止的時刻。
她:五天,你只有五天時間…
他:好,等我,我這就來…
4
她帶他回家。
江南小巷,蜿蜒曲折,通向未知深處,盡頭便是宛如青煙裊裊的水汽,盤桓籠罩在年代久遠的閣樓上方,像是天女浣下的層層薄紗。她走在前面,沉默不語。他倒是得以窺見這江南的夜而感慨非常。
他說,世間真正的美景,大抵都應如這般,總能留下非比尋常的悸動,并一直擱淺。每想起一次,就感動一次,或者產生感悟,甚至是傷懷。傷懷的原因大抵是,這美景只能驚鴻一憋,而不能再次重現。更不能用人為的方式,運用機械器材將其永遠收錄在身邊,這是妄想,大自然的偉大就在于此。
她停下來,單薄的靠在墻壁上,從衣兜里拿出煙草,各自點上。
她說,你是悲觀并且自私的人。你們總想著將好的東西據為己有,卻對已經擁有的不聞不問。我總覺得有些事情經歷過就已足夠好,企圖進一步攝取,便已失去味道。
她說,那年暑假去新疆采風。乘火車沿蘭新線一路北上。走得匆忙,沒有進食。身體出現不適癥狀。多次劇烈嘔吐消耗掉能量。只得疲軟的靠在車窗上,任列車載著自己駛向北方以北的遠方。也就是抬眼的瞬間,瞥見窗外臨近天際的落日,碩大而圓整,在煙霧映襯下,使命般的垂掛在地平線上。云彩籠罩在周圍,都被上了顏色,仿佛金質流體從天上傾瀉而下,繁華成景。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戈壁灘落日壯景,卻一直覺得始終清晰可辨,我甚至可以觸摸得到。那是上天賜予我的無限福祉,那是我生命的光。
他默默抽完了煙,覺得尷尬異常。這樣的女子,無疑會讓人恐懼,她毫無征兆的打破你的常規,指責你的合理,沒有規律可循,更無從反擊。只能妥協,心甘情愿妥協。
他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趨,再無言語。
她的家,是一處年代久遠的破落小旅館。已停止營業。
里面是木質結構。分上下兩層,走上去可聽見喬木結構分化的咯吱聲響。他跟她去二樓看房間,看她吃力的走在前面,每臺一步臺階,便聽到她喉嚨深處氣管鼓脹的聲音,仿佛機器的某個部分因老化而破損。他判斷她的病已經發力深重,心底涌起莫名的心疼。
她的房間大但不顯的空曠,靜謐舒適。
床單和被罩異常整潔,有洗衣粉清香的味道,窗臺上擺滿盆景:紫羅蘭、仙人掌、蘆薈、君子蘭……生機盎然。更可喜的是,從這里可看到窗外矗立在夜色里的古老建筑在湖畔里倒垂的影子。
之前在城市里生活的時候,他已經很難清晰的記住任何一個女子的臉。那些千篇一律被涂抹篡改過的臉龐,只在轉身后的瞬間就被他忘記。她們穿各種好看的裙子,令人瞠目的高跟鞋,化分外精致的妝,噴奢侈的香水,拿昂貴的包包,學會以優雅高貴的姿勢走路,以此來呈現自己完美的身體曲線。臉龐,手臂,**,臀部,小腿,腳趾,裸露的肌膚,舉手投足之間散發誘人氣息,這樣的女子會讓很多男人側目。可對于他,就像是一個花瓶,或者是一具溫熱的尸體。像開的熟墜花,因太過熱烈,接近死去。
他迷戀眼前這樣的女子,獨立,自制,單純,懂得防范和拒絕。
她在大床中間拉了紗帳,他們睡在一起。
5
第二日
下午四點鐘的時候,她都會在一樓狹長逼仄的通道盡頭的廚房里,熬制中藥。
她用柴火加熱,手執一把破舊蒲扇,坐在火爐旁邊姿態專注安詳。輕輕扇動,看著藥罐里的水一點點燒開煮沸,散發出濃郁且熟悉味道來。他根據味道的指引,安靜地的坐到她跟前。
昏暗逼仄的房間里,已被濃重的霧氣覆蓋,四周更遠的地方什么也看不見。但絲毫不妨礙他饒有性興致的欣賞她的美。
她單薄的坐在火爐旁邊,輕輕搖動蒲扇,姿態專注而鎮定。臉被爐火照的通紅,密汗滲出來,在額頭緊密的覆蓋一層,小攛頭發黏在上面,風吹不干。
旁邊放著的木柜上,擺滿大大小小數十個熬制中藥的砂鍋,深黑色,倒扣在桌面,排成兩列,上面擱置裝有草藥的袋子。是對中藥長期依賴的人。
她拿出香煙遞給他,然后給自己點上一根。
她說,在我生命日漸幻滅的日子里。反而對于事物渴求完整起來。不容有缺陷。其實我只是怕,怕一旦損壞,便再也補不起來。
裕谷,你知道嗎。我要自己一直可以看見火焰,那樣我覺得生命尚有生還的可能,當火焰熄滅,我的生命也將燃盡。
為什么不去醫院?他說。
我覺得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去醫院是比死亡更為可怕的事。那里就放佛是一個餓瘋了的巨獸正在張開大口等待弱者親自將自己葬送。可它卻永遠也不會滿足。每做一項檢查或者化驗,你都會有不同數額的財政支出。無論怎樣,我的結局都是一樣的,何必呢。
我覺得你是在用你的盲目不自知來消耗你的寶貴的生命。他將聲音提高分貝,語氣急切。
神農說:上藥養命,中藥藥性者,誠知性命之理,因輔養以通也。裕谷,我覺得我的病中藥打理更為妥帖,你真的不用操心。
她像他介紹中藥的樣貌用途。
多年接觸中藥的緣故,她已經非常熟悉中藥醫理。
來,裕谷,你看。她將盛放藥材的牛皮紙攤開在地上。
這些是化痰止咳的藥物,炙麻黃、制半夏、川貝、浙貝、杏仁。這些是清熱的,金銀花、連翹、黃芩、黃連味道很苦,還有柴胡和板藍根。
……
他覺得她宛如生長在山坡上開的正旺的山茶花一般,有著自然醇厚的寂靜的美。他甚至不記得她具體講了些什么東西,只是在沉默里感受自己由悸動連帶起來的波濤洶涌。那一刻,他發現自己已然沉湎在她的世界里,帶著中年男人礙于年齡局限的難以言明的羞恥之心。
6
第四日
深夜,他從夢中驚醒,聽見悉索聲音。她已在不知何時醒來。穿大紅的裙子,站在窗臺前,給每個盆景澆水。匪夷所思的舉動,他感到費解。
他們坐在床上抽煙。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像是腐爛的粗暴傷口,在每個漆黑的夜里,無聲無息的流淌暗紅色涓涓細流。等血液流干,我就死亡。她開始咳嗽,劇烈的咳嗽,像是把五臟六腑都要噴出來,長久不能控制。他心疼的厲害,卻也不知所措。給她取來熬好的中藥,用溫水沖服。
裕固,她說。我沒期望你會來,我不對任何事情抱有幻想,旅行、愛情、友情還有愛情。那是惘然,所以我不輕易有失望。但是你來,我會感激,可是,卻無法回報你。
他想開口,卻被她制止。不,不要說,我會失去手里緊握的一切。
裕固,我想跳舞。
她打開音樂,是抒情的《寂靜之聲》,悠揚清澈如水一般流淌。
ThesoundofSilence;
Hellodarkness,myoldfriend;
I’vecometotalkwithyouagain;
Becauseavisionsoftlycreeping;
……
她光腳踮起腳尖,輕輕轉動身體,手臂打開,笑容舒展。大紅的裙子鋪在空中,像開的絢麗的花朵。
來,裕固,跟著我一起。他上前去,將手臂環抱在她的腰際,沒有羞澀,沒有阻擋,他們契合在一起,在寂靜中一起沉淪下去,像是墜入無聲海洋。
她說,我有很多年,沒有認真注視過任何男子,沒有接吻,沒有**,沒有激情碰撞。我的心靈如此貧瘠。裕固,在我快要死去的時刻,讓我好好看看你。
他突然感覺悲傷,喉結蠕動,內心有暗流涌動,不能阻擋。
他輕輕撫摸她的長發,從頭頂一路向下,無遮無礙。眼睛,耳朵,瘦的鼻子,臉頰,最后將手指覆蓋在她薄薄的唇上,然后吻她。忘了一切。
我似乎已經愛上你,他說。
不,你不能愛我。我對自己沒有期許,你更不能有。我是快要回歸塵土的女子。那些奢侈的東西,我握不住,也看不見。現在這樣挺好,是我感覺這些年最為溫情和安全的時刻,裕固,不要試圖控制和進一步靠近我。
那一夜,他們相擁而眠。她蜷縮著身體,像是嬰兒在母體中的原始狀態,被他溫柔環緊。沒有燈光和聲音,像是遁入黑暗洞穴,深邃并且安全。
7
第五日,他在大片陽光中醒來,發現她已經消失不見。
有她的信:裕固,這世間存在高度契合的東西,比如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很慶幸,在我最后的日子里,你給我這樣的回應。雖然你與我,沒有任何牽連。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我相信你已經于無聲無息中站到我的身邊。這是上天的旨意。我已足夠滿足。
裕固,謝謝你,我已經離開,或許已經死去。去吧,完成你的長篇,展開你的旅行,回歸你的生活,忘記我們短暫的相聚與離別。
——安謨
那一刻,他終于明白,有些人是用來懷念的,而有些事,一直無能為力。沒什么關系,只要經歷過便是最好的結局。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