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七八年的盲山發生了很多大事。讓我印象深刻的第一件事是旱災，第二件事是父親的死亡。

　　是我第一個發現了父親的尸體。那年我十三歲，個子很低，伸手還夠不到他的腳。

　　我喊他下來，聲音有些沙啞。直到天黑了，父親也沒能下來。

　　母親回家看到后，“哇”地一聲便吐了出來。

　　后來我才知道，母親那時已經有了兩個月的身孕。而隨著父親的去世，母親的肚子也扁了下來。接生婆說，那是一個未成形的男嬰。

　　我的父親和母親一直都盼望著可以有一個兒子，尤其是父親。父親是一個善良的人，如果他知道母親已經懷孕，并且懷的還是一個男嬰，如果他知道他的死亡帶走了另一個小生命的話，他一定不會這么做。

　　可惜的是，他永遠都不會知道了。

　　或許是從父親去世后我的人生才發生了徹底的轉變。從那以后，母親開始討厭我，雖然之前她也不怎么喜歡我，但有時心情好了還會給我一顆糖吃。父親離開后，母親再也沒有給過我一塊糖。她說，是我克死了父親，克死了自己的親弟弟。

　　不僅僅是她，村里的人都是這樣說的。

　　那段時間，謠言傳遍了整個盲山村，我走在街上會被人無緣無故地扔小石頭，他們總是朝我的頭上砸，我知道他們想要砸死我。

　　一個月后，村子里出現了旱情，大家這才開始漸漸忘記我的事。現在想來，是旱災救了我的命，我應該要感謝它才對。

　　到了六月份，下了一場雨。留在村子里的人都靠著那場大雨活了下來，而到外逃生的人大多都死在了半路上。

　　盲山的一九七八年，我失去了我的父親，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我還失去了我的母親。但我卻意外地結識了阿濱和阿河兩兄弟。

　　阿濱和阿河是其他村子逃難到盲山來的。阿濱十八歲，阿河十六歲。他們來到盲山村那天，正好下起大雨。阿濱說，這是上天要他們留在這里，盲山是他們的福地。

　　我去田里挖野菜時正好碰到他們，地里的野菜很少，被他們挖走了，我和母親可能就少了一天的飯食。

　　阿河搶先一步跳到菜地里，把我看中的那顆野菜挖了下來。

　　“河，放下！不能搶了別人的糧食。”阿濱走過去。我看到他的雙手沾滿了泥巴，幾張破爛的紙中包著一些干癟的土豆疙瘩。

　　我們村子里沒有人種土豆，只有幾十里開外的鎮子里才有。

　　阿河不聽，眼珠子死死瞪著我。

　　“憑什么要給她？明明是我的！”

　　我扔下籃子和鋤刀，過去和他廝打作一團。

　　阿濱把我們拉開，打了阿河一巴掌，把野菜從他手中搶過來，放到了我的籃子里。我揉了揉被他捶疼的腦袋，看著籃子中那朵野菜花笑了起來。

　　 二

　　一九七八年年末，盲山下了幾場大雪。我和母親呆在屋里，即使門窗緊閉還是被凍得瑟瑟發抖。雪花從門縫里飄進來，晃悠悠地跑到了我的被窩中。我從夢中醒來，突然想起了阿濱，他在觀音廟里過冬的滋味一定不好受。

　　我一夜無眠，看著雪花，想著阿濱，就這樣一直到天亮。

　　那個冬天在我的記憶里永遠那么漫長。那個冬天，母親和同村的男人結了婚。那個冬天，我發現了阿濱和阿河之間一個驚人的秘密。

　　我曾去過一次觀音廟，抱著家中僅剩的一條厚棉被站在門外，走不了，也進不去。我看見阿河把整個身子壓在阿濱的身上，他們糾纏在一起，嘴唇貼得緊緊的。

　　我感到害怕和恐懼，這恐懼感比父親去世時還要強烈。

　　我本該把那條厚被子原封不動地送回家中的，畢竟那時它和糧食一樣關乎人命。但我沒有，我在第一次遇見他們的地方把那條被子撕得粉碎。棉絮隨風升騰到半空中。我承認，那是我看過的最美的一場雪景。

　　和母親搬到新家后，我不再去觀音廟，一心只想著討好母親。親情對于年幼的我來說就是全世界。我天真地以為只要我足夠努力，母親會慢慢忘記之前的不愉快。但我錯了，不是錯在天真，而是錯在太過相信。

　　一天晚上，我點了一盞煤油燈躡手躡腳地趴在母親的房門外，聽著他們的對話。

　　“我想再要一個娃。”

　　“再生一個，把家都吃窮嘍！”

　　“碌兒那死丫頭克死了他爹，不詳。隨便找一戶人家嫁了算了。”

　　我怎么也不愿相信那話是從我親生母親口中說出來的。她生下了我，把我養到這么大，卻說我不詳。她恨我——在那一刻我才徹底清醒，她不是不愛我，而是恨我。

　　隨著身體的微微顫動，煤油燈也在晃蕩了幾下后掉落在松軟的棉花堆上，沒有發出什么聲音。

　　很快，火就著了起來。

　　我想喊，但心底卻萌生了一個想法。或許是火光太漂亮，我忘記了喊救命。

　　從家中走出時，我對那個即將消亡的家還有家中的每一個人都毫無眷戀，甚至看到他們在火光中掙扎，我很輕松。

　　母親不愛我，而我呢，我是那么深地愛著他們。他們辜負了我的愛，他們都該死！

　　火光被鄰居們發現，他們跑去救火。只有我一個人，朝著和他們相反的方向走去。

　　不知不覺中，我來到了觀音廟前。只有阿濱一個人在，他對我說了些什么，可我全然不知。再次醒來時，已經不知是幾天后的清晨了。

　　睜開眼看到的第一個人是阿河，他的眼睫毛在陽光下閃著熠熠的光輝。

　　我坐起來，腦袋正好撞上他的胸口。他瞪了我一眼，像是警告，然后轉身對阿濱說：“她醒了。”

　　阿濱正在熬藥，見我起來，又扶我躺下。

　　“你生病了，”他說，“需要好好休息。你……”他看著我，面露難色。

　　阿河搶先一步說道：“你家失火了，所有人都沒了。”

　　聽后，我干澀地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就哭了。一開始是小聲哭，最后變成了嚎啕大哭。

　　他們誤認為我是因為失去親人而悲痛，但其實不是，我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哭。流淚的時候心并沒有痛，好像那些淚水在我身體當中是多余的，只有哭出來，才能繼續活下去。

　　 三

　　那場大火使得村里人對我的態度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他們說我的命真苦，老天爺連最后一點活路也不給我。他們可憐我，站在他們的角度可憐我。

　　村長給了我一些錢，勸我離開。那時我才明白，大家對我的好，不過是為了盡快把我趕走。從最初的關心可憐，到后來我遲遲沒有離開，他們又開始惡言相向，說我是掃把星，誰靠近我，就有血光之災。

　　但阿濱說他不怕。

　　“碌兒，別信他們胡說。我不怕，我來保護你！”

　　他是第一個對我說這種話的人。從他的眼神中我看得出來，他說的是真心話。

　　只是每每看到阿河，我總能想起某個清晨發生在觀音廟的一幕。我發誓早晚有一天要讓他從我和阿濱的生活中消失。直到我們三人打算離開盲山的那天，我才猛然意識到我終于有機會懲罰他了。

　　阿河在火車站和我們走散時，冬天快要過去了，只是寒潮還沒有完全離開。我抱緊雙臂，把脖子縮進大衣里。大衣是阿河的，上面還有他的味道。我雖然不喜歡這種味道，但卻抵不住寒冷。

　　遠處的一家早餐鋪子被霧氣籠罩著。在那片煙霧里，我隱約看到了阿河的身影。距離很遠，但我還是認出了，那就是阿河。

　　他被幾個人抓住，他們將他按倒在地拳打腳踢起來。

　　我心中一喜，決絕地轉過頭去，假裝沒看到他，快步跑回了車廂。

　　幾分鐘后，火車開動，慢慢遠離站臺，駛向北京。阿濱坐在我的對面，哭了。

　　“我把弟弟弄丟了……”

　　“他是你的親弟弟嗎？”我毫不留情地問他。或許這個問題不該問，或許這對于那時的阿濱來說很殘酷，但我還是問了。

　　他塞滿眼淚的眼睛一直看著我，好久才說：“是。”

　　他的解釋很蒼白，我把臉轉向另一邊，沒多說什么。

　　火車還沒有開出多遠，我在不斷倒退的景物中發現了阿河單薄的身影。他在追著火車奔跑。

　　那一刻，我笑了。阿濱問我笑什么。我說：“你看，外面的天空真漂亮！”

　　他疑惑地看著我，臉怔怔的。

　　我沒有說謊，那天空中的云彩的確是不多見的漂亮。不過，阿濱太過傷心和自責，并沒有看到。

　 　四

　　如我所愿，阿河終于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一消失就是十年。

　　剛到北京時，我和阿濱的日子并不好過。他在工廠做工，我在家里一邊靠著幫別人洗衣服掙錢，一邊看書。生活雖然艱苦，但我從來也沒有放棄上學的念頭。

　　阿濱看出了我的心思，鼓勵我去參加考試。

　　“我們一起去！”我說。

　　他溫柔地摸著我的頭：“我一定考不上。你去上學，我幫你掙學費！”

　　我沒有再勉強他，開始專心復習。那時的我堅信，我和阿濱一定會相互陪伴，這樣的日子會持續到我們老去的那一天。

　　但一切都變了，從我考上大學的那天。

　　開始我很依賴他，覺得沒有了他生活就無法繼續下去。阿濱說：“碌兒，你要學會和不同的人相處，以后你的生活中不僅僅只有我。”

　　我不懂，卻點了點頭。我不想讓他失望。

　　后來我越來越不常回家，唯有缺錢時，阿濱總會第一時間出現在我的面前。

　　在同學眼里，他是我的哥哥，即使我從來沒有叫過他一聲“哥哥”。他的衣服很破，臉也被曬得黑黑的，我覺得丟人。就算他以我哥哥的身份出現，我也覺得丟人。

　　他對我的一切付出都被我看成理所當然，甚至是一種負擔。

　　大學里我遇見了周晚，他微笑時臉頰印著兩個淺淺的酒窩。雖然笑容溫暖的周晚總是沉默寡言，安靜得過分，但他優越的生活環境，他的微笑都像一個引力極大的吸鐵石，牢牢抓住了我的視線和我的心。

　　盛夏的某一天，在學校的操場里，我和周晚并肩坐在熙攘的人群中，沒說什么話的他只是偶爾對我投來一個微笑。

　　這一幕，正好被阿濱看見，他躲在樹后面看著我，也看著周晚。

　　直到一個同學認出了他，他才有些羞愧地走出來。

　　我立馬收起笑容，把他拉到墻角，責怪道：“不是說好了，晚上我去找你嗎？怎么又來了！”

　　聽完這句話后，阿濱低下了頭，直到現在我還能記起那天他的表情。

　　“晚上加班，怕你找不到我。碌兒，你都好久沒回家了……”

　　我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你是不是故意的？讓我在同學面前丟臉！”

　　他沉默了好久才開口：“坐在你旁邊的那個男孩兒，是他嗎？”

　　“什么？”我問。

　　“你喜歡的人，是他吧……碌兒，你有多辛苦，我知道……阿河……應該永遠都找不到了吧！你放心，我不會纏著你不放。我希望你過得好。”

　　我哽咽了，那是十年來阿濱第一次在我面前流淚，上一次落淚還是為了阿河。為了等到他為我流淚，我早已等得失去了耐心。而當這個愿望終于實現時，我才發現他流下的淚已經無論如何也流不到我的心里了。

　　我奪過他手中皺皺巴巴的錢，逃開了。阿濱說的是對的，我的生活中不是只有他。也可以這樣說，不知從何時起，在我的生命中，已找不出他的痕跡了。

　　他給我的愛太深，我承受不起。而我給他的愛，也分給另一個人了。

　　阿濱離開北京的那天，我和周晚從朋友關系轉變為戀人關系。我第一次因為愛一個人，也被一個人愛著而深感自豪。

　　 五

　　最后一次見到阿濱是在我和周晚舉行婚禮之前。

　　他回到了北京，找到了我們的新家，帶了不少禮物。看到那些禮物時，我心中很酸，差點落下淚來。

　　周晚察覺到我的異常，安靜地站在我身邊，什么也沒有問。而他的異常，我卻沒有發現。

　　現在想來，那仍是極為尷尬的一頓午飯。

　　阿濱和我說“對不起”，然后轉過頭去，看著周晚，眼睛中灌滿了悲傷。一杯酒后，眼眶中滾下一滴淚來。

　　周晚低頭沉默不語。在他的眼中我看到了一些恐怖的東西，那是之前的他不曾有過的。

　　后來阿濱喝醉了，趴在桌子上，斷斷續續地說：“你們在一起……好好生活……”

　　說完這話，他閉上了眼睛。從他的嘴角處溢出越來越多的臟東西，到最后，它們全部變成了血。

　　我尖叫一聲，跳到墻邊。周晚只是微微動了動手指，攥起了拳頭。

　　救護車將面部扭曲的阿濱拉走了。醫生說，他中毒太深，救不活了。我無法相信，但眼淚是真實的。哭著從醫院走出來時，身上的血好像被抽干，痛到失去了知覺。

　　當我坐在路邊為阿濱流淚時，收到了周晚發給我的短信：

　　“碌兒，如果上天再讓我重活一次，我仍會毫不猶豫地選擇走向你。

　　十五年前，在盲山第一次見到你，你為了野菜和我大打出手。可能從那時起，我就愛上了你。我不怪你。不怪你曾經將我扔下，不怪你沒有認出我。現在，我只想謝謝你，哪怕那么一丁點兒愛過我。

　　幾天前，我找過阿濱，我讓他滾，讓他去死，讓他離開你的世界。時隔這么多年，我們都變了，只有阿濱還留在原地，他還是一如既往地聽話。

　　你知道嗎，阿濱不是我的親生哥哥。當我眼看著他倒在我面前時，我明白，我們無法在一起了。一直以來，我們愛得太用力了，傷了別人，也傷了自己。

　　碌兒，忘了吧！

　　不要哭，好好活著！——阿河”

　　讀完信，我飛奔回家，阿河已經不在了。

　　直到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通通離我而去后，我才清醒地認識到他們全部——全部死在了我深沉的愛里。

　 　六

　　五年后的冬季，我再次回到盲山，還是沒有找到阿河，不知道他是否還活著。手機中至今仍保留著他發給我的最后一條短信。

　　坐火車回北京時，一場大雪使玻璃窗結滿了霜花，視線被局限在窄小的車廂中。

　　這時，眼前突然開闊了，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我和阿濱坐在開往北京的火車上，他沖著我微笑：“你看，外面的天空真漂亮！”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果真看到一朵粉色的云彩從鐵皮車廂上空劃過。

　　我笑了。

　　在距離火車越來越遠的站臺處，阿河站在那里，手中握著幾個變形的白饅頭。他或許是跑累了，笑著看著我。

　　那是我記憶中阿河的第一個笑容。他的臉頰兩側有淺淺的酒窩，像那天的云彩一樣，溫和美麗。只是那時的我，只顧著看天，卻忽略了他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