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彭羽死了,死在一個無人知曉的平靜如水的夜里。流浪漢在樓下蜷縮著身體忍受著寒冷和饑餓;新婚的夫婦忘卻了工作一天的勞累在床上瘋狂地**;準備赴京上訪的一家為著明日的分離而悲傷;樓上那個剛上初中的孩子的媽媽手持藤條伴著孩子做作業直到凌晨一點。
半小時前,報警中心接到報案電話,說是一位獨居多年的老作家—彭羽死在家中。打這通電話的人是春風街的居委會大媽,她嚇得腿都軟了,正站在門外直哆嗦著。她告訴即將退休的警察老王,自己已經打了120,可已經過半小時了,還沒見蹤影。老王往窗外望了一眼,薄暮昏冥,正是下班高峰期。
“直接通知殯儀館吧!”老王對剛分配到所里的小張說。
在彭羽家里,老王發現了一本書——《文字永生》,是彭羽生前所著。在這等待殯儀館車來臨之際,他翻開了第一頁。
“曾經,彭羽在一本書上看到一句話,文字使人永生。起初,他不相信。”
老王念道。
曾經,彭羽在一本書上看到一句話,文字使人永生。起初,他不相信。
外頭,令人慵懶的春意熔融于陽光之中,湛藍如淵的天空點綴著幾片白云,讓所有看到它的人都沾染上好心情。彭羽的家許久沒有粉刷過了,滿屋凋敝的氣息,猶如與外界絕了緣。屋內唯一有光彩的就是那扇的窗,彭羽正坐在窗前凝視。
穿過玻璃窗的陽光在彭羽的臉上又添了一層蠟黃的顏色,他的嘴唇近乎灰色,且干燥;深陷下去的眼眶幾近形成一個向下凹的半圓。
他吃力地站起來,離開書桌。大廳里,成百上千的書隨意堆放著,在書堆與書堆之間彎彎曲曲地形成幾條小道。這個家最令彭羽感到舒服的地方,就是無論他走到哪一個角落,都可以隨手拿起一本書。每本都如他的親朋密友一般。彭羽隨手拿起的每一本書都有一種特殊的味道,他只需用鼻子去聞,用手去摸,就能夠知道那本是什么書。
在大廳中央的那堆書中,有一本舊書放得特別顯眼,它是由一個古代作家所著。書頁泛黃且卷起了邊兒,幾乎每一頁都被彭羽翻過無數次,在書的封面上只有幾個小字——《文字永生》,彭羽著。
彭羽,碰巧和他同名。
“假如文字真的可以讓自己永生,那么書呢?也能夠跟著自己長存嗎?”
他問自己。近一兩年來,他已經明顯地感覺到自己正一天一天地老去。“如果沒有記錯的話,我已經六十九歲了。”彭羽低著頭自言自語。
“咳、咳、咳”突然涌上來的一股劇烈的咳嗽使他快要痙攣了,他心灰意冷,大概這就是死亡倒計時吧。他撿起了躺在大廳中央的《文字永生》,端詳了許久才將它放下。他退回房里,找出一把幾乎要生銹的鑰匙,打開了一個塵封多年的鐵箱。里面是一小疊書稿,上面布滿灰塵。他吹一口氣,覆蓋在上面的灰塵升騰而起,散在陽光里。
彭羽小心翼翼地扯著袖子,一點一點地拭去覆蓋在封面上的塵灰。那是幼細的手寫體鋼筆字——《文字永生》。另一本《文字永生》,他自己寫的。他翻開第一頁,上面的每個詞語,每個句子似乎都在刺激著他。那些潛藏在記憶深處的景象從渺無邊際的回憶空間里飄然而至,一幕幕如同幻燈片般在眼前回放。
彭羽想了很久,或許,相信它也不壞。他想,假如文字真的可以使人永生,那必定就是先從死亡開始!
他翻開一頁,在空白處動筆寫道,“陽光不太管用,室內昏暗得看不清東西。”
在殯儀館車還沒趕到之前,兩個警察圍著彭羽看,而他正躺在了一堆書上面。彭羽閉著眼睛,神情輕松,雙手合攏橫放在胸前,兩腿伸直。
“尸體冰冷,他已經死了很久。”老王戴著手套在彭羽身上按了按,仔細地看,“你看這里,尸斑已經到了擴散期,初步估計,死亡時間大概是16~18小時前,大概是在凌晨四點。”老王不停地說著,小張則記在筆記本上。
他站起來,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寫上這個,尸體上沒有發現明顯傷痕、破損。如果要再詳細的資料,那就要等尸檢報告出來之后才能知道。”
老王脫下手套,走到窗旁抽起了煙,居高臨下地看著。小張則拿著相機,到處“咔嚓、咔嚓”地拍下任何可能有助于破案的痕跡,除了大廳,房間里也去。
“老王,都沒有發現什么特別的痕跡。”
“一點也沒有。”
“如果非要說的話,他家里沒有出現過一瓶藥。我將所有的抽屜、箱子,全都翻開看過。一瓶藥也沒有。”
“一瓶藥也沒有?”老王警覺起來。
“是的,連病歷我也找不到,好像他從來沒有生過病一樣。全是書,這個人家里似乎只剩下書。”
老王又抽了一口煙,掃視整個大廳,他凝視著彭羽的尸體。現場沒有發現被盜竊的痕跡,大門也沒有被撬,窗是關上的,門是反鎖的,整個屋子變成了一個密室。
“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密室殺人案?”年輕警察顯得很興奮。
“有什么好興奮的?你再去其他房間看看,我在這大廳里找找,看還能不能什么線索。”老王以命令口吻說。
“知道。”
“小張,年輕人做事要仔細一點、謹慎一點,不能漏下任何的蛛絲馬跡。”老王又補充了一句。
老王緊皺著眉頭,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自己留著短胡茬的下巴,“沒有血跡,沒有傷痕,也沒有病,臉上更沒有痛苦表情。”他腦中似乎閃過一個想法,但很快就被自己推翻,嘴里低聲叨念著,“不可能、不可能的。”
他來到大廳中央站著,凝眸環視,用力地抿著嘴。老王隨手撿起了一本書,啪、啪、啪的翻書聲伴著相機的咔嚓、咔嚓、咔嚓的快門聲。
目前,兩位警察可以肯定的是,彭羽死在書堆里。那一堆又一堆的書,有意無意地十分巧合地擺放成一個墳墓的形狀,而獨居已久的作家彭羽正死在這由書籍堆起的墳塋之中。
“彭羽的死,在這春風街里,算是泛起過一陣小小的波瀾。”
剛寫完了這句,大廳的掛鐘便迫不及待地“鐺、鐺、鐺”地響。彭羽這才想起,三點了,要去作協了。
走進作協后,他整理好衣服,梳理好頭發,這才走上樓去,敲響了作協主席辦公室的門。
“請進”里面響起了聲音。
彭羽走了進去,對著主席彎了彎腰說,“主席你好,我是彭羽。”
主席伸出手握了上去,大手緊緊地握住彭羽。“你好、你好。彭羽,你是?”
“我是最近才加入作協的。”
主席臉上展現出笑容,像一朵綻放的菊花,“哦,原來你就是最近加入本市作協的青年作家呀。”他攤出手向著面前的椅子說,“請坐、請坐。你來找我有什么事嗎?”
彭羽坐了下來,“是這樣的,我之前曾經送來了一份小說,請主席您斧正。昨天晚上我問了您,您說已經看了,讓我今天來找您的。”
主席拍了拍腦袋,“哦,對!真不好意思,太忙了,一時間都忘了這事。”他翻過身去,在一堆文稿里面找。他一邊找一邊說,“你坐坐,讓我找找看。哎呀,當這個作協主席很累人啊,天天都得去應酬。”
彭羽將腰挺得直直地等著。
沒多久,主席便找出了一份稿子,他看著稿子首頁,一字一字地念,“《文字永生》,彭羽。”他轉過頭來問彭羽,“這份小說稿是你的,對吧?”
“是的、是的。”彭羽點頭說。
主席取過眼鏡帶上,翻到了第105頁。
……
彭羽彭大人回鄉以來,已近三個月不曾出門了。
茅屋里,一盞油燈被風吹得不停地閃爍著。彭羽察覺到一絲異樣的氣氛,便放下筆,這疊書稿的最上面一頁,寫著的是“文字永生”二字。他站起來,走過去打開門。“吱”一聲,門剛剛打開,一陣風便迫不及待地沖進了屋里。書頁被吹得“啪、啪、啪”的亂翻,用竹做成的架子也“咯、咯、咯”地響,彭羽巍然立于風中。他對外頭朗聲說,“進來吧,外面冷!”話音剛落,幾個黑影便彪落在門前。
剛才的一陣夜風,將彭羽的長須長發都吹亂了,他用手慢慢地梳理,絲毫不在意門外的人。一個身穿黑色勁裝的人走前幾步,對他抱拳說,“彭大人,別來無恙。”
彭羽“哈哈”地笑了兩聲,他說,“你我可曾有別?自從我回鄉以來,幾位不是一直跟著我嗎?”
黑衣人說,“果然瞞不過彭大人。既然彭大人知道我們的存在,想必也知道我們前來的目的。”
彭羽微微一笑說,“當然,這罪名,我比你們更加清楚。胡編亂造,上誣天子,下惑百姓。對吧!”
黑衣人沒有說話。
彭羽一轉臉色,厲聲說,“我寫的都是實話。我親眼看到百姓如何遭難,官員如何壓榨。各地民不聊生,猶如人間鬼市。即便是殺了我,他也不能改變這個事實。”
黑衣人說,“彭大人,我們也知道您一心為民,可是.......圣命難違!”
彭羽臉色緩了下來,看著那些黑衣人,竟然漸漸顯出了寬厚的笑容。那些黑衣人沒想到的是,他竟再次哈哈地朗聲大笑。看到他的這般舉動,幾個黑衣人一頭霧水,完全不明白是什么回事。為首的黑衣人想,他如此放松,莫非是設下了埋伏。想到這里,便對其余幾人說,“小心有埋伏。”霎時,風聲如鶴唳,草木皆成兵。
終于笑完了,彭羽停下來說,“不用怕,我這里沒有埋伏。因為我已經不怕死了。文字,文字能使人永生。而我,將與我的文字共存。”
不知怎么的,彭羽身上似乎有一股壓人的氣勢。黑衣人望著這么一個瘦骨嶙峋的老叟,仿佛看著一座豐碑。
彭羽揮揮手,對為首的黑衣人說,“你過來,我還有一個心愿未了,你能替我完成嗎?”
黑衣人盯了好久,還是躡步走上前去。
彭羽緩緩地說,“在我的茅廬后邊的那片樹林里,我立了一座墳,那便是我的墳。我死后,將我葬在那里吧!”
良久,黑衣人重重地點頭說,“喏!”
主席合上書,將它放到右邊。
“你看,這里就明顯寫得不好了嘛!”他說,“這份稿子,我之前已經看過了,是寫作家之死。我的意見是,說到這里,他停下來他看著彭羽,托了托眼鏡。彭羽的手緊緊地攥著,眼睛直勾勾地盯著。
看到彭羽沒說話,主席繼續說下去,他端起茶杯,緩緩地說,“我覺得,這篇小說,寫來沒有意義。”
彭羽近乎呆著了,“為什么呀?”過了好一會兒才說。
主席放下眼鏡,從桌面上拿起一包煙遞給了彭羽,問他,“抽一根?”
“謝謝主席,不過,我不抽煙。”彭羽搖搖頭。
主席吸了一大口煙,緩緩地說,“彭羽啊!你是個后起之秀,你這樣的年紀就加入了作協,年輕有為啊!但是,你要知道,我們作家應該要寫什么。我們應該寫一些百姓喜聞樂見的事情,寫有現實意義的東西,對吧!”
他拿起了手邊的一本新書,指著它說,“看,這是你還沒有進作協之前,由我領團去某地采風的作品集,寫的是當地老百姓的幸福生活。哎呀,當地的政府就是好,接待我們吃住,還帶我們去參觀。那里的人民也生活得很好,住上小洋房,樓下停著小汽車。你看,這些才是我們作家應該寫的嘛。”
“這,不是進行文學創新么。”彭羽低聲爭辯。
主席一聽,就接過話來,“創新也不能這么寫啊!你這不是創新,是胡編亂謅,無中生有。雖說小說都是假的,但我們不能誤導群眾啊!要知道,我們有保護青少年成長的義務。孩子們沒有足夠的分辨能力,萬一他看了你這小說,認為世界像是你寫的那個樣子,這不亂套了嘛。”他將稿子遞給了彭羽,“要記住,你是作協的成員,要寫現實主義的作品。你回去好好寫吧,你還年輕,我看你還是挺有前途的。”
“謝謝主席的批評,那我,那我就先回去了。”彭羽低聲說。他接過文稿,手指緊緊地攥著,所有的精神都被它吸光了。
“那好吧,我這里隨時歡迎你再來!好吧,你去吧!”他向著彭羽微笑著地揮了揮手。
他慢慢地走回去,一邊走一邊翻看自己的稿子。
2
“老王,我發現了一些有趣的事。”小張抱著一疊卷宗走進了辦公室,他一進門就大喊。
“什么有趣的事,你不見我正煩著彭羽的案子嗎?”老王放下從彭羽家中帶回來的線索,不耐煩地看著小張。
小張在他面前放下那疊卷宗,抽出其中一本翻開來指著說,“我正是要跟你說彭羽的案子呢!我找到了一些東西,這是在六十年前的一件案子的記錄。那一年也有一個叫做彭羽的作家離奇死在家中,到現在都還沒有破案。”
老王一聽便伸出手奪了過來,放在桌上細細地看。看完之后,他呆了好一會兒才說,“這,這是怎么回事?怎么這么像啊!”
“老王,你看我們能不能從這兩件案子里面找出一些關聯,或者能夠幫我們破案。”小張急切地望著。
老王沒有回答,他緊緊地抿著嘴,看得出了神。可是,文字究竟是文字,它們不會跳著、叫著、嚷著地告訴老王,那些他所想要得知的東西。真相近乎幽靈,總是若隱若現地藏匿在每一字、每一句中。
“不過,這可是六十年前的案子了。當時沒有做太多的記錄,我找到的就是這么一點點的資料了。唉,這案子這么懸,上頭竟然只讓我們倆查,還要限日子。這怎么可能嘛!”說完,他整個人都沒了精神,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像一只疲憊的老狗。
“你也別唉聲嘆氣的,我們還有時間。這又不是什么大案子,我們兩個還不夠嗎?再說,上頭壓力也不小啊,現在到處都要求‘命案必破,限日偵破’。”老王頭也不抬。
“可這案子,在現場根本找不到有什么可疑的地方,法醫說尸檢也沒有問題,四鄰的口供也沒有問題。”
“這不就是最大問題的嗎!”老王用力地敲了敲桌子,“你作為一個警察,竟然連這點都沒注意到?”
“是啊,一個六十歲的沒有任何疾病的老作家竟然會無緣無故死在家里,我也覺得很有問題啊!。說他是自然老死的,這說法,實在有點牽強。”
老王突然打斷了他,“等等,你剛才說,那案子是六十年前發生的?”
“是啊老王,這能說明什么問題嗎?”
老王抽出一根煙,含在嘴里,尋遍了衣服的口袋都沒有找到火機。小張見狀,趕緊把自己的火機打著了,迎了上去。老王瞇著眼,將煙慢慢地吐出來,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說,“不能!”
小張聽了,沒好氣地看著他,“老王,都這時候,你還有心情說這冷笑話。”
“那你還坐在這里干什么,跟我出去找線索吧!”老王扔下煙,拿起外套,站了起來。
小張愣了一愣,“去哪找?彭羽家不是去過好幾次了嘛!”
“‘去這里找!’老王拿起那份新線索拍了拍。”
寫到這里,他抬頭再往窗外望去,那些婦女和老人已經回家做飯了,花斑小貓也不見了,幾個放學的孩子舔著冰棒回來。上一次抬頭時還是耀眼得很的太陽,而今只剩一點久延殘喘的身影。
彭羽停下筆,他竟然餓了。自從感覺到身體開始衰老之后,食欲也開始漸漸地消失,這幾年里,他一直都是過午不食。如今,那熟悉而又陌生的饑餓感順帶捎來了一陣久違了的年輕的感覺,他激動地望著案上的手稿,一種異樣的饑餓感迅速在心里萌生。
我要在夜晚去到那人聲鼎沸的路邊買一份剛剛炸好的臭豆腐;去聽那受眾人歡迎的經常在廣場上的流浪歌手唱歌;去喝一杯剛剛從冰箱里面取出來的帶著冰碴兒的金黃透徹的啤酒。我要離開春風街,我要離開這座城市,背著背囊能走多遠就走多遠。
這異樣的饑餓感轉化成能量,彭羽的腦海變得廓然開朗,一個又一個句子猛地扎了進去。
他動筆寫道,“老王本想帶小張到六十九年前的案發地點,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線索。”
只可惜物是人非,一個老人惋惜地告訴老王,那地方早就被強拆了。
二人只得再次來到彭羽家中。他倆坐在大廳里,拿起書一本一本地看。書太多了,幾乎比得上一個文學類的小型書店,各個國家各個時期的小說幾乎都能夠在這里看到。接連尋找了好幾個小時,在這堆書里唯一的新發現,是一本書和一把鑰匙。
那本書厚得像磚塊,上面只寫著《轉世》二字,打開一看,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橫線,不少書頁上還有鋼筆寫成的筆記。在這一堆都是小說的書里,只有這一本是研究著作。
鑰匙,則是一把小巧的銅質鑰匙。但卻沒有與之相對應的鎖。
直到大廳的掛鐘接連地響,老王才意識到時間已經不早了。他走到窗邊看,朗月無聲,夜風輕拂,老王想起彭羽,他大概也是在這樣的晚上死去的,但他為什么不留下一點東西呢?難道他真的是自然老死的?兩人沒有想到任何跟那把銅質鑰匙有關的線索,除了那本《轉世》,今天再次一無所獲。臨走前,老王回顧一眼,窗邊瀉下的銀光似乎漸漸洗凈了彭羽家中的衰敗氣息。
夜深了,老王還拿著從彭羽家發現的那本《轉世》在看著。這是一本講述西藏轉世活佛的書,還包括藏傳佛教的一些經文和關于活佛的一些概念。但關鍵內容,卻是那些讀書筆記或者讀書心得一樣的文字。但純粹的心得文字之外,還有一些內容,和本書無關,而是……更像是日記!
他在那些手寫字當中來來回回搜索著日記內容,才看了十頁不到,老王突然“啪”的一聲將那本書嚴嚴實實地合上,雙手死死地按著,大口大口地喘氣。
日記的文字里,住著惡魔。
跟主席談話過后,彭羽開始嘗試一下按主席給他的思路去寫小說。已經三個月了。但他寫得很艱難,他幾乎不知道要怎么去寫,他買了不少由作協作家寫的書,但越看就越是看不下去。那完全不是他的風格,也不是他想表達的東西。
但他還是寫了三個月。
這晚,書稿已經寫完一半了。他捧著書稿翻來覆去,看每一章節,每一段落,甚至每一行字。他放開書稿躺在床上想,想了半晌都沒能想到這究竟是為了什么。
第二天,彭羽又敲響了作協主席辦公室的門。
門里依舊響起“請進”。
彭羽走了進去,發現主席的眼睛像是比更小了點兒。主席見了他便說,“你好,你好,你是?”
“我是彭羽,我是最近加入到市作協的。我們在三個月前見過面的。”
“哦我記起來了,彭羽。哎呀,真是不好意思,昨天晚上市長找我去吃飯,喝了很多的酒,一時想不起來,哈哈,真是不好意思。”
“哦,沒關系,沒關系。主席操勞了!”
“彭羽啊,你今天來找我是有什么事嗎?”
“是這樣的,主席,您在三個月前跟我說過,要寫現實主義的東西,要寫有意義的東西。可是,我想,如果我不這樣寫就不行嗎?”
“不行!”主席斬釘截鐵地說,“不這樣寫,我們不會幫你聯系出版的。”
又過了一天,彭羽將他昨晚寫的那份稿子拿出來用火燒掉了。他看著火苗慢慢地爬滿書頁,慢慢地吞噬它們,升騰而起的火星只閃耀了一下便沒了蹤影。花費了三個月的時間寫成的,就這么一下子就成了灰燼,但彭羽一點兒也不感到惋惜。
在身邊還有一疊書稿,是之前寫的《文字永生》。彭羽想把它也燒掉,卻一直下不了手。一旁是燃燒的焰火,一旁是冰冷的紙張。火焰極冷,紙卻熾熱。
里面的最后一段是這樣寫道,“日記文字里,住著惡魔。”
3
“老王,彭羽這案,會不會爛尾啊?我自己都有點灰心了,搞了那么久,一點點有用的線索都沒有找到。”小張一邊吃著早餐一邊抱怨著。
老王突然停下手,望著那份早餐出了神,半晌都沒動一動。
“老王,你怎么啦?在想著什么彭羽的事?”
“你別管!”老王忽然變得暴躁起來。他眼里布滿了血絲,黑眼圈十分明顯,神情憔悴,整個人看上去像是個流浪街頭的落魄漢子。
“對了,可能還留在家里,之前沒有找到的。”老王自言自語,“你今天就在局里整理一下這些天我們找到的線索,我有點事出去一下。”說完后,老王便拿起警帽出去,小張甚至來不及反應。
沒過多久,老王就打開了彭羽家的門,輕輕地走了進去。不知為何,對這個地方,老王心中有了一份敬畏。他屏息靜氣,一步一步地走進彭羽的大廳。他鎖上門,深呼吸一口氣走到那一堆堆的書面前一本一本地找。
暮光從窗外傾斜射入,屋內昏暗,老王看不清封面上的字。他放下手中的書,看了看周圍,一堆又一堆的書,竟有鬼魅魍魎之感。但他沒有要走的意思。大廳里的書基本上都被老王找遍了,老王便到房間里看看。
在彭羽的房間里,也放著有很多的書,一直到了晚上八點,老王才將這些書全都找遍。老王放下書,心中輕松百倍,他沒有找到他想找的那本書。“嘿、嘿、嘿”老王不禁笑了起來。“就是嘛,找不到才對,天底下怎么可能會有這種的書呢?那本日記上面說的東西一定是假的,準是這樣,沒錯的。”
房間里的書,他有百分之一百的把握,全部都翻過了。
突然外面刮起了一陣風,吹得房里的書噼啪作響。那陣風也吹到了老王身上,他滿額的汗水一點一點地帶走暖意。
亮光,星點般的亮光。就在窗邊地板上的那堆書里,發出了這亮光。
他難以置信地走過去,發現那堆書里露出紅色的鐵皮。老王的心幾乎停了一下,才跪下去,把鐵皮摳了出來。是個盒子。紅色鐵皮上面滿是灰塵,灰塵積了厚厚的一層,大概是好多年沒有人碰過了。盒子上有個一個銀色的小巧的鎖,剛才那星點般的亮光大概就是它折射出來的。
這不可能!剛才他明明翻過了所有的書堆,根本沒有這個盒子的!總不能是那陣風把它吹進來的吧?!
老王用手輕輕地抹去上面的灰塵后,發現在蓋子上刻了幾個字,但老王一個字都沒看懂。他突然慌了起來,日記里提起的那本書該不會就是在這盒子里面吧!每每想起了那本日記上的內容,老王都不寒而栗。
那天發現的銅鑰匙他還偷偷帶在身上。
這盒子就像潘多拉的魔盒一樣吸引人,可能一切的秘密都藏在盒子里,只要打開它,什么都可以真相大白了。但盒子里面秘密將會是什么?它帶來的將會厄運還是幸運?老王一直踟躕著,約莫過了半個小時,老王才終于下了決心打開它。里面只有一本書,書頁已經舊得不禁讓人擔心即便是輕微地碰一碰都會煙消云散。書的封面有兩個用行書寫成的字,《文字永生》,是繁體字。
老王顫抖著雙手捧著,輕輕地翻開,將看到的第一段文字低聲念出:
“即將退休的警察老王帶著年輕警察小張來到彭羽家中”
“老王只見眼前一黑。”
彭羽寫得有些忘乎所以,盡管現在已是凌晨三點,但他仍感覺自己精力十足,就算是寫到明天早上八點鐘都沒有問題。可彭羽卻停了下來。他從抽屜里拿出一本日歷,翻到最后一頁,在上面劃上了一個圓,然后將筆輕輕放下。
他揉了揉眼睛,往窗外望去,孤月高懸。乍眼看去,春風街里那些高低不平的老舊樓房之間,竟有鬼影幢幢之感。他竟然聽到了在那些路燈夠不著的暗處里窸窸窣窣的喘息聲,就像房檐下的風鈴一般清晰。如在往夜,這些喘息聲于彭羽而言,渺茫得如風似霧。
一定是這小說的作用,彭羽在心里重重地作了定論。
迄今為止,為了這部小說,他已經連續寫了兩個月。他幾乎是將這十幾年來所積蓄的全部一股腦兒地噴了出來,包括那些使他夜不能寐的不知名狀的灰色魂靈。
而今,這部小說大體上已經寫完了,可他總覺得還差了點什么,一種意猶未盡的感覺如影隨形。他收回閑思,重新捧著書稿翻來覆去地讀,細看其中的每一章節,每一段落,每一行字。半晌過后,他似乎想到了些什么。
不知道是幸或不幸,人至中年的彭羽對于往事的記憶反倒特別清晰,仿佛它們并沒有伴隨著他一起老去。他清晰地記起第一次見到作協主席的那天,陽光跟心情一樣好。主席當年的那張臉也非常清晰地呈現在眼前,他幾乎看清了上面的每一道皺紋,滿臉紅光,大大的酒糟鼻觸手可及,他的聲音猶在耳旁。
在這段冗長的時間里他似乎一直存在著,從未消失。
倏然,彭羽悟到了,他重新拿起筆,又在結尾處補上了一段:
“醒來后,他一宿沒有合眼,早早就回到局里去。”
小張竟也一早回來了,一見到老王他立刻上前問道,“老王,你昨晚去哪里了?嫂子打一晚上電話給我,說你沒有回家,問我知不知道你去了哪兒。”
老王沒有回答,眼里全是血絲,看樣子,該是一晚沒睡覺;他的胡茬凌亂地長著,估計有好幾天都沒有刮了。小張正想再問下去,老王卻突然發起了火來,他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說,“不要問了行不行?”
小張被老王這一舉動嚇呆了,他可從來沒有見過老王這樣粗暴的時候。他想,可能是老王遇到了一些麻煩,再加上一晚沒睡,所以心情才會這么差吧。他悻悻地走回自己的辦公桌上,等老王心情稍好一點的時候再去跟他聊聊。除了校長,科室里的其他人也同樣被老王這一舉動嚇到了,怔怔地看著他。
到了下午,老王主動去找小張,他把小張拉到外面,低聲說,“你把那些材料整理一下,跟上頭說,這案子我們查不了。要是誰能查的,就讓他們查去。要是責任下來了,我一個人承擔。告訴他們,這是我的意思,跟你無關。”
“老王,這可不行啊。上頭有命令,命案必破、限日偵破啊!”想起平日老王的態度,小張一點兒也不明白他的意思。
“叫你去就去,這責任,我來負。”老王慍怒地說。
“老王,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煩啦?你說出來,我們可以一塊想想辦法嘛!我擔心你呢,上頭一定會處分的,那可不劃算啊!”小張急了。
老王一把扔下手里的煙,他狠狠地說:“你怎么這么羅嗦啊!你到底去不去啊?我不管你,反正我這么說了,我先走了。”說完,老王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小張站著看老王離去的背影,看著看著,竟然有點兒彭羽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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