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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房子.  文/39015郭洋

  我回到七里湖村的時候正值桑葚紅得透亮的時節,一群幾歲大的孩童光著屁股從稻田里捉完泥鰍回來,滿臉泥淖。我是回來參加葬禮的,隔著星羅棋布的些許人家,樂隊那混響一浪疊一浪的送葬曲目帶著絲縷虛假的悲壯漫襲整個村子。

  去世的是我的大伯父,同樣,他也是一個女兒兩個兒子的父親,但他們今天都沒到場。我是整個家中最小的男丁,所以我成了壓棺的不二人選。

  在我十幾歲的腦海中,大伯父的一生坎坷之余又顯得錯綜復雜。我時常懷念起他騎著那輛鳳凰牌自行車載我去看戲的情景,儼然一副祖父般慈愛神情,只是后來我去城里念書,與他接觸甚少,堂哥堂姐們也都各棲良木,因了多年前頻繁的勃谿相向,再也沒有回來過。

  大伯父住在他父親也就是我爺爺留下來的兩層小樓房里,那房子在爺爺健在的時候進行過一次修葺,之后父親和二伯父相繼搬出,便任它風里雨里了??拷R路一側的墻面上刷著“少生優生,幸福一生”的大紅字標語,隨著時間的漸次推移,上面滋生了一層墨綠色青苔。

  大伯父的離去使得這個房子空了下來,院子里的野草好久沒有鋤了,葳蕤齊膝,一條小道隱映其中,再加上基本沒有人進去過,里面陰暗潮濕,所以看上去甚是詭異可怕。

  爺爺健在的那幾年,我們一大家子人就生活在這樣的房子里,那個時候這個房子不似這般孤落清冷,反倒是終日縈繞著歡聲笑語,許多小孩子都會來院里打彈珠,跳繩,老的少的你呼我應,讓村里人很羨慕。大伯父在鎮上殯儀館上班,撈骨灰的工作。在祖父祖母的張羅下,三個兒子陸續成家,說來湊巧,我母親、大伯母、二伯母都是隔壁李家灣的姑娘。他們村里人常笑話說,我們灣幾個像樣點兒的女人都叫你家幾個小子霸走了。

  參透生活的人便會知曉,日子總會在你過得平淡無奇或者人模狗樣的當口突然給你一巴掌,告訴你上帝坐不住了,需要找個人解悶,于是同你講起了笑話。

  整個故事轉變的來龍去脈由大伯母的死因而起,這仿佛是一個轉折,就好像一段路,到了坡頂后,必然會往下滑。大伯母的死仿佛是命中注定的劫數,按照平常,當村里的第一股炊煙騰升而起的時候,就應該回去做飯了,可那天到很晚都不見大伯母在碼頭淘米洗菜的身影。恰逢大伯父忙了一整日取道去隔壁村同事李叔家喝酒,一直到半夜方回,爛醉中發現屋里烏七八黑的,跌跌撞撞中開了燈,沒見到人,也沒多想,直接倒在床上睡著了。

  直到第二天大早,在秧田里忙做的村民踩著魚肚白來敲大伯父家的門,一邊捶一邊喊,火堂,火堂,你女人死了。

  大伯母被抬回來時臉上有幾道龍蝦鉗子夾過的痕跡,浮腫不堪,還有幾只水蛭扒拉著,村民說中暑了,直接倒田里,在水田里泡了一晚上。大伯父時年六十幾,雖精神矍鑠,看到染布一樣被洇黑的尸體還是有些重心不穩的樣子,他舉手抹了抹渾濁的淚眼,在心底默念:人到了年紀總該要走的,我也快走了。令人心酸和反感兼而有之。

  大伯父緊閉著門不準任何人靠近,說要讓幾個不肖子孫回來瞧瞧,都長大了,野了,家里的老東西也不管不顧了。說得朗朗上口。子女趕回來時大伯母的尸體已在靈堂擱置了三日之久,散發出濃厚的尸臭,子規在屋頂上空長唳而過,聲聲如血。他們覺得父親變得神志不清不可理喻了,經常因為一點小事拉著他們吵,老大受之不過拿了要拿的東西一走了之。

  葬禮后,老二老三問及母親的死因,語氣里并非疑問,更像是在興師問罪,他們早在村民的飯后調侃中了解了點滴,經過他們舌根的潤色,恐怕已經不是昔日悲劇釀成的真實版本了。顧名思義,又是一陣大吵,最后大伯父像是一個戰士一樣拿著火鉗把他們攆出了家門,口里一直在罵,“你們現在說這些有**用,給老子滾,滾遠點,老子再也不想看到你們?!?/p>

  當時我站在不遠處的桑葚樹下,聽到里面有玻璃相框摔碎的聲音,堂哥堂姐落荒朝我家走去,手里拿著大伯母的遺像。他們托我父親和二伯父幫忙照看大伯父,跪著說了一些子女不孝,實在因為工作或者其他原因可能以后不會再回來了,繼而扔下一沓錢抹著眼淚走了。

  即使在后來幾年,他們三三兩兩回來過幾次,也只是在遠處望著父親還在,房子被刷了廣告,感嘆一番調轉車頭離開。

  給大伯父送飯的任務無可厚非落到我身上,直到上初中,就再也沒見堂哥堂姐回來過。

  大伯父沒再去火葬場上班了,沒了精神寄托,心里有些苦,便日日閑著,村里誰家有放牛的活就找他幫忙,然后請他飽餐飽酒一頓。有一次最多的,我看到大伯父一個人牽著四頭牛出現在七里湖長滿青草的田埂上,時蹲時站,時坐時躺,眼神望著大伯母墳堆的方向。如若仔細觀察,能發現他胳肢窩里還夾著個酒壺,像一個落魄詩人,我在他身上看到了當年祖父的影子。而后他總會立在院門口瞭望秧田的方向,但逢路人就會問:“你幫我看看現在幾點了?”

  路人答:“七點了。”

  “哦,七點了,該回來燒飯了?!必W砸粋€人在門口趑趄踱步,夏日還未完全褪盡的殘紅斜映過來,拓印在他孑然凄冷的身上,像一棵落盡葉片的紅楓枝干。

  大伯父的心里跟住的房子一樣,飽受歲月滄桑洗禮之余變得空蕩起來,里面撲滿了灰。一想到往昔這里也熱鬧過,一道道你追我趕遙相呼應的人影仿如昨日,相形之中,更添幾分黯然神傷之感。

  整個樓房共三個房間,為了看上去不那么空蕩,大伯父開始把稻草往里面堆,隨后又買了一口棺材回來放置在草垛里,院子里的草任其生長。

  后來大伯父離開了七里湖村,走之前一把火點燃了屋里的草堆,火不大,在一間放有棺槨的小屋里呲呲旺著。跛子大勇在一次去收鱔魚簍子的路上正好碰到他,凌晨四點多暗淡的光線里,大伯父牽著一只不知道在哪兒弄來的猴子,關上了門,亦步亦趨同村子的方向背道而去。

  有人過年回來說看到大伯父跪在天橋上,耷拉著頭,猴子跟受過訓練一樣的在旁邊立起來鞠躬作揖,很少人丟錢,大都投以嗤之以鼻謹慎的目光拉著伙伴走了,嘴里念叨,“騙人的。他們一天什么都不干,往那兒一跪掙得比我們還多。”

  眾人聽后,輕描淡寫的嘆一聲,說我大伯父好歹也是子孫滿堂,卻是這樣一個結果。

  每逢暑假,我就會和跛子大勇一起在七里湖大片的稻田里下鱔魚簍子,抽得閑暇,他會和我講大伯父的故事,還在陳述時加入了自己的臆想。直到多年以后,大伯父的一生仍在我心目中被鑲上了一層波詭云譎的神秘色彩,像窺探整個七里湖村的變幻莫測的火燒云。

  他說:“你大伯父不是你爺爺的親兒子,他是個逃兵?!?/p>

  我把嘴張成圓形,半信半疑,“你怎么知道的?”

  “我奶奶說的,不信你去問。”大勇搖著簍子,里面傳出鱔魚或者泥鰍碰撞的沉悶聲,他解開繩子把它們倒進桶里繼續說,“你大伯父一生有三個女人,一個是餓死的,一個是在逃難中病逝的。他打過仗,扛著槍逃到這個村時把所有人嚇了一跳,村民扒著窗戶看他,大氣不敢出。他腿上捱了三顆子彈,爛得都長了蛆,一到你爺爺家附近就倒茅坑里了,正趕上廁所有人在拉屎才得救。那時你家所有人都住一個倉庫房里,你爺爺給人打椅子,我們現在坐的都是你爺爺一刨子一刨子刨出來的。你大伯父學藝的時候,一刨子把肉都刮下一層,不帶眨眼的。聽了我奶奶講了很多,說實話,我很佩服他,盡管他是個逃兵?!?/p>

  每到一處和我家有關的事物,大勇都能像親眼所見一樣跟我講大伯父的個中故事,且不論其真實性與否,就當是百無聊賴童年里的一些點綴吧。

  “瞧見沒,那兒,村里最大的湖,你大伯父當年差點淹死在里面,救一個寡婦,一口氣沒緩過來沉下去了,快死的時候還把那寡婦舉在頭頂,被拉牛喝水的郭叔看見撈得及時。那寡婦就是你大伯母,看來那個時候就已經注定她是要被水克死的?!?/p>

  眼前的跛子不過三十,是個光棍,靠賣龍蝦、鱔魚和泥鰍為生,前不久蓋了新房,他像個垂暮之年的老人背手仰望遠處稻浪上方漸墜的夕陽,蕭瑟回顧這一段他經歷或者未經歷的歲月。

  “說到你家之前住的房子,那可有的說了,鬧過鬼,那里是古代一位君王的墳墓,幾十個嬪妃陪葬埋在里邊兒。難怪你家地面總是潮濕,我奶奶說那是尸體在出汗。有一回你大伯父在房里吹電扇睡覺讓蛇給咬了,就那屋,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好的,后來你家蓋了個小二層樓,搬到村南去了?!?/p>

  在小霸王出來后,我沒再聽大勇講我家上一輩人的故事了,特別是大伯父的,成天和村里同年人扎堆打魂斗羅、忍者神龜,樂此不疲,我的童年開始被我們那個年齡段該有的各種好玩的東西占據,四驅賽車,跳方格,打彈珠,看奧特曼,等等,不一而足。只是奇怪,心底隱約間會聽到一種蒼老聲音的召喚,從大伯父那空下來的房子傳來,像冷宮里備受冷落之人的哀鳴,怨訴交加,至此我病了好長一段時間。

  此去二年有余,我到鎮上的中學報到,住校很少回來,一個清明節回家祭祖,路過大伯父屋子時發現門是敞開的,是的,大伯父回來了,什么時候回來的我不得而知。晚上我給他送飯,注意到他手腕上戴著一塊上發條的機械表,表盤有裂痕,他把我叫到身邊給了我兩塊錢,我就是在那個時候觀察到大伯父胡渣上的血沫星子的。

  母親喝斥我叫我不要再去大伯父那里,他得了病,別給染上了,二伯母亦如是勸誡他的子女。

  唯獨方奶奶還會去找大伯父聊天,她撐著一把四條腿的板凳從道場這邊移步到村南,同大伯父坐在門前陽光能照到的一隅談天說地,一講就是半天。方奶奶就是大勇的奶奶,今年七十多歲,據說當年就是她在上廁所時聽到隔墻外的屎坑里撲通一聲,連忙出去把大伯父撈起來的。兩個老人談論的話題三句離不開時光帶來的世事變遷,方奶奶說:“咱們那個時候誰都沒離開過這個村子,就安安分分種地,外面打仗就跟放屁似的啥事沒有,一家人在一起吃窩窩頭就點咸菜照樣樂?!?/p>

  大伯父點點頭,若有所嘆,“村里現在也沒多少人了,房子都空著,就過年回來落個腳,又走了?!彪S后就是一連串的咳嗽,痰中濺出點血。

  “要是不行就上診所看看。”

  大伯父擺擺手抹一把嘴,吐出去一口痰,“身子骨賤,看也看不什么名堂。幾年前還能蹦騰,現在完全不行了,前幾天托老王帶了口棺材回來,本來放了一個的,被我燒了。”

  “我也快了,不管世道怎么變,只要子女們好,就行了。你的那群孩子沒回來看看你?”

  “不提了,”大伯父抬眼望天,攔住淚水,“我已經失去了一個當父親的作用,他們還回來做什么,就當他們死了。”

  再回來就是短暫的暑假時期了,父親和母親因為跛子結婚隨多少禮的事打起了冷戰,母親去了外婆家,父親借著開面館的經驗,和我在家吃了將近一個星期的雞蛋煮面條。母親回來后的第二天,我就回學校補課去了。十幾天的假,很無聊,灣上的人大都出去打工,孩子放假了就到他們工作的地方玩去了,村里只有些老弱婦孺。

  那個時候我不知道,大伯父已經臥病在床三天了,方奶奶叫大勇打聽堂哥堂姐的下落,卻聽聞他們早在內蒙古或者國外安了家,嫌回來一趟太麻煩,說打錢回來,就掛了電話。

  之后,我接到了大伯父去世的消息,那年我初三。

  七里湖村的桑葚在五月的季節里紅得透亮,我找班主任請了三天假,攔了輛三輪摩托車回家參加大伯父的葬禮,一進村就看到了面向公路的那面墻換了新顏,刷著某整形醫院的隆胸廣告。我望著那棟眾多新房中顯得頹敗的房子,就像望著一頭老水牛在初生牛犢中奄奄一息,令人垂淚。

  葬禮是在道場舉行的,陽光姣好,我和父親、二伯父以及他的子女跪在臨時搭建的靈棚前。跟當年祖父去世不一樣,這次請了樂隊,濃妝艷抹的幾個人在大卡車鋪就的臺面上演著節目,然后虛假的哭,村民紛紛扔錢上去。

  大伯父這座房子終究還是倒了。蓋棺的時候,父親把大伯父生了銹的*放進去,叩了首,叫我上了棺,嗩吶聲中,我再一次聽到從那個空房子傳來的呼喚,與上次不同,這個聲音帶著靈魂有所依的欣慰,在一個粗質女音中漸響漸遠。

  我抬頭望向天,模糊的視野里,是大伯父和大伯母依靠著沖我笑的身影,然后一步一步走向了云層深處。

  

本章作者隨筆:

        將某種觸人心旌的情感記錄下來,多年以后,再次翻開,會是怎樣的一種感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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