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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樂鳥  文/劉濤

第一章    極樂鳥

  1.

  十一月的鸞鎮干燥并且寒冷。倚靠著的北方的山巒,阻礙了季風和水汽,天際堆滿灰沉的云團,卻遲遲不肯降下雨雪。一如鸞鎮擺攤的小販們,用各種蒙灰的塑料布搭起的簡棚和隨手丟棄的垃圾灰撲撲地填充滿了街道。

  我瑟縮在四面透風的繳費店里,極力想找一個大一點的遮蔽物擋住徹骨的冷風,而店主在柜臺后面故意諷刺我似的,幾乎將整個身子貼在了電暖氣上。他一邊用一塊看起來油膩膩的抹布擦拭柜臺里面的手機模型,一面叮囑我說一會兒來了人千萬不能把責任全推卸在他的身上。

  用了好久的翻蓋手機終于在鬧市中丟了,我一度擔心它從中間斷開但一時又找不到換新手機的借口。但我舍不得手機里的那張電話卡,許多藕斷絲連我卻從不好意思主動聯系的人,唯獨只知道這一個關于我的聯系方式。

  學校的地理位置比鸞鎮還要偏僻,打開宿舍的后窗就是清晰可見的山脈,貪圖方便的我并沒有為了補卡跑到三個小時路程以外的市區,而是將就著在這個離得相對較近的小鎮繳費店里辦了手續。不過所謂的“手續”也只是交過三十塊錢后在一張粗制濫造的手機促銷傳單的背面留下自己要補辦的號碼,再從看起來就不靠譜的店長那里聽得一句“放心吧,我有內部關系,你把電話寫那,三天我就給你辦的妥妥的。”,就算是得到了保證。

  再后來,我寫錯了一位數的過失成功地讓蓮安在電話里將我和店長的八輩祖宗一個不落的數落了一遍,也證明了店長某種程度上的可靠。雖然店長一再痛心疾首地數落我“年紀輕輕記性就這么差了。”,也不能阻止蓮安氣勢洶洶地找上門來要求投訴。

  拿到卡的當天下午我還在納悶平時每隔十五分鐘就能收到一條短信的手機怎么格外安靜,打電話給別人的時候卻被告知我用的號碼和之前的不是同一個。大概過了兩周之后我接到了蓮安打來的電話,我慶幸當時沒有把手機的聽筒音量開到最大,否則我不確定我的耳膜現在是否健在。

  “你要死啊!”這是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在我還沒有反應過來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之前,我已經被她形容成一個一無是處的人渣。我握著電話的掌心發燙,卻組織不出一具完整的話來反駁這個剽悍的姑娘。直到被她逼問出我在哪里補辦到了這張電話卡后她才肯放過過轉而去攻擊倒霉的店主。

  協商的結果就是我現在站在這個四面漏風的繳費店里,兢兢戰戰地等著蓮安來拿回她的卡。店主威脅我說如果不能讓她打消投訴的念頭的話,我就永遠別想補回我自己的卡了。至于那些存著我的電話,有可能聯系我的姑娘們,這無疑是一個噩耗,為了她們將來的幸福,我只好一百個不情愿地等在這里。

  2.

  就在我出神地盯著柜臺里一款號稱超長帶電一個月的山寨機的時候,蓮安大步地邁進了店里。之所以這么確定她的身份,是因為她那和電話里如出一轍的聲音“我的電話卡呢?”,她直奔店長的方向,雙手撐在柜臺上面,那副不耐煩的表情讓我覺得下一秒她就會像演電影那樣壓碎柜臺上的玻璃。

  店早長就擺出了一副狗腿子的模樣侯在一旁,恨不得將臉上的紋路擠出蜜來才能體現他的熱情和親切,同時他粗短的手指也指向了我這邊,將一顆無形的不定時炸彈推向我“找他,你的卡在他那里。”

  蓮安的外表出乎我的意料,在我的想象里她應該是有著可以媲美艾瑞斯.克里的身材才敢在電話里那樣叫囂。我站起身來,她的身高只到我的肩膀,從我視線的角度來看,只能看到她的頭頂和被齊簾劉海遮擋的嚴嚴實實的額頭。

  “還給我。”她伸出手掌,遮匿在袖口的鐲子和藍色松石的鏈子碰的叮當作響。她的手指抵在我的胸口,讓我感到一種無形的壓迫。我退后一步才看清楚了蓮安的樣子,剛開始化妝的姑娘都有這種通病,眼線描的歪歪扭扭,睫毛涂得濃密地像蒼蠅腿,眨一眨眼睛就能在臉上暈開兩朵黑色的花。她的臉被冷風吹的通紅,偶爾吸一下鼻子的小動作讓我有了發笑的沖動。

  “你是C大的?”她瞥見我在口袋邊緣露出一角的學生證。

  “恩,你也在那上學?”我想趁機套近乎。一面是出于店長的交代,一面是出于我自己的私心。雖然蓮安的性格似乎不怎么招人喜歡,但她的長相還是讓我蠢蠢欲動的。如果是我的學妹那就更好了,以后可以借著各種機會讓我這個當學長的在她面前大顯身手。

  “你過來的時候有沒有看到三個騎自行車的女孩兒?”她沒有回答我,而是問了另外的問題。

  “有的。我記得其中一個女孩子戴了一頂黃色的毛線帽子。”

  “你在哪看見的?”

  “來的時候,我跟她們同路,鸞鎮不大,她們應該就在附近了。”

  “那不是么,坐在麻辣燙攤前那三個人。”我走到店門外四處看了一下,很快就發現了她們的身影。那頂黃色的帽子十分顯眼,是灰蒙蒙的鸞鎮中少見的一抹亮色。剛才騎著車子在路上搖搖擺擺的女孩們現在已經圍在一起吃的津津有味。

  “電話卡,快點兒。”她突然猛地用胳膊肘頂了我一下。

  我揉著余痛未消的肋骨,看她麻利地掀開手機后來扣掉電池,把卡換進去。

  “喂,你們到哪了?”她撥通電話。

  “我們還在路上呢,你不會到鸞鎮了吧?”蓮安的手機音量很大,我站在一米開外都能講電話里的聲音聽得清清楚楚。

  “沒有呢。我也在路上。”她面不改色地說謊。

  “那我們到了再給你打電話哦。先掛了,騎車子打電話很危險的。”

  “恩,拜拜。”蓮安收起了手機。“喂,今天你陪我一天,我就不追究這回事了。”她盯著我,語氣不容置否。

  “啊?”我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弄的措手不及,不知道蓮安心里打的什么算盤。

  “陪這么漂亮的女孩子你都不愿意,真是腦子不好使了。”店長趁機在一旁添油加醋,想早點把這個麻煩推給我。“本來就是你的錯,這是個將功贖罪的好機會。難得人家女孩兒那么主動,這是多少男人夢寐以求的好機會啊你說是不是……”

  店長的油嘴滑舌終于在我和蓮安的共同凝視下打住。我微微點頭算是同意了她的話。

  3.

  蓮安走路很快,快到我有些跟不上。然而在離那個攤位還有十幾米的距離的時候,她停了下來,躲進旁邊的商店里。

  “怎么了?”我疑惑地問。

  “這樣直接過去太難難堪了。”她自顧自地從我口袋里掏出零錢買了一包口香糖,美名其曰“精神補償”。

  直到她嚼完第四只口香糖才一臉不情愿地把最后那一個遞給了我。是我討厭的茉莉薄荷味,但我還是接下了。

  “走吧。”她把吐掉的口香糖用包裝紙包好再塞回我兜里。扯著我的袖子走向那幾個已經吃完女生走去。

  “哎,你們先到了么,等了挺久的吧。”

  “是啊,你怎么這么慢。”女生嬌嗔著挽著蓮安的胳膊。“對了,你要不要吃一點東西,剛才姜恩說她餓了,先要了點東西吃。”

  我站在蓮安身后,明顯地看出來女孩在為自己來不及吃完東西的同伴解圍。但蓮安仿佛不明所以一般,也站在攤前挑挑揀揀一些自己喜歡的菜。

  “蓮安!”我叫住她,替她感到窩火。

  “這是你朋友?怎么不介紹一下。”女生放開了蓮安的胳膊,轉到我面前。“你也是C大的吧,我好像在哪見過你。”

  “恩。”我心不在焉地回答。

  “你叫什么?”

  “柳明。”

  “你……不會是蓮安的男朋友吧。”她拽拽我的袖子,一副似乎已經關系好的不得了的神情。換做之前,我可能對她還懷有好感,但現在,那種感覺已經蕩然無存了。她的話讓我一時間尷尬不已。“怎么可能。”

  “我就說嘛,蓮安不可能有男朋友。”她的語氣里帶著轉瞬即逝的諷刺。我用余光瞥見蓮安的動作頓了一下,然后裝作沒聽見般若無其事地坐下來吃東西。

  “不是的,我是說我在追蓮安,不過她沒有答應罷了。”我突然鬼使神差地開口說道。

  “這樣啊。”女生有點失落,隨即又跑到叫做姜恩的女生那。

  “快點吃,我們還要去別的地方玩么。”她不耐煩地催促,然后和另外一個女生一起走到一旁推自行車。我注意到蓮安碗里的東西只吃了不到三分之一的樣子。

  “等等我,我吃好了。”蓮安撇下筷子。

  “剩了這么多啊?”姜恩湊過來。“我們先去那邊轉一轉,你吃你的。說不定一會兒就碰見了。”

  “正好我也餓了,蓮安我們一起吃吧。”我在桌子下面拽著蓮安的袖子制止她起身。直到那幾個女生走掉后我才松開手。

  “多管閑事。”她說,白我了一眼之后不再理我。

  4.

  蓮安的頭發是明顯染過的厚重的黑色,帶著天然的卷曲垂在臉旁。一些從衣服上掉下來的羽絮粘在她的發梢上,使她本來就毛躁的頭發更顯得凌亂不堪。我伸手幫她摘了下來,她的發質和她此刻的表情一樣糟糕,死氣沉沉。

  “那些是你的同學?”我問。

  “是室友。”

  “有必要退讓到這種程度么?”我捏緊了一次性筷子,但它很輕易地就從中間斷開了。

  “我不常在學校,也很少有朋友。”她回答。然后從一個鐵皮桶里抽出來一雙新的筷子遞給我。

  鸞鎮的冬天一直不見降雪,干燥的氣候讓灰塵全部隨著寒風飄卷在半空中,然后落在衣服,座椅,樹木,還有食物上。這里的一切都帶著一股灰塵味,就像我想接蓮安的話卻不知道要說什么一樣,哽在咽喉處難以下咽。

  “走吧。”碗里的菜還剩下一半,蓮安拍了拍有些褶皺的衣服下擺。“我們去找她們。”

  我生悶氣,不回答她,跟在她身后與她保持著三步遠的距離。一路上她始終都沒有回頭看我,我倒是期望她能再罵我一句“多管閑事”來緩解這壓抑的氣氛。她走路的方式很獨特,低著頭,沿著路磚的切縫直線走,每五步都要停下來避開黃色的路轉,然后走在白色的上面。像個幼稚的小孩子。

  我們步行至一處手工市場,很多上了年紀的人在那里擺攤賣自制的咸菜或蜜餞,還有手工縫制的棉襖和鞋墊,繡著大紅的牡丹,或是點綴著翠色嫩黃的鴛鴦。蓮安從隨身攜帶的包里掏出了一個照相機開始拍照,相機機身的漆已經被磨掉了好幾處,露出金屬色的邊角,看起來是用了相當長時間的東西。

  “你喜歡這些東西?”我拿起一件小短襖,上面繡的是喜鵲和花枝。

  “我喜歡攝影。”她說。

  “用單反相機才專業一點吧。”我挑出她的毛病,有這樣愛好的人很多,但多數只是三分鐘的熱度,拿著普通相機做一做樣子。

  “買不起。”她說,然后往凍得發紅的手中呵熱氣,徑直走到另一邊賣布料的攤子,繼續擺弄著相機。有小孩子跑到她的鏡頭前面擠眉弄眼,她樂呵呵地拍了一張又一張,把衣服上沾滿土灰的孩子攔進自己的懷里舉著相機合影。在一旁擺攤賣點心的婦人不好意思地叫回自己的孩子,然后抓了一些裹著白糖炸金黃的點心給蓮安。她分給了我一些,被風吹得失掉了水分的干硬糕點,后味卻甜的膩口,放足了蜂蜜。

  5.

  蓮安似乎經常光顧鸞鎮,邊角旮旯里的小攤她都如數家珍,甚至她繞了大半圈只為了帶我去看一臺用來軋棉花的機器,用來制作被子。印著各式花色的鮮亮被套堆在一起,散發著一股煤油味。這個鎮子保留著上個世紀的風格,四處可見賣大幅掛歷和年畫的地攤。我們還看到待賣的金魚,一動不動地停在結了一層薄冰的水面下。蓮安用指關節敲了敲魚缸,金魚們才在塑料做的水草后緩緩地游動一下。

  “還有那邊。”她匆匆地奔向街的另一端,我不得不緊跟在她身后,她的精力好的驚人,我已經累得只剩喘氣的份兒,她還能面不改色地健步如飛。

  “我要兩包煙。”她對一個抽著旱煙的老頭說。

  “又是來給你爺爺買煙的?”老頭將兩包自制的卷煙遞進蓮安手里。

  “是啊,現在很少見賣煙葉的了。”蓮安掏出啦四塊錢給他。

  “現在抽這種煙葉的人也越來越少咯。”老頭感嘆著,嘴里吐出一個煙圈。“自己卷的抽起來不咳嗽,最適合年齡大的人了。”

  老頭很熱絡地跟蓮安又說了些什么,我站在遠處沒有聽清楚。只在蓮安招手跟他告別的時候,聽見他說“謝謝。”

  “你跟你爺爺奶奶住在一起么?”我問她。

  “我爺爺奶奶早就去世了。”她拿起一只煙讓我聞聞,自制的卷煙和我的拇指一樣粗,用煙葉卷的緊緊的,是曬干以后的棕褐。醇厚的煙草味,沒有商業香煙那么濃烈,卻讓人不反感。

  “那你剛才還說……”

  “這些煙葉很便宜吧。”她岔開了我的話題。“但是買的人很少。”

  “你看,這些都是手工卷的。每一個都不一樣。但是都很用心。”她說。“從經濟學的角度來講,好東西是不應該滯銷的,對吧。”

  “恩……”她說的似乎有那么些道理,我正要深究她的用意,身后想起了剛才那幾個女生的聲音。

  “你們也在這啊!”戴著黃帽子的女生說,她推著一輛紅色的變速自行車。“我們剛好要去那邊逛呢,你也一起來吧?”

  “好啊。”受到了主動的邀請,蓮安顯然有些受寵若驚。

  “柳明,一起來吧。”連帶著對我的態度也好了起來。

  那幾個女生跨上了自行車,起初還時不時地放慢速度等一下蓮安,到了后面就完全對她不管不顧。即使是在狹窄和顛簸的道路上騎得兢兢戰戰,也不愿意停下來,就連過馬路的時候,都要一只腳撐著地面,然后以一種奇怪的姿勢傾斜這身子過去。刻意地想與蓮安拉開距離。

  蓮安卻若無其事地走走跑跑,不想這么快就落單。

  “夠了吧。”我停下來。蓮安看著她們原來越遠的身影,再看看陰沉著臉色的我,氣急敗壞地質問“你怎么了?”

  “我不是你男朋友,我沒有理由要和你一樣這么忍受。”我沖她發脾氣。蓮安的軟弱讓我恨不得狠狠地辱罵她好讓她清醒。可我的肚子回應的比我的聲帶還要快,一串咕嚕聲過后,我和蓮安的表情都變得尷尬不已。

  6.

  后來蓮安帶我找到一家賣紅薯的地方。一個戴著紫色紗巾的*族婦女操著一口不標準的漢語問我們是要烤紅薯還是蒸紅薯。

  我還在費解這兩個的區別的時候,蓮安已經將兩個熱氣騰騰的紅薯提在手里了。“我專門挑了兩個長得好看的。”她說。

  “好吃就行了。”我除了填飽肚子,沒有別的要求。

  “哎,你們一會兒要是吃涼了,拿回來我給你們熱一熱。”婦人在身后叮囑道。

  我們坐在路邊的水泥墩上,旁邊又一個巨大的標語牌能夠擋住惡劣的寒風。蓮安暖好了手之后覺得有些燙,又趕緊捏住自己的耳垂,這樣的小動作讓我覺得很可愛。

  “說說你的事情。”我嘴里塞著食物,說話含混不清。

  “有什么好說的,還不就是那樣,你也看得到,我是被排擠孤立流離失所,需要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男人來當后盾的人。”她自嘲。

  我啞然,不知如何回答。蓮安卻又說了下去。

  “自從我有記憶以來,就是跟外婆生活。跟她的感情也不是很深厚,她很少說話,也不會提及我父母的事情。獨來獨往,不和鄰居打麻將,不串門,說話最多的時候就是買菜時討價還價。從來沒有親戚上門看望她,逢年過節也是冷冷清清。她給我的東西很少,心情好的時候會給我一本掛歷或是畫冊。有時候她會拿一些桃酥回來,裝在鐵盒子里,放進櫥柜。允許我表現好的時候吃一小塊。我的淡漠可能是遺傳于她,或許是習慣了她離群索居的方式,總覺得與別人隔著一層無形的障礙,心意無法接近,現實里就越加疏遠。”

  “我上初中的時候,外婆就去世了。有一天我放學回家,看她躺在床上一動不動。我以為她太累了,睡著了。她經常會在床上躺上半天,她的年齡大了,身體不好,需要好好休養。我和她不常說話,所以沒有問她。直到晚上我叫她吃飯,才發現她已經走了。我不知道怎么辦,敲門去求助鄰居,他們報了警之后,我才見到其余的親屬。但其中并沒有我的父母。”

  “誰來處理外婆的后事以及誰來負責撫養我這讓他們起了很大的糾紛,我既害怕又難過。后來一個嬸嬸收養了我,條件是要繼承外婆的所有財產。剩下的人雖然心里不甘,但還是勉強同意了,誰也不愿意收養一起看起來陰郁不討好的拖油瓶。”

  “她家有個比我大幾歲的女兒,自然不會有多余的閑心照顧我。說是收養,實際上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在她們家打雜而已,除了做功課之外,還有各種家務。每天放學六點回家,做飯洗衣服,一直忙到十點左右。有時還要為晚歸的姐姐做宵夜。我沒有零花錢和隱私空間,睡在她們家的廚房與客廳的過道里。但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姐姐總有些穿舊的衣服給我。我現在拿的手機和相機,也是她不要的。”

  “一家人相處時間長了的話,就會好起來吧。”我安慰她說。

  “高中畢業的時候,我說我想學攝影。她們都勸我說學這個是沒有出路的。然后姐姐偷偷把她的相機塞給我,讓我不要告訴嬸嬸。可是后來的某一天,我聽到她們對話,姐姐說她的相機丟了,讓嬸嬸給她買一臺單反。也是從那時開始,我才從鄰居那里聽說嬸嬸描述我為“手腳不干凈的傭人。”

  “所以我一直沒有朋友。直到上了大學之后……”她還想說什么,卻被手機鈴聲打斷。是她的朋友打來的電話。

  7.

  “你跟著跟著怎么就沒影兒了?招呼都不跟我們打一聲!”女孩子的聲音風風火火。

  “不好意思,東張西望的走散了。”

  “就是說嘛,我們還擔心了好一陣。”語氣里分明沒有擔憂的意思,不過是順水推舟地將緣故推給蓮安。

  “恩……”蓮安咬著下唇一塊干裂的地方滲出了血跡。

  “對了,我們在KTV唱歌呢,你快點來。就是鸞鎮后面那個。記得快點啊。”女孩叮囑。

  蓮安裝起手機,將沾著紅薯屑的塑料袋揉成一團仍在路邊的垃圾筐內。

  “走啦。”她雙手插在大衣的口袋里,雙眼有些泛紅。說話的尾調拖得長長的,像是在撒嬌。但我知道,那是她在掩蓋自己的哭腔。

  KTV內,女孩子們正拿著話筒唱著孫燕姿的《第一天》,歌聲并不在調子上。她們興高采烈地坐在一起,看到我和蓮安來了,讓出了一小塊地方。鸞鎮的KTV本來就小,這種最便宜的小包廂一下子坐了五個人,即使是冬天也有些悶熱,不一會兒拿不到話筒的女生開始心浮氣躁地找別的事情做。

  “蓮安,你不是有相機嘛,拿出來給我們拍兩張。”姜恩說。

  “好的。”蓮安忙不迭地翻出來相機,被姜恩一把搶了過去。

  “好舊的東西哎,這里的蓋子都松了,一會兒可別說是我弄的。”姜恩拍了幾張之后又向蓮安抱怨“你的閃光燈壞了啊,拍出來黑乎乎的一點也看不清,難看死了。”

  “行了,用我的手機拍吧。”先前戴著黃色毛線帽子的女生說,她似乎沒有把帽子摘下來的意思,可能是因為剪了不好看的發型的緣故。臉被悶得通紅。她把自己的iphone4遞給蓮安“小心點兒啊別摔了,不然把十個你那破玩意兒賣了都賠不起。”

  三三兩兩的合過影后,我也被拉去跟她們一起照。但我一點也高興不起來,我從旁邊的位置換到了中間,被她們圍在中間問東問西,交換電話號碼。蓮安一直沉默寡言地坐在最邊緣的位置,當我們都唱累的時候,她才拿起話筒。

  她唱了首電視劇的主題曲,大約是我六年級時熱播的關于軍閥統治時期的家族愛情糾葛,叫做《金粉世家》。那時演反派白秀珠的劉亦菲還不像現在這么火,我更迷戀董潔演的冷清秋,夢想著將來戀人的樣子就該像她一樣單純,知書達理。我甚至假設過如果我是金燕西,絕對不會濫情。可現在仍舊單身的我連專一的對象都沒有。眼前只有一個我疼惜卻不知如何是好的蓮安。

  蓮安唱歌的時候聲音壓的很低,像喃喃的悄聲情話,然而后面的副歌部分又徒然升調,纏綿幽怨。

  “……

  如果你能讓她降落

  天空如自由無盡頭

  可知那顆心在風中太落寞

  就讓她停留在你懷中

  寧愿是條船如果你是大海

  至少讓她降落在你懷中

  ……”

  她唱歌的時候比起眼睛,睫毛隨著歌聲輕輕顫抖。我害怕她睜開眼睛眼淚就會滾下來,她唱歌的聲音比歌的本身還要悲情。

  “一起出來玩干嘛唱這么悲情的歌,弄得連鬧一鬧的興致都沒有了。”另一個女生搶過話筒,唱起五月天的《戀愛ING》,我看著她那張快要把話筒吞下去的嘴和滿臉的青春痘,一點也也不覺得她會處于正在戀愛的狀態。

  “走吧。”我扯起了蓮安。她的長發起了靜電,變得更加凌亂了。

  “你們這就走了?”姜恩的聲音里透著明顯的不滿。

  “這次唱歌算我請好了,給我喝蓮安一點個人空間嘛,反正我也不會唱歌。”我搪塞。女生們一聽我主動要結賬,神色又變得輕松起來,一邊擺手說“趕緊度二人世界吧”,一邊嘰嘰喳喳地商量著點什么歌好。

  我在前臺結了帳,一共八十塊錢,這里的消費水平相對落后,八十塊錢夠她們唱足足一個下午。

  “錢我會還你的。”蓮安說。

  “你跟我較什么真。我也不想呆在那種地方。”

  8.

  路邊有賣蓮子羹的人,三輪車上載著一個很大的銅壺,旁邊放著一次性杯子。一塊五一杯,我買了一杯給蓮安暖手。我不喜歡喝這種甜的東西,向那人要了一杯熱水喝。

  “你在學校的時間還長,能夠交到其他朋友的,下次我把我們班那群女生介紹給你,人都挺好的。”

  “我馬上要退學了。”她苦笑。

  “為什么。”我不由自主地捏緊紙杯。

  “生活費和資料費嬸嬸已經很久沒有給過我了,看來是她忘記了。我提過幾次,她沒有在意,也就不了了之。輔導員一直在催,說交不上就得退學了。我辦不了各種證明,拿不到貧困補助,所以才會這樣。上周往回打電話,姐姐要出嫁了,好不容易找到愿意跟她在一起的人,嬸嬸賣了外婆的房子,備了好大一筆嫁妝,男方家里才同意。她們哪有時間管我。剛好辦理退學的話,還能拿到一些退回來的學費。”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辦?”

  “做一個“沙發客”唄。總能遇見幾個好心腸的人,順便帶我游一游當地的風景名勝。我前幾才從別的城市回來。是一個拉煤的卡車司機捎我回來的。有時拍的照片找家網吧用電腦處理一下,低價賣給一些小的雜志社,或者是在小飯店打打工什么的,都能有收入,現在過的還算溫飽,不至于窮困潦倒。”她說的輕松,實際可能比她說的要惡劣的多。

  “你需要多少錢,我可以借給你……反正我也沒處花。”我沒有說謊,單身的人往往能剩下一大筆戀愛開支。

  “這不好。我不能一直依賴你,我們又不熟。以后你就覺得,我是一個無底洞怎么都填不滿的。”她拒絕。“沒你想的那么糟糕,我遇見的好人蠻多的,至少算你一個。”蓮安補充。

  “你嬸嬸同意了么?”

  “她肯定會同意的吧,她巴不得家里少張嘴少點開銷。”

  時間在攀談中過的飛快,不知不覺,街邊賣糕點和年華的攤點收了起來,換成了一片賣盒飯和扯面的小攤。橘色的舊燈泡在降臨的夜幕中艱難地映亮了一小片視野,升華的鎢絲造成了一種油煙浸入燈泡的錯覺。她跟我講了很多在一路上的所見所聞,形形色色的人和頗具特色的地方文化,她給我看相機里的照片,很少有為她自己拍的。多是近距的花草和服飾花紋,還有青磚上的苔蘚和裂紋。

  “我們合張影吧。”我說。相機的電量已經不足了,右上角的紅色電源燈在一閃一閃的警示。

  我攔著蓮安的肩頭,她把相機舉高,咔嚓一聲拍好后翻過來看。黑暗中拍的相片曝光不足。我的臉泛著油光,笑的有些夸張,一臉的傻樣。蓮安的裝暈了,活生生的一副熊貓樣,在黑漆漆的背景中有些嚇人。我們相互嘲笑過后,她拿了些紙巾擦了一下眼瞼,想要繼續多拍幾張合照的時候,相機的電源燈閃爍了兩下歸于黑暗。

  “用手機吧,好歹還有閃光燈呢。”我掏出自己的手機。

  “是啊,我都忘了。”她也笑了。對著手機鏡頭擺好了POSE。

  “你們在這吶?”此時姜恩的聲音讓我萬分討厭。蓮安的笑容一僵,然后悻悻地問“要回去了么?”

  “這么晚了,一會兒太黑就不好回去了,我們還騎自行車呢。”

  “那走吧。”蓮安對我說。

  9.

  “你是跟我們一起回去還是?”戴著黃帽子的女孩問。

  “一起吧。”蓮安看看我,又看看她們。

  “那我帶你。”女孩拍了拍車子。

  “坐哪?”蓮安犯了難,我仔細看她推得車子,沒有后座,也沒有橫梁,也只有一個坡度很大的斜梁。明顯是在刁難蓮安的樣子。其他的女孩子也騎得是同一種車子。

  “我送她回去吧。”我說。“一會兒我們坐車回去。”

  “柳明,要不要我給你介紹個更好的女朋友?”姜恩打趣。

  “不用了,我只喜歡蓮安。你多勸勸她讓她早點接受我就好了。”姜恩自知沒趣,和另外兩個女生一起跟我們道了別,蹬著車子騎遠了。

  “呼——”我長出一口氣,總算幫蓮安解了圍,感慨現在的女生還真是愛話里帶刺。

  鸞鎮很少有公交經過,特別是到了晚上,班車也減少為一小時一發。蓮安裹緊了領口,把手縮在袖子里,我走在她前面一點的位置幫她擋風。這種小鎮沒有出租車可以坐,只有拼座的黑面包車或者電動三輪車。我和蓮安等了很久,都沒有同行的人,我讓她先坐在面包車里暖和一會兒,我和司機一起問過路的人有沒有要一同回去的。

  風越刮越大,一些小攤販支起的棚子被吹的嘩啦作響,司機靠在駕駛座的一側點了根煙,問我抽不抽。蓮安用袖子捂著嘴小聲的咳嗽,我擺了擺手拒絕了。

  “一會兒要是有蹦蹦車過來了你們坐那個吧,就你倆拼車坐我這個不劃算。”司機彈掉了一截煙灰。一部分落在他沾了泥巴的皮鞋上。

  蓮安窩在面包車的后座上快要睡著的時候,才來了一輛電動三輪車。我們北方人管它叫“蹦蹦車”,因它一上路就“咚咚”直響,又跳個不停,碰上凹凸不平的路,一顛一晃,震得人的身體一起一落,搖搖擺擺。

  講好了價,十塊錢拉我們回學校,要是再白天的話,一個人三塊錢就夠了。在黑夜中我看不清車棚的樣子,貼著花花綠綠的婦科或是美容醫院的廣告。車棚是車主買來三輪車后自己找鋼架子和鐵皮焊上去的,窗戶用一層透明的塑料紙蒙著,時間久了就變得模糊不清。破的地方用透明寬膠帶粘起來,一層一層,像帶有裂痕的玻璃。

  車內放了一個上端摔裂開來的香水瓶,里面的香水漏剩了一半。似乎是有人不要了遺棄在這里的。被晚風稀釋的香味像蓮安眼里淡淡的水光,讓蓮安擦花了好不容易弄干凈的眼眶。

  “其實我不是特別需要這張電話卡,我沒有人可以打電話。”她說。聲音隨著車子開過減速帶時的顛簸而顫抖。

  “你可以打給我。等到下次見面的時候,我送你一臺單反相機好了。”

  “柳明。”她叫我。但始終沒有再說什么。但我知道她想要回絕。

  10.

  我突然想起來我看過的一本書上描述的鳥類,叫做極樂鳥,在傳說中是一種能夠飛越森林的無腳鳥,沒有辦法停歇,也沒有終點。

  即使再累的時候也只能在風中停歇,因為一旦停下,倦滯的雙翅就再也不能被風托起來,它的目的地只有死亡而已。

  我才明白那首歌是她唱給她自己的,不能降落,也無法降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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