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
請將白紙對折。
能折多少次就折多少次。
這個故事和你手中的白紙有關。
請盡量對折。
{正面}
黃昏是我一天中最快樂的時候,比如,此刻我坐在窗臺邊寫字,窗外的夕陽美得不真實。這景色讓我想起愛情,好像它是一個久違了的美麗詞語,如夕陽般遙不可及,而我與之相比是那么卑微、脆弱、不堪一擊。我沉醉在這盛大又光榮的風景中,決定將這個黃昏獻給里克。
里克是我能想象出的最勇敢的愛人。在此之前,我寫過一些愛情,可它們在里克面前顯得那么卑微、脆弱、不堪一擊,仿佛那些愛情都是杜撰的,徒有虛名。可我該怎么敘述他的故事,尤其在面對變幻的火燒云聯(lián)想起情感中的無常和詭秘之時,我?guī)缀鯇ψ约簳鴮憫偾榈哪芰κバ判摹N也恢撊绾螖⑹隼锟说膽賽劢?jīng)歷,因為那一切終究是里克的事,他的事,別人的事,寫作的過程中難免有許多空白需要寫作者的想象和推理。而我是個普通人,只是碰巧又是寫作者。
我所掌握的素材不多且真?zhèn)坞y辨,其中一部分來自于謠言和里克本人的敘述,而這兩者都可能含有虛構與夸張的成分;還有一部分雖是我的親身經(jīng)驗,卻非常有限且年代久遠。于是,接下來的故事難免充滿主觀色彩,甚至錯漏百出。可是,此刻我寫故事的欲望是那么強烈。我一定要寫下這個故事,仿佛在這樣盛大又光榮的黃昏,除了講述這個極富挑戰(zhàn)性的故事,其他的事以及其他的故事都不值一提。
關于里克,查嶺街上的人們知之不多。雖然細心的人會發(fā)現(xiàn),每個晴朗的黃昏,總有一個古怪的身影在街道上匆匆而過。那是一個留著山羊胡子的男人,無論寒暑,總穿著一身考究的黑色西裝,瘦削的腦袋上頂著一只隆重到略顯滑稽的禮帽,柔軟的帽檐遮住龍眼核似的圓亮眼睛,這讓他看起來既像是參加嚴肅會議的大人物,又像是兒童畫冊里走出的可愛角色。而他憋紅的臉頰和快到幾乎把自己絆倒的步伐似乎暗示,他在奔赴一場重大的約會。可現(xiàn)實每每讓人失望。他急著繞過高高的圍墻鉆進查嶺街八號,似乎只為找到蘋果樹下的廢舊石凳,隨手脫下帽子。接下來什么都不會發(fā)生,帽子里不會蹦出兔子或其他什么。我們甚至沒有看到過一顆蘋果砸在他腦袋上,雖然也從沒有期待他成為牛頓或者其他什么。
這似乎是一個平淡的男人,可我們至今仍能清晰地回憶起與他初遇的場景。
那是個傍晚,查嶺街上突然回蕩起一個奇特的聲音,尖銳又婉轉。那時的我們還是孩子,這聲音攪得我們心神不寧,我們循著它一直走到一扇飽經(jīng)風霜的門前。
許多年之后,我們中最機靈的孩子成為一名物理老師。他告訴我們,當年推開那扇大門與老里克相遇的,只能是我們,因為孩子的聽力比成年人靈敏,習慣了嘈雜生活的大人們是聽不到頻率那么高的聲音。這話讓我們一陣欷歔。我們陡然意識到里克在過去的二十多年里與我們逐漸疏遠直至不相來往的原因。孤獨的,不是他,而是我們。是我們失去了敏銳地捕捉空氣顫動的能力,是我們喪失了與昔日美好溝通的能力。
不過,這些都已經(jīng)是不可挽回的事,我們沒有必要為無可挽回的事過分傷心。而且在當時,我們能夠相遇已經(jīng)十分難得。因為,這扇門屬于一個特殊的地址,通往一個不被祝福的禁地:查嶺街八號。
許多年前,一場意外的大火讓查嶺街八號變成廢墟。老人們說,那場火燒了兩天兩夜,直到整條街飄蕩著刺鼻的焦煳味和憂傷的蘋果香氣——正是秋天,查嶺街上的蘋果樹落拓果實的季節(jié)。第三天清晨,消防員從廢墟中拖出幾具焦黑的軀體,其中最年幼的小女孩已經(jīng)不辨人形。
“簡直是煉獄里的場景!命中注定,都是命中注定,神只創(chuàng)造了七天,那個大于七的數(shù)字是不被祝福的。查嶺街八號注定屬于那些被神拋棄了的人。”查嶺街上的老人說。
如今,說這些話的老人已告別人世,可過去不迷信的人們卻逐漸長成了老人,于是,這話便活了下來,裝點著某些惴惴不安的夜晚。但因為年幼,所以無知,因為無知,所以無畏。我們想都沒想就推開了面前的大門。
我們小心地撥開垂繞在門框上的藤蔓簾幕,迷迭花和丁香的氣息撲面而來。不遠處,幾只淡紫色的蝴蝶在艷紅的石榴花間飛舞,一群透明翅膀的蜻蜓在鏡面般的水洼上留下無聲的音符。我們順著爬地植物那些溫柔觸手指引,找到一條延伸到廢墟深處的石子路。路的盡頭是一棵茂盛的蘋果樹,枝頭青黃色的蘋果被夕陽點亮,煥發(fā)著星子一樣的澀澀光芒。幾只長著褐色苔蘚的石凳散落在蘋果樹下,而蘋果樹背后,有一張輪椅,坐著一個白衣女人。女人背對著我們,如瀑的黑發(fā)絲緞般動人。
我們小心地打量一切,不住地驚嘆。可就在我們試著走到樹的另一邊去看看那女人的容貌時,奇妙的聲音戛然而止。
“你們好,我是一名魔術師。不過,我更希望你們叫我里克!”一個男人的聲音從我們身后傳來。
我們回頭,看見那個帶著滑稽禮帽的男人。男人沒有再言語,只微笑地望著我們,然后脫下禮帽,將它高高舉過頭頂,翻轉。
奇跡發(fā)生。
青蛙,小馬,蝴蝶,烏鴉,鳶尾花,可以變幻形狀的小房子,可以發(fā)出聲響的紙哨子……每一樣都是用白紙疊成,抖落的瞬間,流星般劃過我們的視線。
我們的年少時光,就這樣被花樣繁復的白紙支撐起來。
那天起,一到黃昏,我們便會豎起耳朵注意街上的動靜,一聽到紙哨子的聲音,便悄悄溜出家門鉆進查嶺街八號,圍著蘋果樹下的老里克,看他折紙。
里克常常一邊折,一邊說著我們聽不懂的道理。
“那樣一對折,是一生二,再折,是二生三,再對折,便是三生萬物。”
他是我們對這世界最初的啟蒙。
直到某天,他突然束起雙手。
“我已經(jīng)將自己的全部教給你們了。”
那是某年的冬至日,一個輕描淡寫的黃昏。里克說這些話的時候,呼嘯的北風灌進了他的衣裳,他瘦削的輪廓陡然模糊起來,我們甚至在他隨風紛亂飛舞的柔軟發(fā)絲中發(fā)現(xiàn)幾縷微弱的銀色光線。里克老了。
“可你說,要教我們用紙折出整個世界啊。”最年幼的孩子扯了扯他的西裝一角。
“我想我已經(jīng)做到了。難道一定要我說,我能用一張紙折出世界上最高的珠穆朗瑪峰,你才滿意?”里克露出慣常的溫柔微笑。
“里克,你能用一張紙折出珠穆朗瑪峰?”女孩信以為真。
“你信嗎?”里克揉了揉女孩的頭發(fā),把臉轉向我們,繼續(xù)問道,“你們相信嗎?”
我們面面相覷,不知如何回應。普通的白紙,厚度0.001米,世界上最高的山峰,高度8844米,從0.001米到8844米,幾乎是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
“那就再相信我一次吧!”
說罷,他從帽子里掏出一張紙,展開,又從西裝上衣口袋取出鋼筆。很快,白紙上出現(xiàn)一串公式。
“增加紙張厚度最簡單的方法是對折,假設這張紙有0.001米,珠穆朗瑪峰是8844米,折紙的次數(shù)是N,0.001乘以2的N次方等于8844,我們可以算出,N約等于23.2,也就是說一張紙只要對折24次就能像珠穆朗瑪峰一樣——不,確切地說是比珠穆朗瑪峰還要高。”
“如果你的說法成立,我們就可以通過折紙的方式登上月球了。”最機靈的孩子笑著說。
里克明亮的眼里閃過一絲警惕。
孩子自知失言:“我沒有冒犯的意思,只是,里克,世界上沒有比珠穆朗瑪峰更高的地方了,一張紙那么薄,怎么可能……這些都是常識,我從小就被這么教育……”
“看來,你很相信那些教你常識的人。不知道他們有沒有告訴你,古希臘有位著名的科學家阿基米德。你應該聽說過阿基米德的名言,‘給我一個支點,我就能撬動地球’。那些教你常識的人有沒有提醒你,阿基米德是騙子、瘋子、空想家?”
男孩有些不知所措。
“孩子,你們被騙了,被那些告訴你們常識的老師騙了。他們既然告訴你們,世界上最高的山峰海拔8844米,世界上最一般的紙厚0.001米,就應該告訴你地球的質量是5.98乘以10的17次方萬噸,就應該告訴你世界上根本不存在能夠承受地球的重量且足夠長度的杠桿,就應該告訴你那個阿基米德,該死的古希臘科學家,是騙子,瘋子,空想家!假如我也是騙子,我該向全世界宣布,給我一張紙,我就能折疊出珠穆朗瑪峰。”里克說著,抓起石凳上的稿紙,揉成一團,頹然坐倒在草地上。“可我只能向你們證明,這個世界有界限,紙也有界限,無論薄厚,無論面積,始終有限。”
他支起瘦長的身子,望向我們:“你們猜,一張紙最多能對折多少次?”
我們支支吾吾,不知該怎么回答。
“別急著告訴我答案,親自試試。”說著,他從帽子里掏出許多張紙,一一遞給我們。
“七!”
“五!”
“六!”
“八?”我怯怯地舉起手中的白紙,小聲說。
里克側過臉,向我眨了眨迷人又迷離的眼睛:“看來有人找到了正確答案,一張紙最多只能折八次,沒有第九次,第十次,也沒有第二十四次。當紙折疊九次,也就是當厚度是原來的五百一十二倍時,紙張因為內側和外側受力不一樣會自動彈開。一張紙永遠折不過八次,任何紙都不行,不論紙多大,多薄。抱歉,孩子們,阿基米德沒法撬動地球,我也沒法折出珠穆朗瑪峰。不過,能和一個偉大的騙子、瘋子、空想家一起失敗,我覺得很榮幸!”
說罷,他站起身,拿起放在石凳上的禮帽:“再見了,親愛的孩子們,這就是我知道的一切了。”
“不,你并沒有把你知道的所有告訴我們……比如……她!”我不知從哪兒鼓起了勇氣,抓住了里克的手臂,指了指不遠處坐在輪椅里的白衣女子。
這個白衣女子,在許多年后,仍為查嶺街上的人津津樂道。可我們從不說她的名字,出于尊重。但實際上,里克從未告訴我們她的名字,他和我們一樣,在談論到白衣女人時用“她”代替,仿佛在講述別人的故事,陌生人的故事。我們甚至一度因他敘述時的冷靜質疑那段激烈戀情的真實。然而,等到我們成年,各自經(jīng)驗了情感之后,才猛然意識到,那么一個人的名字,從不曾說出,并不是因為它沉重,而是害怕它洶涌。
這個沒有名字的女子,在我們第一次進入查令街八號時,就深深地吸引了我們。美麗的女人不缺乏關注的眼睛,可她的美別具一格,帶著淡淡的憂郁。憂郁之于查嶺街,就像落在熱帶雨林中的霜雪般稀有,我們幾乎克制不住自內心深處生出的憐惜。
長久以來,她就像塑像般一動不動地坐在輪椅里。每當里克生動表演之時,他身后的一切,紛亂的花草、茂盛的果樹、活潑的昆蟲、變幻的夕陽都會黯然失色,唯有始終靜謐的她愈發(fā)單純動人。但我們一直沒有勇氣讓眼睛在她的臉上停留到第四秒,沒有勇氣凝視她仿佛在凝視自己的眼睛。那是一雙漂亮的眼睛,擁有夜一樣天真的黑,可整張臉仿佛一具在無菌蒸餾水中浸泡著的美麗的標本,因為沒有表情的流動,顯得乏味、空洞,透出古怪的窒息氣息。
老里克怔怔地望著我手指的方向,過了許久,才打破沉默。
“你們真的想知道關于查嶺街八號的一切嗎?”
沒有人回應他,卻是最好的回應。
于是,我們從里克口中聽到了那個像糖果般純粹的詞,這是我們第一次聽到那個詞,“愛情”。
“我和她的愛情曾經(jīng)是珠穆朗瑪峰,整個查嶺街的人都在看,都在注目著。”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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