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風了,那張紙旋轉飄蕩,讓他的名字如同夢靨,將我束縛。
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愛上一個人。即便我在心里將這句話重復了無數遍,他在窗口哭著微笑的樣子,卻始終在我腦海心間揮之不去。
捻滅香煙,吐出含在嘴里的煙圈,看它慢慢升騰,慢慢變淡,慢慢面目全非。喜歡做這樣的事情,說不清到底是什么時候開始的了,總之很久以前,久到記憶無法表達。幾乎沒有人理會我抽煙這件事情,于是我便有了逃避與拒絕一切的形式——抽煙。每當我掏出包里的香煙,身邊的人便會默默離開,帶著他們莫名其妙的眼神以及僵硬表情里滲透的鄙視。
我不管??偹憧梢圆挥媒忉專挥脤ふ医杩?,安靜坐在圖書館四樓靠窗的位置,看窗外的遠山,以及包裹遠山的天空。
每當這個時候,我都會想:如果能把自己的終生都托付給這樣的寧靜,我原意用一切證明我對它的忠誠,哪怕是立馬從窗口跳下去,身體穿過香樟枝椏重重摔在青灰色的磚上,我也愿意。假想已然成立,我卻找不到來自幸福的引導,主動追尋未免太自作多情——這個世界不需要的自作多情,遠山依然是寧靜的遠山,天空依舊溫柔的覆蓋,而我,也只能依舊寂靜的守著腳下的土底,以及飄飛的煙圈。
他毫無預兆地闖進來打破了這份寧靜。是上個春天吧,我沒有記錯的話。
雖然說是春天,天空依舊很低,灰蒙蒙的一片,得了憂郁癥一般影響整座城市的心情。這就是霧都嗎?我跳下公交車,在一陣緊著一陣的陰風中裹緊身上的線衣,嘴里碎碎罵著城市的天氣預報。罵著罵著,理所當然想起室友老是掛在嘴邊的話:天氣預報就像男人一樣不靠譜。抬頭看了看愈發低矮的天空,心想:天氣預報明明就比男人更不可靠吧。
買了杯熱乎乎的拿鐵,翻開從書架上取來的片山恭一的小說。為什么是片山恭一呢,究其根源還在村上春樹,因為喜歡村上文字里人物的低調、寂寞、透明以及無法言說的高超技能——靈魂脫離肉體到另一個平行世界生活,肉體的空殼卻已然能夠在現行世界行走。對村上愛不釋手,自然能注意到翻譯了村上大部分作品的林少華。譯者是譯著的一半靈魂,一直這么覺得,似乎自然而然的覺得我所愛慕的村上,至少要得益于林少華的成全,那么喜歡林少華就無可厚非。
愛屋及烏,他經常這樣說我。是的,我并無否認,所以林少華翻譯的其他作品從書架上取來看看也就不奇怪了。我翻看片山恭一《世界在你不知道的地方運轉》,咖啡喝到三分之二的時候,感覺有人突出坐在了我對面,并且從他身上散發著一種我從來沒有聞過的獨特的味道。在我情不自禁抬起頭看他時,他正目不轉睛地看著窗外,似乎遠山不是遠山,還有什么更為本質的東西在遠山上面或者天空下面,吸引他的注意力。
“喂……”我用筆頭敲敲桌子,企圖和他打招呼。他聽見了,驀地轉過臉來看著我?;秀敝?,我提著筆的手停在半空,與其說是忘記放下,倒不如說是不知道放在哪里,天空一片陰暗,云層恨不得低到泥土里,但是他轉過臉來的剎那,似乎有幾縷陽光透過厚厚的云層,穿越茫茫無涯的空間,直接觸摸到我冰涼的肌膚,體溫雖然沒有上升,我卻能從那突如其來的妙不可言的陽光里感受到溫軟,以及淡淡的香甜。
見我許久不說話,他微微皺了皺眉頭,喉結動了動,卻欲言又止,埋下頭,翻開厚厚的古籍資料。
“我說……”回過神來時,我站起身繞到他旁邊坐下,隨便指著書中的內容,裝過似懂非懂的樣子,“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對于我的搭訕,他先是禮貌地笑了笑,目光卻因在書上聚焦而經久沉默。我們誰也沒有說話,風掀動窗簾,如海浪般翻滾,卻沒有聲音,如同一場無聲電影。我很少看無聲電影,也不懂得用專業的眼光加以欣賞評析,卻沒有理由地喜歡上了卓別林系列電影——只能說世界在無聲中變了樣子,更加接近真實。
“捉住你了,喂,我來遲了嗎?”他目光灼灼地盯著我,直到我明顯感覺自己血液流動加速,許多無厘頭的話從心底冒出來,卻一字未吐先把舌頭咬傷了。我合上微微張開的雙唇,在不知所措的情況下合上書,抬起雙腿縮在椅子上,下巴輕輕靠在膝蓋上,這一連串的動作足以緩解我舌尖的疼痛。
“來棲,我的名字?!?/p>
“果然捉住你了。我叫百鳴?!彼f著,嘴角漾起一個意味深長的笑,淡淡的,似有若無。
“遇見我之前,你在哪里?”
他嘴角的笑更加明朗,“迷失在世界的形式下,卻從來都在尋你的路上?!?/p>
風在蕩漾,似乎能讓他的笑在我靈魂投下陰影。我意識到自己嘴角同樣浮起微笑時,是他拿出手機定格了永遠讓我哭不出聲音的畫面。
直到現在,看著電腦屏幕上的照片,心的某個組成部分都像是被隱藏的螞蟻叮咬,一口一口的,竟對我的疼痛毫不在意。
整個春天,霧都被隔三差五的陰雨天氣毀得一塌糊涂。我照例逃掉上午所有的課,跑到圖書館和他見面。我們之間并沒有什么約定,那天簡單的短對話也僅此幾句。末了,我繼續翻開書,他也埋頭專注閱讀并整理古籍資料。雖然如此,事后每天上午,我們都在同樣的時間,同樣的地點,陪著同樣的人,看不同樣的書,琢磨不同樣的心事。
“來棲,你說人到底有沒有靈魂呢?”相識近半個月后,他突然這樣問我。這一次,我沒有習以為常的沉默,幾乎是在他問完的瞬間直接開了口,“沒有,哪里有什么靈魂!”
他頓了頓,看著窗外的遠山,“別回答得這么快嘛,我會誤以為你根本沒有思考。”說罷,他收回目光,翻過一頁紙繼續做筆記。
總是習慣用沉默來處理自己的情緒,這一次卻因他類似委屈的沉默動了惻隱之心。我將書覆在桌上,走到他身后輕輕抱著他,隔著衣服和無窮大的時空,“我并沒有回答你的問題,剛才的話是我說給自己聽的。恰好想到靈魂的有無,不自覺說出了口?,F在,百鳴,現在我要說的才是對你的回答:靈魂是有的,而人卻不一定是有靈魂的。那東西很自由,并不一定要依附在人的肉體上。它無處不在,一如你的存在與我簡直猶如呼吸?!?/p>
“愛我吧,來棲,愛我,這個世界無黑無白,太孤獨,太可怕了。”
一切試圖交流的方式都只能說是勇氣可嘉。當我們企圖用肉體的接觸來探究彼此的秘密時,才發現更深處的陰暗潮濕遠遠超乎想象,那不是我能駕馭的。
我推開他,“我只需要愛我自己。”說完,我咕咕幾口喝完杯里的拿鐵,什么也沒有說,提著包便離開了。在下樓的轉角,我好像看見他笑了。
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有在去圖書館四樓靠窗的位置,像是故意躲避什么一般藏在中山路新華書店最深處的角落里,反反復復讀著三毛《你是我不及的夢》。畢竟是大書店,連最深處的角落也打掃得干干凈凈,燈光毫不偏心地覆蓋在每一個陰暗的角落,架子上地書散發著標準的書的味道。
到底為什么我只需要愛自己呢?這是個任憑我絞盡腦汁夜不成寐也思考不出個所以然來的問題。
時間一點一點不緊不慢地過去,身上的線衫換成純色棉布襯衣,東南海的風帶著海的腥味吹散天空黑壓壓的云朵,天空變得更加高遠,陽光明媚,地上無數光影斑斑駁駁。
晚春的第一聲驚雷后,我突然想回四樓那個只屬于我的位置,一個人靠著窗吐煙圈。產生這種想法的另一個理由是因為我覺得他已經不在那里了,他迷失在這個世界,找到我不過是行走的無數個過程中微不足道的一個。這個想法讓我很傷心,但是為了證明自己推斷的準確性,我不惜撕開自己的傷口,讓有興趣的人們看個夠。
他確實不在了。桌子椅子依舊都只是沉默,窗戶并沒有因為他的離開變成衰弱的灰色,憂郁的紫色,亦或是蒼老的白色。這時候,空氣倒顯得特別多情,到處都充斥著他獨有的特別的屬于回憶的味道。
“我找到了你,卻丟了自己?!?/p>
這是我坐在他常坐的位置,將臉放在桌子上時看見寫在桌子上的鉛筆字。娟秀的行書,我很喜歡,根本不用懷疑,我一眼就能看出是他的字。我用小刀將字按照原來的樣子刻在桌子上,再用鉛筆灰拓印在一張淺青色的信紙上。選擇辜負,就必須擔負相應的情感后遺癥。這種莫名其妙的做法就是對情感后遺癥的最好闡釋。
歲月滿轉,我依然只需要愛自己就行了。我抖抖淺青色的信紙,看著拓印字體下面的那行小楷:珍惜你如同珍惜天地日月。
時值初夏,香樟卻已經枝葉繁茂,密密麻麻堆了一樹。起風時,樹葉颯颯作響,如同來自遙遠的召喚,淺青色的信紙飄飄蕩蕩,離云越來越近,離我越來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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