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的一聲,是金屬火機蓋合上的聲音,之后,男人低沉的聲音從耳塞里溢了出來。一瞬間,我神魂迷茫,停住身子。帶著人氣兒的歌兒從我的耳朵鉆進我的身體。我感到一陣溫暖,然后是一陣惡寒。緊接著,我的胃開始絞痛,我渾身戰栗起來,蹲下身去,胃里的翻騰立刻減弱。我輕舒一口氣,我的指尖觸摸到腳下溫熱的石子。
我縮成一團,我能想象我猙獰的表情。但此刻,我卻能將歌兒里的每一個字聽得清楚:
“她發現孤獨的人,準備動身/于是就禱告著黃昏,直到夜里,她轉頭聽見,悲傷地嗚咽/一個善良的女子,長發垂肩,她已跟隨黃昏,來臨——”
我跟著哼起來。這是宋冬野的《莉莉安》。他唱出來近乎是在禱告,而我卻像是在自語。畢竟四周無人,只有空氣,沒人能同我對話。我的身前,失去兩岸光火映照的長江,無聲無息,緩緩流過。
黑夜籠罩下,人思維串聯起來的聲音,比水流聲還大。
我手撐著蹲在地上,胃疼得厲害。我從小就胃痛。胃痛不打招呼就來,一杯熱水下肚之后又不打招呼地去。熱水于我是救命的解藥。從小學開始,校醫便為我開過無數假條。我常常拿著假條,背著小書包,躲過走廊里嘰喳雀躍的同學,在傳達室大媽不友善的打量下走出校門,去見我等在那兒的老媽。
到后來,疼的次數多了,我就很聰明地也很自然而然地學會了裝病。皺眉,彎腰,捂肚子,鉆到桌下,一氣呵成。然后再不時哼唧幾下。又因為我有“前科”,老師也多相信我。于是,每當我不想上學時,我便可以施展演技,換來小半日的自由。
現在想想,那時我真是個好演員,我真是牛逼。我不想上課便不用上課。我仿佛可以為自己規劃一切。而且,不管真的假的,時不時還會有女同學端著杯熱水來關心我。她們會說:“李雷,你怎么了?肚子又疼了么?來喝點熱水吧?要不我扶你去醫務室吧?”
我抬頭望向她。女孩的眼里總是充滿圣潔的母性光芒,她杯里的熱水仿佛楊柳甘露,使我不忍褻瀆。
但我還是沒有接過她的熱水。我只是稍微松開眉頭,面向她,指著胸前的紅領巾,告訴,我是少先隊員,讓她不用擔心我,我能自己去醫務室。
不知這與自尊有沒有關系,那時的我還不懂得姑娘有什么好,有什么妙,為何會在不遠的將來讓我輾轉反側,日思夜想。但我卻覺得很開心,比擁有那小半日的自由還要開心。
我已經記不清楚,在肚子真疼的時候,我用力支撐自己,穿過走廊,尋到醫務室時心里是怎么想的了。我現在只有真切的希望,希望我那多少有一點孤強的背影,能給那個充滿善意的女同學留下一哪怕丁點的印象。像是課本里的狼牙山五壯士,我被胃疼逼到了絕地,只希望她能把關于我瘦小背影的記憶帶到現在,甚至帶向未來。當她最終也擺脫幼稚,成為一個大姑娘的時候,冥冥中有安排,讓她能憑借那一丁點的記憶找到我,告訴我,讓我明白她一切善意的來源還有所謂姑娘的美好。
那時我便可以理所當然的接過她的水杯,承受她的善意。畢竟我已經被少先隊除名了,而且肚子疼起來也不是很好受。
現在回想起來,就像王小波說的,那就是我的黃金時代,仿佛夢幻。
此刻,我正俯身在黑夜中,入手是溫熱的石子,宋冬野還在唱他的《莉莉安》——在離這兒很遠的地方,有一座海灘/孤獨的人他就在海上撐著船帆/如果你看到他,回到海岸/就請你告訴他你的名字,我的名字/莉莉安。
這樣低的聲音真讓我舒服,肚子也沒那么疼了。同時,它也喚醒了我更多的記憶,關于我已然駛離的黃金時代。黃金時代里,所有人都被善的光輝縈繞。無論是女同學還是男同學,還是禿頭語文老師和長辮教導主任,大家在那個時代里,我的記憶里,總是臉上帶笑,覺得無比的光榮。
那么我現在正處于怎樣的時代呢?我環顧四周,夏季熱風滾動,萬里無月無云,兩三燈盞有如鬼火,飄蕩在樓群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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