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把遮天蔽日的大傘，傘骨是機械的塊壘和交錯的管道堆積而成的鋼鐵高塔。塔的四周，無限延展的傘蓋下，有一個無名的村落。村落里，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生活。

　　不知從何時開始，巨大的傘一直存在著。傘的歷史已經無從追溯，也無人去追溯。村里的人一直平淡度日，所有人把那傘當作自然的一部分。

　　生命所需要的一切，這里都姑且具備。空氣，雖然長期堆積著不得流通，但又確實能供給全村的人；光線，雖然上方只有掛滿管道的機械穹頂，但是確實有著柔和的光線，也有晝夜的區別；水源，機械的天空和傘骨不間斷地往下滲水，造成了潮濕的氣候，雖然惱人卻也是村民唯一且足夠的水源。

　　這里什么都不缺少。村民自家種植蔬果和小麥，養殖家畜家禽，鄰里間也有著充分的娛樂活動。沒有什么令人不滿意的，所以沒有一定要到別的地方去的理由。

　　當然也有好事的先驅者。他們在手可觸及的傘骨上搜尋，扒開密集的管道，最后找到的只有被幾百把大鎖鎖上的厚重機械門。百把大鎖沉沒地怒吼著，喝退了企圖穿過的人們。傘之塔又如此高大，沒有攀登的方法，于是作罷。

　　所以，迄今為止村民們依然對傘一無所知。

　　……

　　她誕生在巨大的傘蓋下，在村子里長大。

　　早晨五六點鐘的時候起床，整理一下屬于自己的小房間，再幫忙打掃房屋和院子，幫忙做早飯。白天，打水、做飯、收拾衣物。雖然沒有成年，但忙完了家務之后，她也會去幫作坊里的婦女們做些手工活。趁著光線沒有弱下來，她還有一些閑暇帶著周圍的孩子們做游戲。晚飯后的薄暮，她走出家門繞著村子散步，回家的時候村子已經徹底浸入深沉的灰色。

　　她持續著一成不變的生活，發自心底的沒有任何怨言。看到小雞小鴨破殼而出的快樂也好，不小心犯錯被責罵的傷心也好，看著磨坊里磨出燦白面粉的滿足也好，躺在草地上靜靜發呆的無聊也好，她有著所有人都有的情感，過著所有人都有的生活。

　　因此，不用在追求更多了。

　　她沒有思考過任何關于未來的問題，也沒有關于以后事情的希冀，僅僅抱有平淡的心緒，任憑一年一年往復的時光流逝。

　　有和無，在她身上取到了絕妙的平衡，好像纖細的手指懸停在開關上毫厘的地方。

　　直到某一天，開關被輕輕地按下了。

　　……

　　那是一個光線格外明亮的早上。她早早忙完了家務。因為是手工作坊的休息日，她也得到了幾個小時的清閑。

　　行走在田間的道路上，路旁的草葉上掛著的露珠反射著纖細的光。呼吸著濕度剛好的空氣，溫度也恰好適宜。她的心中，一種淡淡的溫暖感覺蔓延開來，不禁微微張口，喚出那首婆婆常給她唱的歌。

　　那是一首神奇的旋律。歌聲伊始，平淡而柔和的聲音舒展著，充盈著，一切都是緩緩的，溫柔的，似乎將淤積的大氣吹出了拂面的微風；然后曲調急轉而上，就像光線猛烈增強，先前匍匐堆積在地面上的感情急急地盤旋飛升，好像要跨越一切不可能的高度，似乎已經越過了那漫無邊際的傘蓋，到達了那上面的清澈的高遠的無盡的……

　　即使音準稍有差錯也不影響。她輕閉雙眼，用未知的語言詠唱出的旋律漸漸終結。

　　啪啪啪，響起了輕柔的掌聲。

　　“唱的真不錯。”

　　她慌亂地抬起眼皮，看到對面的他正拍著手朝她微笑。她稍稍低頭，雙手胡亂地把玩著垂到胸前的發辮，臉上有些微微升溫。

　　“你叫什么？”

　　她調整好心情，給出了回應。

　　“是住在那邊的吧。”

　　她輕輕點頭。

　　他沒有再問其他的問題。邁步向前，“喏，給你。”他將那個遞了過來。

　　她稍稍側頭表示疑問。

　　“給你的禮物，讓我欣賞了這般純凈的歌聲的回報。”

　　不好意思的心情又回來了，她雙手接過禮物。是一本略顯古舊的畫冊，硬質的封皮摸起來有點粗糙。翻開的話，第一頁畫著什么呢……她默默想著，卻出于不敢再人前打開禮物的矜持，沒有翻開這本畫冊。

　　“再見啦。”他繼續前行，走向她來時的方向。

　　她帶著更大的疑惑轉身，看到的只有他揮手的背影。

　　兩邊的麥田開始呈現出收獲的景象。

　　回到家，婆婆叫她趕緊去幫忙。她在房間里整了整衣服，順手把畫冊擱在一張矮桌上。

　　那之后就是豐收的季節。男人們都去收割小麥，磨坊里不時傳來碾磨的聲音。牲畜需要喂養，手工作坊也開始毫不停歇地趕制起收獲的工具和衣物。她的生活忙碌起來，每天早起晚睡，身體上的疲勞容不得她對其他小事多加關心。

　　每天晚上，她洗去身上的汗水，一上床就陷入沉眠。而那本畫冊就一直放在那里，慢慢被遺忘。

　　……

　　忙碌的日子終于過去，她的空閑時間又多起來。思緒也更加活躍起來，不經意間就勾起了那天的那條小路上，那個背影揮手的那副情景。

　　她從床上坐起，已經是萬物開始復蘇的清晨了。她下地打開窗子，眼角的余光飄到了那本畫冊。

　　翻開封皮的話，那里面畫著什么呢？

　　小小的好奇心勾著她抱起了畫冊。拂去上面的灰塵，她開玩笑似的帶著點嚴肅的表情，一點一點將封皮翻開。

　　目光眩亂了，手指的顫抖停不下來了。那些明麗的色塊，那些她一生中不曾見過的明媚顏色，組合起來，對她十幾年的意識造成了無與倫比的巨大沖擊。

　　畫面上一根一根的綠色無盡延展開來，比她靜坐過的那片草叢遼闊得多；大叢大叢棕色的枝干上勾集了或明或暗的黃色紅色，燃燒一樣的壯絕瑰麗的情景；還有那大片大片的金黃麥穗，那么飽滿的樣子在村里的麥田中絕對不可能出現。她不僅第二次想起那天田邊的歌唱，還有他揮著手的背影……

　　最后一頁，是她理解不了的景色。

　　那是整片的藍，會刺痛眼睛的澄澈藍色。藍色從下到上微微泛深，但無論哪一種都是那樣充滿著生命。白色的團塊少許點綴其間，比她抓過的羊毛還要潔白。

　　這是什么？她不能理解，她沒有見過。

　　她向婆婆描述了這種景象。婆婆把眼睛迷得更細了，這大概是天空吧……撫摸著這里那里的皺紋，也沒能說個詳細。

　　這就是天空嗎？她爬上了屋頂，睜大眼睛仰望著頭頂的空間，但那里只有機械的塊壘和點綴其間的管道，還有不知從哪出現的光線和不斷下滲的水滴。

　　天空，一定就在比這片傘頂還要高的高處。她想著，期待傘頂能夠有一塊小小的破洞，可以讓她一窺天空的顏色。

　　房間的整理，她疏于做了。日常的工作也不再規律。村子里熟悉的小路，她好久都沒有踏上了。她受到的責備增加，雖然有點傷心，但這并不能掩蓋她小小的向往。

　　日復一日，她仰望著，但看到的還是只有傘蓋的內部。

　　她在仰望的時候，又是誰在仰望她呢？

　　……

　　終于有一天，他在久久的駐足后，仰望仰望著的她，說道：“畫冊中的那片天空，我帶你去看吧。”

　　她的雙腳，又回到了久違的地面。

　　述說著纖細的約定，他牽起她的手。

　　……

　　伴隨著連綿的細雨，小小的兩人來到了高聳的傘之塔。

　　機械的塊壘點綴著密集的管道，粗大的傘之塔深深扎根，長久的佇立著。明明如此不自然，這座塔是組成這里的一部分，銹跡斑斑的鋼色不可思議地融進村落。

　　他駕輕就熟地拉著她來到某個位置。扒開管道，那里是上了百把大鎖的厚重鐵門。

　　少有地，她感到害怕。與看著畫冊封面猜想里面的內容的時候不同，這扇鐵門的后面有著不好的東西——她有這樣的預感。

　　他放開了牽著她的手，留下了潮潮的溫暖感覺。他用單薄的雙臂頂住大門，雙腳開始慢慢用力。

　　不可能的，她知道。就算是讓一百個村子里最強壯的男子來推，百把大鎖也不可能輕易打開。

　　然而這是不是奇跡呢？他用了不到幾秒就推開了一條可容二人進入的縫隙。

　　“看到了嗎？那些鎖不過是裝飾而已。這扇大門從未關閉。”他伸著雙手朝她難以置信的眼神揮了揮。

　　重新牽起手，體溫再次相連。他拉著她，小步跑進塔里。

　　門扉里面，塔是中空的，里面懸著更多的管道。在內壁的側邊，是一條盤旋向上的、搖搖欲墜的樓梯。跑上樓梯，前方逼近的，是被熏黑的雨水的滴答聲。

　　那暖暖的感覺傳來，恐懼的情緒不再存在了。但是天空還有多遠，還有多久才會出現啊……她濕潤著眼眶，小聲地吸著鼻子。

　　像是在安慰她，他拉著她的手，開始了奔跑的腳步。

　　闖進黑色的雨幕，他在前方不斷揮開垂下來擋道的管道，喘息著繼續前行。

　　來到了相當的高度。她稍稍向后看去，一些影影綽綽的白色的什么在尾隨逼近。回去吧，回去吧，但是受傷的溫度告訴她，沒關系的，一定沒關系的。她將快速跳動的心用單手緊緊抱住，迎合著前方的他的牽引。

　　快速的奔跑，空氣流動著。是風，風吹過她的臉。——風在流淌，她說。他輕聲附和著。

　　像是走了很久的路才終于到達，又如同遙遠的旅程剛剛出發。誰都沒有發現，小小的兩人繼續奔走。

　　白色的影子不再追上來，像是感到悲傷般的消失了。鈍繡的氣息連同熏黑的雨點減淡。

　　從某處傳來了聲音，像是很熟悉，又像已經遺忘。

　　螺旋階梯的盡頭，十分狹小的門扉在塵埃中等待著。

　　光的輪廓，透過門的縫隙，發出最后的疑問。

　　推開嗎？

　　多么充滿誘惑的邀請。

　　伸出手去……

　　……

　　在那里，似乎有著世界上全部的美好。從傘尖向四周輻射出去的，是一塊一塊由飽滿的麥穗組成的金黃麥田。在那遠處，一定有著更加廣闊的嫩綠色的草原，一定有著幽深的，像是燃燒起來一般的紅葉森林。已經做不出任何形容了，她抬頭仰望——

　　是天空，除了天空之外什么都沒有。比任何生命更加璀璨，比任何景色更加廣闊，比任何思想更加深邃的，最純粹的天藍色。

　　已經不再需要更多了……她哭著，她笑著，她開始歌唱。

　　想是拼圖一樣，畫冊中那片天空回到了它應該存在的地方。

　　雨傘矗立在世界的盡頭。如果一直都是這樣的世界，那該有多好啊。一直在你身邊，永遠不會感到悲傷——

　　他奔跑著，一點一點消失在一片金色的麥田里。微風拂過麥田的時候，翻滾出一層層金色的麥浪，把他淹沒成一個微小的光點。遠遠的，陽光透過的地方，宛若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