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風(fēng)四起的時候,他們躲在礦井深處,想象著天空的樣子:藍色沙塵從蟄伏已久的黑暗中揚起,旋轉(zhuǎn),絞碎云霧,遮蔽光線。
在這個藍色的星球上,孤獨伴著嗚嗚的風(fēng)聲灌入他們的雙耳。先是疼痛,繼而麻木。
愛德華彎下腰,縮起身子,慢慢向更深處前進。他小心翼翼地呼吸著,試圖避免無處不在的礦塵損害自己的肺部,雖然他知道,一切只是徒勞而已。
他聽到約翰的聲音:“最后一塊?!?/p>
約翰說罷,一聲嘆息。
愛德華摸索著,碰到了約翰粗糙的手指。他接下了那塊沉重、冰冷的礦石,把它放進了身后的箱子里。這些礦石略微加工一下,就會變成光彩奪目的藍色晶體,成為價格高昂的裝飾品,或超光速飛船的電路板。
快結(jié)束了。愛德華在心里默念著。
他吃力地向后退,退到較為寬敞的礦道才直起腰。脊椎里的酸痛壓迫著他的大腦,疲憊潮襲而來。十九歲應(yīng)該是精力最旺盛的時候,可他不是。今天是圣誕,應(yīng)該放假,但他沒有。
今天,載礦船仍舊有六十多艘,出工的人卻比往常少了一半。他的工作量比平日大了幾乎一倍,稍微欣慰的是,酬金多了三成。愛德華不愿繼續(xù)想下去,不愿想自己為了那不多的報酬,透支生命,透支健康。雖然,他們一開始是為了能活下去才來到這里的。
收工時已經(jīng)是十一點。最后一艘載礦船向天空駛?cè)?,消失在無盡的黑暗里。他竭盡全力向自己的房間走去,走到門口卻想起鑰匙還在約翰那里。
不過,這里的圣誕從來不下雪,氣溫也不算太低,他索性坐在地上,等待約翰,只是礦塵與微涼的空氣混合在一起,在他的喉嚨里結(jié)成可怕的硬塊,讓每一口呼吸都變得吃力。
一光年外,有五六顆星球正閃爍著奇異的光彩——生活在那兒的人們正在慶賀與狂歡。愛德華年邁的父母也在其中,依靠他每日辛苦勞作所獲得的薪酬生活在那個星球的最底層。
到底還是活下來了。愛德華想著,繼續(xù)在連綿成片的黑暗中等待著。
遠遠地出現(xiàn)了一道光速,七八個人正向這里走來。
約翰關(guān)上手電筒,坐到愛德華旁邊,毫不客氣地從他口袋里掏走了一根煙,自顧自點上。在火柴劃亮的瞬間,愛德華看見約翰手上綁著臟兮兮的繃帶。
他決定不問約翰關(guān)于傷口的問題。
“圣誕快樂。”愛德華說。
“你也是,圣誕快樂……但我們都知道今天不是什么好日子。我覺得自己累得都要癱在地上了?!奔s翰只是用一貫的尖刻語氣這樣回答,“另外,我知道你想要問什么:我的手是前天劃傷的,你他媽別再那么好奇地盯著它看了?!?/p>
愛德華沒有說什么。他幾乎沒有力氣去應(yīng)付約翰的壞脾氣。他從口袋里掏出一根煙,點燃,然后近乎麻木地看著四周夢境般的藍色風(fēng)景。
這里曾經(jīng)非常美麗,藍色的植物、動物、土壤構(gòu)成了這片夢幻之地。愛德華和約翰都清楚是什么毀掉了那些美麗——實驗,探查,開采,數(shù)不盡的礦坑。即便如此,這片土地仍舊散發(fā)著獨特的美麗。礦坑凹陷后,沒過多久就形成了湖泊,湖泊與湖泊間是美麗的藍色溪流,永不結(jié)冰的溪流映著滿天星斗,璀璨而美麗。
“真他媽搞不懂為什么全都是藍的,連溪水都是藍的?!睈鄣氯A小聲說。
“呵,你當然不懂。”約翰的語氣帶著些嘲諷,“溪水是藍色的,因為一種藍色藻類在水中生長。它們有毒,但是你不去碰它們就不會有事兒。我還是認為你應(yīng)該在高中畢業(yè)后再來這里賣命干活……”
愛德華從約翰的語氣中聽出傷感。
約翰在高中畢業(yè)后才來礦場賺錢養(yǎng)活家人,而愛德華卻連高中都沒有念完就來了。這就是為什么他時常會很羨慕約翰,并且愿意忍受約翰那有些古怪的性格。
他們在外面呆了一段時間,才回到了房間中。這是個狹小而混亂的地方,標準的硬板床,幾個世紀來從未改變過。愛德華把長長的雙腿笨拙地蜷起來,很快陷入了死一般的昏睡,然后,很快就被痛苦的抽吸聲驚醒。醒來的那一瞬間,他意識到了很多件事:腰背的僵硬與疼痛,暈眩,刺目的燈光,悶響。
約翰的床空空蕩蕩。那脾氣古怪的家伙正縮在地上,發(fā)出壓抑的尖叫。他似乎陷入了幻覺。他的目光穿過狹小的房子,投向了某個遙遠到并不存在的地方。他手上的繃帶早就松脫開來,原本蒼白的胳膊整個變成了淡藍色。他渾身顫抖,牙關(guān)緊咬,雙手撕撓著胸部,似乎正忍受著巨大的疼痛。
愛德華將約翰從地板上抱起來,用床單將他的手死死地捆在床上,以免他繼續(xù)用手撕撓胸口。
現(xiàn)在凌晨五點,“太陽”就要升起,天空變成了鉛灰,藍色大地不再沉郁。愛德華望著窗外的景色,心中彌漫著絕望的情緒,現(xiàn)在還沒人知道約翰生病了,他需要出去找人支援。但他不知道這個病有沒有傳染性,如果有的話,自己可能也會被……
就在他猶豫的同時,約翰痛苦的喘息聲迅速地微弱下去。
他把耳朵貼上約翰的胸口時,對方的心跳已經(jīng)停止。
一切來得太突然。愛德華跌跌撞撞地跑出房間。然而周圍的房屋都沒有人,礦場里也空空蕩蕩,沒有機器聲,也沒有礦塵飛揚時發(fā)出的窸窣響聲,載礦船沒有出現(xiàn),礦工們也不在這里……
愛德華在酒吧找到了幾乎所有人,老喬治的酒吧。
喬治二十年前就來到這座星球做礦工,五年前退休后,開了這所酒吧(他們在少得可憐的休閑時間里唯一的去處)。他掃視著全場,用顫抖的聲調(diào)大聲呼救。然而沒有人理他,大家仍舊自顧自地喝著酒,笑著。
只有老喬治匆匆瞥了他一眼,指了指放在酒吧中央的巨幅公告欄。
公告欄上面寫道,昨晚有幾十個人發(fā)病了,因為這里被封鎖了……作為重疫區(qū)。
“今天早上接到的通知。所以沒有載礦船來。我敢說不會有援助?!崩蠁讨巫叩剿磉叄靡环N平淡的語氣與他交談,“我并不是在蔑視你的樂觀,愛德華。我只是覺得你的生命沒那么值錢……我的也是?!?/p>
喬治漫不經(jīng)心地轉(zhuǎn)過身,朝那些沉默的礦工們揮了揮手:“所以,現(xiàn)在有誰愿意和我一起去酒窖再多抬上來些酒?”
營救的成本太大了,而且?guī)缀鹾翢o價值。一次古怪的瘟疫不值得人們付出太多,所有人都清楚這點。不會有工作,只有無聊與狂歡。平時不可能有這樣的機會來享受閑暇。
老喬治把酒窖里的所有酒都拿了出來。
人們喝著酒,繼續(xù)瘋狂而粗魯?shù)卮笮ΑS行┤瞬聹y著那些死者的家人這次能收到多少賠償金,有些人互相擁抱著唱歌,有些人昏頭昏腦地倒在地上陷入沉睡。酒吧的門開著,外面還有些人在漫無目的地奔跑,追逐。
藍色的大地仍舊美麗,溪水在陽光下閃爍熠熠。
愛德華隨便吃了點東西就往住地走去。他沒有喝醉,也沒有唱歌,他還在想約翰,想到他,他便感到一種尖銳的疼痛。
打開門口時,他看見了躺在床上的它。
它閃爍著奪目的光芒,美麗,光滑,昂貴。就像他們從地底深處開采出的藍晶。躺在那個床上的已經(jīng)不是約翰,而是一塊人形藍晶。愛德華終于知道為什么這個星球是藍色的,而這個星球上總有開采不完的藍晶。這座星球就像是夢境般混沌不清,可邏輯卻都清晰得可怕。
“嘿!”有人大力地拍上了他的肩膀,是住在隔壁的工友,他已經(jīng)醉了,似乎是跟隨著愛德華回到住地的。
“所以說,就是這樣……輪到他了?”那人倚靠在他身上來勉強保持住平衡,“真走運……至少他不用再等待了……”
愛德華轉(zhuǎn)過身,抓住醉鬼的胳膊,覺得全身的血液正迅速地變冷:“為什么?”
醉鬼似乎并沒有聽他說話,而是推開了他,罵罵咧咧地走進房間,倒在愛德華的床上,即刻睡得不省人事。
愛德華又回到了酒吧。狂歡依舊在繼續(xù)。愛德華沒有和任何人說話。他帶著深深的恐懼注視著這一切,感覺這個溫暖明亮的地方就像是燃燒著烈火的地獄,堆積著絕望與死亡。
“你應(yīng)該開心一點?!眴讨芜f過來一杯酒?!鞍l(fā)現(xiàn)那個秘密了?”
“所有人都知道嗎?所有人都必須這樣嗎?”
“難道你真的一點都不知道?我以為約翰早就告訴過你了……只是沒有人愿意承認而已。不斷有人失蹤,對吧,約翰也只是失蹤而已。這要看運氣,據(jù)我所知,他們每次抽簽決定的人選。不幸降臨的時候,如果無法拒絕,就只能享受。你覺得呢?藍色溪水中的藻類能寄生在血液中,它們順著約翰手上的傷口悄悄潛入他的體內(nèi),將生命變成永恒的美麗晶體。這就是為什么在被開采了幾十年之后,這座星球的藍晶礦藏依然沒有枯竭,而他們也依舊有工作可做。被埋葬在黑暗中的并不是時光留下的化石,而是遇難者與祭獻者的尸體。這座星球以外的人只是一無所知。他們不知道那些昂貴而美麗的藍晶到底是什么。他們認為這些體力工作者的生命廉價到根本不值得關(guān)注”
“我覺得這次他們可能會來救我們。”愛德華把酒杯小心翼翼地還給喬治,“他們不會輕易放棄我們,對么?”
“也許吧,如果你堅持?!眴讨温柭柤?,苦笑著。
愛德華走出酒吧。
他朝遠方凝望了很久,然后慢慢朝那不斷漲起的溪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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