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不語,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暈紅潮,斜溜鬟心只鳳翹。
待將低喚,直為凝情恐人見。欲訴幽情,轉過回廊叩玉釵。
——納蘭性德《減字木蘭花》
一相逢
做完最后一場法事,納蘭性德在角落里,看著幾乎一樣裝扮的妃嬪。
到底哪個才是惠兒,一別幾朝,竟成了別人的妃嬪,隱匿于三千佳麗之中。同等級的妃嬪,戴著一樣的旗頭,著一樣華貴的衣裳。性德有些失望。原以為惠兒會穿著最愛的衣裳,戴著最美的釵子,肆意地笑。也許是相遇的場合不盡人意吧,這是國喪,這里是皇宮,是禁地,所有的世界都是冰冷的。在這里,一個一個少女再次成為定格,單純、善良被磨滅,開始勾心斗角。她們都明白,下毒、墜胎、陷害,這些是不能做的,但為了生存下去卻不得不做。
惠兒,一入宮門深似海,你會變成這樣么?
性德開始忐忑,他怕惠兒已經成了那個樣子。他今天見惠兒的身份是個**,穿著不屬于他明珠府公子的僧裝。他要見惠兒一面,哪怕是遠遠的。
那一年的初遇,性德七歲,惠兒六歲?;輧喝胱∶髦楦?。性德打量著芙蓉花一樣的妹妹,說不盡歡喜。性德從小少玩伴,見到年齡相仿的惠兒,一下子起了興致??墒?,欲待開口,卻好像被什么噎住了一樣。注視著惠兒清澈的眼睛,發現惠兒也在看他。清澈的眼神,純凈的眸子,一顰一笑都不失文雅,內含俏皮。
性德想道一句,這個妹妹我見過。但怕被長輩認為是瘋言瘋語?;輧旱拈L相,性德就是覺得見過。性德自己都想笑了,笑自己門不常出,怎么可能見過惠兒?
但惠兒的樣子,確確實實和性德心中想的,女孩子的樣子重合了。
日子久了,性德發現自己沒見過這樣的女孩子??梢砸黄鹇撛姡梢院妥约赫務摃嫞梢栽孪抡勑模€可以手牽手到處走。
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會長大,開始懵懂,會分開。
入秋了,小雨飄了一會兒,便停下了。芙蓉花上的雨珠滑落,滴在性德的半月頭上。剃得發青的腦袋猛地著了涼,將性德的思緒拉回到現實。
那轉角出現的身影,為何那么熟悉?隔著幾道回廊,性德卻看得真切。雖沒有著舊時的衣裳,性德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影影綽綽的身姿,一舉一動的文雅,性德不停地把眼前的女子和惠兒重合,那個名字險些脫口而出。
惠兒。
性德知道現在自己的身份,也知道如果自己魯莽,自己和惠兒將性命不保,所以,只得咬緊唇,在心里重復著那個日夜思念的名字。
惠兒、惠兒、惠兒……
似乎得到了心靈感應一樣,惠兒看向了性德。眼神木訥了一下,不停地眨著,看著那眼前的**。那是……惠兒心都快碎了,那是打扮過的性德啊,怎么變成這樣了?還消瘦了許多。原以為進了宮,這輩子可能不會再見性德了,沒想到他盡然來看惠兒了。
隱隱約約,淚水遮蔽了雙眼,越積越多?;輧合肴套〔豢蓿氤糜猩甓嗫匆谎坌缘拢院笤僖?,不知要多久了,或者,再也見不到了。
兩行清淚,裹著胭脂落下。如同一朵嗚咽的芙蓉。
兩相訴
看到惠兒這個樣子,性德不禁莞爾一笑。笑當年的小女孩長大了,亦是笑自己的決定有多么重要。見比不見好。不然,便看不見梨花帶雨的惠兒了。
看到性德笑,惠兒自然是明白了。再多的淚,也會風干在塵世之中。倒還不如給他留下些什么。
想到這里,惠兒臉上泛起潮紅。自己最初的記憶就來源于他。
無親無故的來到明珠府,對著一屋子的陌生人,幼時的惠兒異??謶帧T谧顚擂蔚臅r候,丫鬟報說,公子來了。
那該是個什么樣的人?惠兒想著,便見一個小男孩走了過來。氣宇不凡,那便是貴族中的、旗人中的天才——納蘭性德?;輧嚎粗缘拢吹搅怂加铋g的憂郁,惠兒想要改變他,惠兒不想讓性德一直憂郁,但正是那憂郁吸引了惠兒。
四眸相對,臉上泛起潮紅的感覺和此時的一樣。有點害羞,有點青澀。直到懵懂了,才知道這種感覺,叫喜歡。
月下,水邊,樹林里,都留下了惠兒和性德的氣息。他們想把對方留在身邊,但都知道,他們的相遇只是偶然,最終成為生命里的過客,漸漸被淡忘,直到在生命里被抹去。如果真是這樣,惠兒和性德寧愿沒有相遇過。那些游玩過的地方,葬著他們的童年。
長大了,長輩不再允許他們一起出行。性德便命人雕制一支玉釵,想要出去時,性德在窗沿叩響玉釵,惠兒聽到響聲,便尋出來。
在大街上,他們走在一起羨煞旁人。他俊逸優雅,她清靈嬌俏,他們天作之合。他們最愛湖上泛舟。一只舟上只有兩個人,劃開水面,穿梭在蓮花之間,他們,愿做一株并蒂蓮,相依在湖中,同生、同滅。
惠兒的眼神斜了一眼頭上的鳳翹。體貼的性德怎會不懂。一起生活近十年,一個眼神,一個動作,性德都明白。
惠兒過得很好,皇上很寵愛她,賜給她鳳翹。
不知為什么,性德心中一酸。她,是皇上的人了。性德在一剎那有一個讓自己啞然失笑的想法,他不想讓惠兒受寵,他希望自己可以不顧一切和惠兒在一起。但,性德明白,如果這樣,后果他是承擔不起的。
性德知道,大家都好才是美滿。事到如今,已經沒有如果了。若重新決定,結局還會是如此,各自走上各自的路,思念著曾經擁有過的那個人。將所有的回憶,埋在心底,夜冷無人的時候,慢慢回憶。經過時間的磨礪,性德想學會面對最痛的記憶,在適當的時候笑著講出來。
這,就是命。
三相守
命中注定,惠兒和性德是不可能的。
性德大戶之家,惠兒父母雙亡;性德必須接受以后皇上的賜婚,惠兒一定要參與旗人女子的選秀。
性德是長子,他的身上寄托了太多的希望。他的每一位妻子,都必須選對。門第、相貌、才學……
沒人問過性德是否愿意,性德只知道,他和惠兒要在一起。
曾經有一晚,性德握住惠兒的手,書寫自己的名字,書寫惠兒的名字。宣紙上,層層疊疊的墨跡,覆蓋了朱筆的痕跡,像是一幅潑墨,絕妙的丹青。那紙一分為二,一半在性德枕下,一半在惠兒的妝匣。
不曾說什么海誓山盟,不曾道什么山石歲月,更不曾有天荒地老的認證。他們的心,緊緊鎖在一起;他們的情,開始醞釀、發酵,愈來愈香?;輧褐讣獾臏囟龋粼谛缘碌恼菩?,被他緊緊攥著;性德身體的幽香,存在惠兒的發稍,令她日日梳理。
他好飲,惠兒便陪他飲。性德不會忘記,惠兒小酌幾口,便滿臉緋紅的嬌羞樣子。醉倒在性德懷里的惠兒,口中喃喃,冬郎,冬郎。那是他的乳名。
性德善悲,多愁。喜歡借文字來抒發。
惠兒問,若有一天你沒有了文字,當如何處之?
至少,我還有惠兒。
毫不猶豫的回答,性德幾乎脫口而出。
選秀的那天,很快就來了。惠兒出門前,性德將一支玉釵插在了惠兒的頭上。伏耳低語,惠兒,好好選。
性德沒有提玉釵的事,但是惠兒猜了出來。性德沒有說的話是,想我的時候,叩響玉釵,就如我陪伴在身旁。
冬郎。
惠兒想喚出聲來。冬字險些脫口??墒撬豢梢浴Hf一別人聽見,后果將是沉重的。低聲地,只喚一聲?;輧赫髑笏频目聪蛐缘?,迎來的,是似笑非笑地搖頭。
性德并非不想喚惠兒,但他精心安排進宮實屬不易了,如若再有一些差池,自己事小,惠兒也會受牽連,父親居高位,他怎么辦,母親一介女子,又如何自處?再喜歡惠兒,也不可以害她,害他們。
可以做的,只是凝神,望向惠兒,告訴她,我很好,勿念。
惠兒的心里早為性德留下一片綠蔭,性德的心中也有了惠兒的影子,但這夢似的喜歡,確實無法存在的。他們不可以說什么,只能站在那里,靜靜地看向對方。
四相惜
惠兒解下頭上的玉釵,在廊上叩響。
性德,你聽到了嗎?我要說的話,全在這叩聲之中。
惠兒的感情從未變過。
惠兒邊敲邊走,蓮步輕移,玉釵的響聲卻從未間斷。走得再慢,終究要轉過那回廊。惠兒的心聲,都在這叩聲之中,和性德做著最后的訣別。
那時的玉指纖細,書寫著清麗的小楷;那時的琴聲美倫,伴隨著好詞佳句。今夕不復存爾。
恍惚間,伴著玉釵聲,性德回到了十幾年之前,母親拉著那個小女孩的手,對自己說——
這是惠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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