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魚人的世界（1）

　　關于世界的思考。順從世界還是反對世界。我不知道。請你問自己的想象力。

　　空調永遠都調到二十七度。同時自己給自己捂上棉被。頓時不知道涌來的熱度是躁動還是溫暖。今天是七月末日，典型的周末。閑散躺在床上的我，額頭中心淺度昏迷，記憶神經已經脫離了大腦中樞，獨自上演各種人生電影。我深深地感受到了，來自世界無底的疑問，這種感覺十分不對勁，好像世界正暗暗起了某種未知的變化。是什么變了，似乎是無比巨大的變化，如烈火下緩慢變形的玻璃，完全沒有能夠預知的套路。這個月下了兩場雨，一場十天，一場七天。我一向認為大雨是可以控制世界的，只要它足夠大。也許十天就可以把城市泡在掌心，也許。我想把這個世界關在雨里嗎。如果后果是我被困在城市里，城市摔倒在雨里，那我顯然是不愿意的。如果我站在云端，那么我一定是期待的，期待我熟悉的陸地世界變成海洋族館后會發生什么。人的腿會退化，魚鰭從各個地方長出來，汽車都加了厚重的氣墊，地鐵變成廢鐵無人問津。所有的房子恐怕要重新修了，換一種新的和諧的模式繼續存在。人類的語言倒還可以使用，只是要擔心在水中聲音無法清晰傳遞，畢竟人要發出魚的聲波，應該不是那么容易，如果他們還沒有長魚鱗的話。現在想這些純粹是多余。我剛從外面回來，烈日一點沒有消退的跡象，否則我就不會冒著不環保的罪名打開空調。當然雨已經停了一個星期。天氣只用了一天的時間喘息，夏日的尾巴便掃過了所有遮不住陽光的地方。一半陰影一半蓋住橙色陽光的走廊左右簡直有天壤之別，雖然摸起來只有冷與燙的區別，走過去走過來只有陰涼和烘烤的區別，如是便足夠了。這些想象十分多余。在逐漸自我長大的世界里，天馬行空的想象空間比一個蘇打水瓶蓋還不如。沒有人需要你對水族世界的想象力。請允許我強烈地把它被稱作廢物。可是我就是一個廢物站。這并不是說我是廢物，只是想象力在我的血管里游來游去十分自在，常常從毛孔里冒個泡，惹人討厭。我從不相信我的任何想象可以變成現實。真的，因為我想的都不是什么好事情。但是此時此刻，究竟有什么不對勁呢。我的腦電波已經掙扎了幾刻鐘了。我不知道。

　　我從躺著的地方搖搖晃晃地坐起來，遮光布把太陽暫時與我隔離了，同樣，光明也減弱了一半。

　　我從沙發角落拉過手提電腦，把電源頭插在白色插板上，一分鐘后系統打開。我習慣性地進入電郵，查收郵件。至于這個習慣是如何養成的，我忽然不記得了。收件箱有十封新郵件。除此之外，所有郵件都被刪除得一干二凈，包括我曾發出去的。這樣一來，之前我在這里做過什么，只能全依靠回憶。但我懶得去想了，動腦筋是勞累的事情，因為我的想象正控制著它（這些想象并不是什么合理的想象，生存力卻異常旺盛，類似大自然里主干繁殖枝丫，花撐開花瓣一般——當然是快進鏡頭里的）。

　　十封新郵件都是同一個人在同一天發的，看得出來他有多焦急，大概每隔半個小時就發一封相同的郵件來，他似乎很是擔心系統未把郵件傳輸到位。點開僅僅一句話。“請你到底層車庫來見我，我一直在等你，快！”只有柱子和電纜的負一樓原來是車庫，我坐錯電梯去過一次，不知為何沒有開放使用。

　　我猶豫著走出了門。站在電梯口許久后，我選擇了應急樓道。我不知道給我發郵件的是誰，但那個郵箱賬號看起來十分熟悉，應該是哪位親密的朋友。在這個不對勁的時刻，我不敢做常規的事情，甚至是坐電梯。

　　地下車庫靜悄悄的，有滴答滴答的水聲，這是之前沒有過的。待我走近時，忽然變成了嘩啦嘩啦的劃水聲。這種聲音我只在浴缸里聽過。當我把自己愜意地泡在溫水里，我會感受到水的忠誠，它們緊密地包裹著我的皮膚，沒有不良的目的，只是賦予了我享受。然后我放松地用手撥動著水，響起的就是這樣的聲音，伴隨著我少有的空洞的思路，整個世界就平靜下來了。

　　此時我眼前的又何嘗不是一個浴缸，只是放大了百倍。我看見了，地下水庫已經變成了地下池塘，柱子被淹沒了三分之一。其實這也不奇怪，這里沒有小區物管，排水措施也不遵守標準，下水道被沖進來的垃圾堵住就會蓄起水，罪魁禍首應該是那兩場暴雨。只是我莫名地擔心，這些水泥柱子不久后會被泡斷掉，整座大樓就輕而易舉地轟然倒下，連累近處的平房、游戲廳、很臟的公園和不帶攝像頭的紅綠燈。帶孩子的年輕夫婦會沒有住所，一連家具和存款都付之一炬；晨練的老太總得換一條路線，她們其實早想換掉這個布滿垃圾的公園，只是人老了，什么事情都喜歡被迫地做；市交管局需要給這條路換一排新路燈和紅綠燈，我想，歐式的帶花環的橢圓路燈比較好看，最好是綠色。

　　我想著，直到看清楚發出劃水聲的是一個人，他背對著我，身體在原地小范圍晃動，似乎是等得很不耐煩的行為，也可能是由于水的浮力所托。

　　“是你在找我嗎？”我竭力不讓自己的聲音發出干澀的信號。在空調房里呆太久，口腔水分被蒸發得一干二凈。

　　水波晃動漸漸停了下來，直到水面靜止。我從背后觀察著他。我愣了一下。他穿著和我一摸一樣的上衣。這一摸一樣真的是一摸一樣。雷篤的廉價淺藍襯衫，背后有一滴黑墨水，就在我和他的脖頸下，同樣的位置。

　　他雙臂沒有劃動就自如地轉過了身來。我驚訝他有多么靈活的一雙腿。只是這驚訝背后，是震驚——

　　他是我自己！

　　這份震驚用無比碩大來形容也不為過。我的頭發，不，他的頭發濕嗒嗒地伏在臉側，蓋住了右耳朵，露出灌滿許多含義的眼睛盯住我。

　　我被這目光釘住了半分鐘，心有余悸地挪動著腳。在確定自己能走路的之后，我慢慢行到水邊，佝下腰去看看水面。我并沒有問”你是誰”這樣明知故問的問題。我現在最想知道的是”我是誰”。

　　“你一定很想知道你還是不是你自己吧。”他配得上和我一樣的容貌，因為我們連說話的語氣都一摸一樣。

　　我故作處亂不驚。”你會告訴我事情的原委吧，請說。”面對自己，我倒客氣了。

　　“嚯。”他發這一聲，應該是源于沒料到我如此平靜，看來我裝得很成功。”我當然會告訴你。”他又說。

　　他游了過來，一邊用雙手撥了撥頭發。圣母瑪利亞，他全憑著腿就可以游近我，并且是非常輕松和自然的。我開始想象他的腿變成電動船槳的模樣，也并不十分恐怖，只是，我希望我盡快忘了我們有相同的一張臉這個事實。

　　“不要太驚訝，托你的福，我的腿變成了尾巴。”他劇烈地抖了抖下半身，拋了一些水珠過來，同時拋來的，還有它的魚尾此刻留給我的記憶，”不過我不怪你，這樣倒十分的方便，只要你肯幫助我，我們一同完成偉大的事業。”

　　“我們？”

　　“我們。也可以說是你自己，由始至終都是你自己。”

　　我看著他的胸前的雷篤商標不說話。

　　他粗魯地用雙手捂住胸口。他受夠了我的沉默。我也是這么暴躁，以前從沒想到過這暴躁返回到自身是如此的令人難受，仿佛是通過各種不耐煩的行為產生了電波，把內心的感受自私地傳到有信號的范圍之內。

　　“好了，直截了當地說，你要聽簡單的還是復雜的？”

　　“簡單。”我說。

　　“把世界淹沒。”

　　“把世界淹沒。”我重復。

　　“是的，淹沒。就像淹沒這里一樣。”他挑挑尾巴，對我的重復而不是疑問很滿意。

　　“這里是你淹沒的。”為了滿足他的說服欲（我也如此），我沒有用問句。

　　“是我，我堵住了這里所有的缺口，就這樣把它淹沒。一切只是為了做實驗給你看，證明我們可以堵住世界上所有的缺口。”

　　既然如此容易，又何必需要我的幫忙而不自己去完成呢。況且一想到臨近學校骯臟垃圾站里的黑東西有可能正堵在這里，胃和腸子就是一陣惡心。

　　“所以要你來。”他像看穿了我的思維似的，”我可以提供給你堵住缺口的東西，我叫它軟刀子。”

　　他使勁捏緊右拳頭，因為過于用力而青筋暴凸。他開始流汗，但也許是頭發上的滴水。緩緩地，他松開手，一些淡淡白色近乎透明的粉末源源不斷地從他手中流出，一碰到水就哧哧地變成褐色泥漿，旋轉，渲染，最后凝成黑色的堅固物，加速沉了下去。

　　這一切變化得很快，我開始佩服眼前的這個我了。“這就是軟刀子。”我說。

　　“對。”他顯得很高興，“你知道的，我的魚鰭在陸地上爬動是非常困難的。你要做的就是找一輛輪椅推著我到馬路上去，我們去堵住下水道，排水溝，河堤還有井口。”

　　我搖搖頭。“哪有這么容易。無數的缺口，密密麻麻的好像針孔，怎么堵得住。”

　　“你還不明白嗎！”他用尾巴綻起激烈的水花，“人類總是用水泥地封住地面，只留下少許的缺口。可是誰又重視了缺口？唯有缺口在此時此刻為他們漏出了致命的傷害。如果沒有缺口，城市就是魚缸，魚缸就是城市。沒有兩樣！”

　　“有缺口的城市也不過是擴大了的地下車庫。”我憑著自己的理解說。

　　“就是這樣！我們必須馬上出發，只有一個星期的時間了！大雨一個星起后就停了，三十年內不會再下這么大的雨，我們不再有第二次機會了。”

　　馬上……

　　我明白，除了我，他還能找誰呢。

　　我點點頭，又說：”等等，我要回去一趟。無論如何要回去一趟。”他

　　看看我腳上的乳色拖鞋，說：“好，你回去一趟也好，把你亡父生前用過的輪椅拿出來，帶上必要的東西，逃離吧。”

　　逃離。不如說是讓別人逃離。

　　我轉身離開，思緒沉重地拖著我的腳步。

　　他劃著水對我的背影說：”不要相信任何人，因為我才是你靈魂在現世的存在。”

　　我回頭看了他一眼，繼續挪到電梯前，好像我的腿也是魚尾巴似的。而且我忽然想起，那個發郵件來的郵箱帳號是我自己的。

　　我回到自己房間里躺了一會兒，這才發現空調還沒關。走之前是一定要拔下插頭的……不，有什么地方不對。我騰然坐起，拉開緊閉的窗簾，推開窗戶。果然，窗外大雨磅礴，這雨，像下了很久似的。白沫的水簾倒掛在各家遮雨棚上，恍惚是山間的瀑布。規律的噪音反而讓世界處于安靜的地位。我太喜歡了。自然多么好，為什么要這么多水泥或者橡膠呢。是不是往后糖果和衣服都要用水泥來做呢？現代文明是把想象力拋之腦后的兇手之一。我現在正在做與唯物主義世界相反的事情。難道現在發生的事情不正是我午覺時想過的事情嗎。我的想象力創造了這個新世界，大雨瓢潑的世界，還有帶我去改變世界的魚人。是的，他是我的靈魂。我想做這樣的事情。我大大地敞開窗戶，好讓雨肆意地飄進來。現在是下午三點鐘，我開始收拾一些東西。不用太多，往后的日子還不知道要怎么過，大多人類文明將成為廢物（和想象力交換了地位），而我不大的房子里盡是人類文明的產物。

　　我從窗下摸出一個防水旅行袋，放了一套換洗的內外衣（如果我換了衣服，魚人的裝扮會不會也隨我變化呢。我猜不會，因為他是我穿這一身時想象力創造在現實里的人物），一把瑞士**，一盒感冒藥（誰能保證我不會在烈雨中生病），兩件雨衣（替魚人也準備了），牙刷，帕子，三卷紙，一打粗繩子，還有折疊輪椅，放在鞋柜后面，不算舊，很臟。我摸著它，抖抖灰，想念了片刻父親病中的容顏。

　　有人在敲門。

　　我放下輪椅，從貓眼里望。是他。不，是我自己。大概他已經等不及了。

　　——可是他是怎么上來的。

　　我打開門，對眼前的狀況有些詫異。他竟然又生了腿！

　　他看到我收好的旅行包和輪椅，咬咬牙，說：“到底還是晚了一步。”

　　晚了一步？難道說，他有了腿就不再需要我了，甚至，可以把我殺了。

　　我退后一步，踩到了旅行包的帶子。他又說：“你已經見過那個怪物了？”

　　“唔……”他不是魚人。老實說，與他對視好像在照鏡子，這讓我很不舒服。

　　“你答應他了？”

　　“答應了。”我不想騙我自己。

　　他氣憤地一捶門，憤懣地逼近我。“許多人都想世界憑著他們的意志去變化，可是這是多么不負責任的想法。世界又自身的規律，它并不為某一人而生。”

　　耳邊響起人魚的話。“不要相信任何人，因為我才是你靈魂在現世的存在。”

　　“我不這么認為你會殺了我嗎？”我有點害怕。面對怪物，我更害怕完整的我自己，被稱做人的東西。

　　“如果可以，我會殺了你的。”他推了我一把，我一個踉蹌摔在電視機下。

　　我痛苦地**。不是因為痛，是不知道怎么擺脫他。再等我爬起來的時候，他已經杳無聲息地走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