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芝,相信我,我一定……”
“不對,再來一次。”
我用近乎于呻吟的力氣發(fā)出的告白被第三次打斷了,回報是嘆息。
“色瞇瞇的眼神改不了了嗎?”溯的左手叉著腰,右手指著我的眼睛,然后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表示讓我學他的樣子。
“知道的知道的,要求真高咧。”這僅僅是學校的課本劇演出而已,溯的認真程度超出了我的預想。甚至我說話的語氣也不由自主地不耐煩起來。
“啊,對不起,我還是會好好演。”
溯其實并沒有表示不滿,然而在我道歉之后那一瞬間的微笑,和印象中的劉蘭芝一樣溫柔。
他也沒有再說什么多余的話,只是用一貫柔軟的聲線念臺詞。
“你的母親既然不愿見到我——”
當然并不是“念”,而是“演繹”之類的詞語更適合他的全神投入。
“那我也就只能——”
聲音、相貌、姿態(tài)都不是主要的。我想,溯或許是人格分裂,或者是分不清幻想與真實的那一類人。如果有一天,溯以劉蘭芝的身份生活在學校中,那也真是非常可怕。
“為什么開始發(fā)呆啦!”
但溯離這樣的境界還很遠吧。我看見他鼓脹起的喉結,不由自主地笑了,非常大聲地。
我與溯走在回家的路上。焦仲卿母親之類的角色與我們走的是相反的方向。
“要吃冰淇淋嗎,阿亮?”
我的前方兩米是溯,溯的前方二十米是便利店。
“阿亮辛苦了,犒勞你一下吧。”
沒有等我作出回答,溯已經小跑進了便利店。我站在便利店門前,自動門不斷反復開關叮咚響,重復了七八次之后,溯手中握著兩支完全相同的甜筒站在我的面前。
我接過它的時候沒有什么猶疑,看見溯撕開了包裝紙,我也就跟著撕開包裝紙,之后才說了謝謝。
雖然并不是想象中可以一分為二的情侶棒冰,巧克力味我也很喜歡。巧克力可是情人節(jié)禮物呀。
“啊,不用謝,”溯伸出舌頭舐去滴在手背上的奶油液體,像是小貓的動作:“明天也不要偷懶就好。”
事實上,我與溯的生活幾乎沒有交集。我在教室里的位置是二列五行,他則是五列三行。我參加數學拓展班時他參加化學競賽。體育課是他總是去乒乓球房,我卻連乒乓球拍的握法也不知道。他住在學校右拐三個路口的大樓里,我則是要左拐去坐三站地鐵。
我之后一次與溯面對面已經是第二天放學后的排練了。
不過,牛郎織女又有多少交集呢?焦仲卿與劉蘭芝也——正貌合神離著。
我與溯并肩站著接受母親的斥責。溯正以最合乎禮儀的姿態(tài)站著,而我則早已經從溯的眼睛看到溯的腳踝了。
母親也自然是由男生扮演。與溯相反,霖同學的聲音相貌完全與女性沒有相似之處,但劈頭蓋臉地罵著聽不懂的話的氣質也異常有魅力。嘴角有顆痣就可以做毛澤東,戴頭巾的霖也當然可以做個惡婆婆。畢竟只是表演而已,一兩個特點反而比由內而外的神似更有效。
我想,溯那難以察覺的細微動作也只有我能夠注意到——那還是因為他正不斷地提醒我應該點頭或者賠笑。
“真細致呀,溯。”
我說出這句話,自己聽來也覺得有些像是諷刺。但溯卻沒有任何反應。
“你太粗糙了,亮。”
“溯的皮膚很光滑呀——”我低聲嘟噥著不合時宜的話,幸運的是溯似乎沒有聽見。
“但是,母親!我和蘭芝是真心相愛的!”雖然走了神,最終沒有錯過說話的時機。我覺得自己說得還算動情,很高興。
溯的衣服是綠色的,也很讓我高興。
之后的也不過是霖的獨角戲。霖說,沒有場景感就沒有排練的意義。這樣看來他也確實是一個沒有想象力的人呀。
“雖然昨天答應你不會偷懶的。”霖正捂著胸口神色激昂,我想這時候說幾句悄悄話也沒有關系。
“你有答應過這種事嗎?”溯卻很冷淡,甚至連僅僅一天前的對話也忘記了。
溯瞪了我一眼,我沒有敢于再說話,他則又從“你這孽子”開始進行他長達三分鐘的獨白。我實在無聊,低頭端詳溯的褲腳。
“阿亮阿亮!”回過神來的時候,霖正用夸張的笑顏正對著我。
“啊,那個,但是,母親!我和溯是真心……我和蘭芝是真心相愛的!”
“阿亮今天還算是進步了吧。”
春末的黃昏六點,天空還是橙紅色的。我與溯依然走在回家的路上,沉默直到第二個十字路口時,他不緊不慢地說出一句話。
我躊躇了許久也沒有準備好的一個話題也就這樣被打消了。
“啊,謝謝。你才是,演技——很好。”我甚至想不到一個合適的形容詞,說出了這樣僵硬的話。
“對了,今天輪到我請你。”我看見路旁的便利店,并不是昨天的那一家。溯歪著頭轉過身來,跟著我一起小跑進店堂里。
“雙棍的棒冰,很久不見了。”我不知為何這樣感慨,甚至是喊出聲來。我回頭看溯,他站在我的身后,安靜地露出尋常的微笑表情。
然后出其不意地,用柔軟的食指觸碰了同樣柔軟的我的臉頰。一閃而過。
“那么,今天是最后一次彩排。”
三點二十五分,教學樓五層的電梯間。說是電梯間,也有半個舞臺那么大。一面是教室,一面是落地窗。透過窗戶可以望見連綿不盡的店鋪房屋,還可以見到我回家的路。
我不敢接近落地窗,因為窗的另一邊活著另一個我。
“大家都打起精神來吧。”
霖像是領導人的姿態(tài),站在兩扇電梯門之間作總結性發(fā)言。名義上的導演倒是和觀眾沒有什么區(qū)別。
“那么,第一幕是——”
沉重的“喀拉”聲,打開的電梯門吸引了包括霖在內的所有人的注意力,但電梯里只有鏡中的我們自己。之后,自顧自關上的電梯門打斷了所有人的自我欣賞。
“對了,阿亮,如果今天和明天都沒有念錯臺詞的話,就獎勵你。”霖突然轉過身來戳了戳我的臉頰。我與他對眼兩三秒之后,他突然尖叫:“劉蘭芝!你做什么呢!”
我暗暗反駁說溯并沒有做什么不對的事。但溯卻非常平靜地回答:“母親,有何吩咐?”
焦仲卿也許正與我一樣,是只敢在心中發(fā)牢騷的人吧。
我大約是進入了焦仲卿的精神狀態(tài),亦或是我本身就與焦仲卿有相似之處。總之,一舉一動都非常順利。臺詞沒有出錯,以至于一個小時內沒有被溯打斷過一次。
“沒想到霖的獎勵對你有這么大的誘惑。”
中場休息,我倚在電梯的對面,溯則是靠在我不敢接近的落地窗上。
“不,比起他,其實更在意你的……”
溯只是隨口一說,我卻不知如何回應。我戛然而止,不想讓溯覺得我在索要獎勵。
“我的?”
溯的語氣是上揚的,從面部來看則是陳述句,與劉蘭芝回答母親的質疑時一樣。讓我有些高空墜落感。
之后沉默不久,電梯門打開,聲音異常柔和。走出電梯門的是提著小袋子的霖。
“自己挑一個。”霖張開淡紅色的塑料袋對著我們,還泛著淡淡的寒氣。
“不用了,”溯搖頭:“我不習慣吃別人的東西。”
到了五點,我們決定先喂飽自己。除了陶醉于劉蘭芝的角色中的溯,大家都歡快地走向快餐店。
我與往常一樣,頭腦空白地走在溯的身后。
日光很烈,前方的人群身后拖著的影子籠罩了我與溯,像是山洞。
“明天就要演出了。”我加快腳步湊到溯的身邊,第一次鼓起勇氣主動對溯說話:“以后就不能一直在一起了。”
溯沒有如我想象的笑出“噗嗤”一聲,而是說:“是啊。”
“以后體育課上教我打乒乓球吧。”
“還有還有,吃飯也和我一起。”
因為快餐店也不遠了,我害怕無法說完想說的話,因此每一個字都變得局促而讓人無法聽懂。
但溯點了頭,說:“好的。”
他是露出了怎樣寬容或是寬慰的表情呢?我極力構想他嘴角的弧度,幾乎像是作詩。
然后我合上日記本,打開又合上,照片散落在地上。
我撿起照片夾在原位,又忍不住抽出其中的一張。像是月光一樣的路燈光在我與溯與霖的臉上泛起光暈。霖勾著我的肩,溯則是站在遙遠的一個角落。
我在日記本的最后一行字之后,空了一行,寫:“最后溯說:‘和你在一起也算很高興。’”然后又把它抹成一片黑,換了一行寫:“最后溯說:‘我也算是很喜歡你啦。’”
我的雙眼距離照片上的溯三厘米,我說:“我也很喜歡溯。”
窗外的樹葉晃動,我微笑。
“那么,加油吧。”站在禮堂的門外,我這樣說。露出的笑容有些僵硬:“下次一起回家的時候,溯要再給我買冰淇淋哦。”
“雖然不知道你在胡說些什么,”倚著墻的溯瞥了我一眼,走近我,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冰淇淋,可以給大家買。”
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溯的皮膚,比我的想象中更柔軟,更溫暖。
“我可以給阿亮一個人買哦!”霖這樣喊著,雙手環(huán)抱著我的胸膛。
然后禮堂內的報幕聲響起,臺下則是轟隆隆地回響著。我跨入大廳的那一瞬間,卻轉入黑暗與寧靜。
我恢復視力時,霖弓著腰站在舞臺的中央。
我聽不見他們的說話聲,只覺得到了自己登臺的時候。于是我在舞臺邊緣高喊母親,然后順勢沖上臺拉住蘭芝的袖子——
卻感到異常的柔軟。我說著“不要難為蘭芝了”,同時發(fā)現溯的手掌比我的更大。
之后也一如排練時的順利,我面對“母親”時的怒色讓我自己也覺得有些過分,“母親”也就同樣過分憤怒地將我趕下臺。
蘭芝與小妹告別,然后與母親暗藏殺機地告別。蘭芝依然是完全平靜的。之后輪到我,蘭芝站在我的身前,用袖子遮住嘴,環(huán)顧四周。
“蘭芝!”我是非常高聲地喊。他卻只是輕柔地回答我:“我,實在是……”
我看見粉色的美麗的溯的臉頰,不由自主地用手指尖撓衣角。溯似乎是認為我忘了臺詞,放下嘴邊的衣袖,在空中揮出一道云彩,接了下一句臺詞:“你的母親既然不愿見到我——”
我的印象里,這是應該緊握住溯的手,但這又像是剛出現過的場景。
不,事實上,我只是覺得對于夫妻而言,握手是不足夠的。甚至對于我與溯而言,握手是不足夠的。
飛揚起的粉色長袖正落在我的手臂上。我用幾乎扯斷它的力量,將溯拉進我的懷里,胸口相撞。
溯的胸口竟是溫熱的。我低頭看他,他用雙手攀住我的肩,雙腿蜷曲,面無表情。
“對不起——對不起,蘭芝。”我?guī)缀醭磷碛趽肀У臏嘏校欢医K于還是合乎情理地念出了臺詞。
“不,謝謝——”
反倒是溯,進入了異樣的劇本,與我貼的更緊了。
那之后,溯稱贊我勇氣可嘉,提高了劇本的水平。
我回答他說:“我這一個星期可是每一天都有寫劇本呀。”
今天也不例外,我打開日記本,寫下我與溯在舞臺上親吻的故事。
我打開手機相冊,盯著今天中午的照片看。雖然沒有與眾人簇擁在一起,溯顯得很溫和。
“那個,溯,”我閉上眼把手機中的影像刻在大腦里,然后輕輕念:“我們可以一直做朋友嗎?”
不,應該說:“蘭芝,我們可以一直在一起嗎?”
我突然發(fā)出噗噗兩聲,再一次睜開眼的時候,我覺得照片的光影有些變化。
窗外的路燈熄滅了。
“好,晚安。”
然后房間里的燈也轉暗,閃爍淺淺的白光。也或許只是反射了月光而已。
我向泛著粉色的天花板伸出手指,手指的周圍是空氣,但竟異常溫潤。
“夢中相見吧。”
這一次,我的笑聲止不住了。
第二天,我在體育課上去了乒乓球房,霖因為無法忍受我糟糕的技術而最終手把手地教我。在食堂吃飯,我擅自與溯一桌,卻從頭至尾與霖歡談。
晚上,我在我的日記本上寫著:“溯手把手地教我打乒乓球。我與溯在餐桌上聊得很開心。”
之后的一個星期一依然。那一個中午霖告訴我我們的話劇進入決賽了。我對霖說:“我和溯成為好朋友了。”
站在我的前方的溯回過身來,萬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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