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飛不過滄海

　　這是一個關于蝴蝶樹的故事。

　　我心甘情愿為它安上這樣簡單而柔軟的開頭。

　　7月，某地的博物館內，游人如織。一女子在一幅中國古代女子畫像前駐足。她緩緩的摘下墨鏡，片刻后又戴上。游人們的喧囂與她無關。冷淡，而不自知。

　　“咯吱”他又添了一把柴火。在這潮濕微涼的山區，一彎清冷的月做作得恰到好處的生于此夜。他開口，因許久的沉默聲音艱澀“你說??????你說那畫像上的女子長的和初歌很像？”我搖頭，不情愿的開了口，聲音陌生得讓我自己有不真實感。“不是外貌像，是氣質嗎？我自己也不知道，但這是初歌死后我第一次想起她。”“也許她們有什么共同之處也說不定。”我看著他，深邃的眼睛，故作輕松的話語還有微藍的襯衫，沒有什么特別。但是我卻有了一點點，一點點的傾訴感。也許是這月光淡去了他的黑，將他干凈而柔軟的面龐顯露出來，也許是那幅畫觸動挖掘，使記憶瘋狂地傾瀉，急需一個合適的出口。

　　回想幾個月前，我在博物館的展覽上看到一幅中國古代女子畫像。其女發為云鬢，柳葉眉，不嫵媚，氣質溫婉可人。只第二眼，我便愣了，無數的蝴蝶翩躚自畫中而起，碩大而華麗的蝴蝶拍著翅膀，一下，兩下，三下??????然后，光陰里的那個女子便生動地跑來，恍惚了我的一段時光。

　　初歌——一個蝴蝶般的女子，愛美，有潔癖，羞澀，自我器重，追求寧靜與安詳，不知道自己是生動的。我喜歡瞧她濃密而翹長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停駐在她的星般眸子上，喜歡聽她薄薄的聲音輕的如同棉花，聽著聽著心里就浸滿了水，越來越滿，喜歡她靈巧的與我交流，喜歡看她用鉛筆在白紙上抄詩句“我只要一秒鐘就可以把自己完全打開像一朵花，一瓣，一瓣，又一瓣安靜的，明亮的，隨意的站在草叢中，是一幅簡單的不能再簡單的模樣”。但看過用鉛筆寫字的人內心往往有深深的不確定感的說法，所以我對初歌便又多了一份憐惜。

　　我是偷偷去孤兒院玩時遇到初歌的。輕巧的鉆過欄桿，我看到好多干凈而柔軟的面龐。想起大人的告誡“不能去孤兒院附近，那里的孩子都是壞孩子”，心中便覺得大人們丑陋了。或許，初歌便是因沒有染到大人們的丑陋才如此柔軟，而我應當是她堅硬的殼，保護她。但世俗的傷，太多，是穿透一切堅硬的東西兀自繁衍的。一想起，便心痛。

　　白色連衣裙，俗氣廉價的布料剪裁。她轉過頭來，微笑，溫潤而內斂。在她身后，驀地，一大群蝴蝶呼啦啦的飛起，撲棱著翅膀，碩大而華麗。她啟唇，她奔跑，那蝴蝶便緊緊地跟著，仿佛是和她要好的小孩。我記得，她并不很美麗，但美好，出眾。要你看久了的那種出眾。

　　“你的對于她的幻覺，別人也有嗎？”“那不是幻覺，那是唯獨我們之間相通的默契。”“她后來出事了嗎？”“在她出事之前，還有一段很長很長的時光，歲月安好。”我抬頭看了看，稀疏的枝干，月亮顯得很薄，淡黃。沉默了一會，感覺自己知道何時開口最適。雙方的心靈與靈魂找到一個共同的默契點時，才不會讓談話變成單人的作秀。

　　初歌養母來的那日，我也在。她長相平凡，是大多數中國母親的面孔。會隱忍，會體貼，會做菜，有時偏執而歇斯底里。她隨著院長走來，眼光含笑地看草坪上追逐的孩子們。

　　初歌的養父母做人謙遜有禮。我和初歌，溫溫和和地成長。初歌對于他們，溫潤而內斂，帶著禮貌的距離，也不疏遠。“初歌愛他們嗎？”“愛，不是肢體上的親密，是一種不死的欲望。初歌對于他們是日常生活中的依戀，姑且算愛”“為什么初歌不更熱情些呢”“微微的愛的聯系若游絲。面對養父母的親戚，親戚的兒女，她所遭受的壓力不是一般的大。所以她沉默，她認真。她怕熱情受傷害。”“你對她的看法是不是理想化了？你渴望一個完美的形象去朝圣，你不嫉妒但羨慕，你沒擁有但你渴望。”他有點激動，說出的話不是我預料到的，口里吐出的白色熱氣往上升。我瞧著出了神，回過神來意外地發現他在看我，有些不解與迷茫，有些疲憊又有些明亮，是坦蕩蕩和磊落落的明亮。這種明亮吸引了我，那種不解迷茫也很像一個小男孩。我突然覺得他很適合初歌。

　　我清了清嗓子，慢吞吞地一邊想，一邊說“我知道，初歌并不完美。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導致我過分喜愛她，她的外貌，家庭，成績并不在我之上。我不羨慕，也不渴望。我只是??????單純的覺得那種放肆的內斂十分美好。”他有點不明白，低垂著睫毛，橙黃色的火倒映在他眼中，一片瀲滟。我覺得是時候進入高潮了。他顯得疲憊且不安，好像是覺得我無法交流，要么就是預知到了我將要講的話。

　　有一天，初歌把自己縮成一顆小小的花苞模樣，好像等待一個開放的春天，抑或一輩子的長眠。她的養父母和她說話，她不應，只是縮著躺在床上。潔白的床單把她襯得如同一朵白玫瑰，她與之融為一體，不顯突兀。當我和她說話，她只是慘淡地微笑，看得我分外心疼。我說起她的種種，都會被一種寧靜綿密的感覺深深淹沒，萬劫不復。靜謐得好似全世界只剩下我和她。一個又一個的醫生出入，她卻在五顏六色的藥片與散發著味道的藥材中迅速消瘦下去。我去她的中學。看到她疊放整齊的書。一本筆記全黑的封面很含蓄，一翻開，我屏住了呼吸。好像有大朵大朵的蝴蝶掠起。本子上，赫然是一個男生的名字“孟明軒。孟明軒。明軒。軒。”大字，大的將人窒息。她沒用她愛的鉛筆去寫，而是藍色水筆，在紙上氤氳出一片藍色的墨跡。我的心沉了，這是不是說明她破釜沉舟，孤注一擲，不給自己更正的機會，即使是一輩子的賭注也敢下。

　　“她愛得很熱烈，但她又是一個那么寧靜的女孩子。性格矛盾在她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矛盾嗎？不，你沒見過她，所以你不知道她。她做的在你看來不合情合理，實際卻順理成章。她有自己的邏輯，自己的悲。自己的微笑。她自成一家，她不必告訴任何人，也不必向任何人解釋，甚至不需要別人懂她。面對她，我們所有的人都顯多余。”突然他似笑非笑的看向我，戲謔式地說“那個男孩有我帥嗎？”我瞄了他一眼，“有”我們笑起來，心情舒緩了些，都拿起瓶子喝水。喝下水后，似乎兩人的呼吸都被滋潤了，空氣中流動著鎮靜的粒子，侵入皮膚，隨血液在體內不懈流動。天空此時呈現一種奇異的光澤。微藍淡紫一點玫瑰紅。也許有黑，但不必說。

　　“然后呢？”“初歌已死”他驚詫，大膽地看了我一眼，眼神復雜。“是那男孩的錯嗎？”“不，不是。初歌死因不詳。”初歌便這樣如一朵花，在最嬌艷的年華迅速消敗，枯萎。我凝視著身旁大大的黑色行李包，嘴角抹起一絲莫名的微笑。要是眼前這位男子知我帶著初歌的骨灰上路，會作何反應？罷了罷了，我不去冒這個險，好歹遇到個同行的可以傾訴，我不能就這樣將他嚇走。

　　我偷得堅決，偷得用心，用盡我一生的才智，終于抱回了這個青白色的骨灰壇。

　　我要做的，就是找出她的生命的起源與歸宿是何如。我的線索只有蝶。我看著那包，眼前又幻化出了五彩的蝶，從黑色的包飛出，微妙的照亮了周圍的暗。是否美好的生命都有丑陋的出處呢。我惆悵。繼而意識到，初歌未死。

　　“蝴蝶樹，是什么樣子的？”“明天就可以看到了。”我摸索著，將一些枯葉扔進火里，火更旺了。我想起我和初歌在一起時的臉，比現在的自己還要清澈干凈。

　　次日清晨，當我從帳篷里出來時，他在用溪水洗臉。吃了干糧，我們便上路了。山路濕漉漉的，泥土黏糊。我享受這種腳微陷又能自己撥出的感覺。這是唯一一件我自己能夠自救的事。剛開始很享受安靜的氣氛，但臨近太陽當空時，一切都燥熱不安起來。我變得激動而易怒。我從背包側兜里抽出一張海報。主體以淡藍為主。一笑靨如花的女子，著梨花白婚紗，一男子俯身將女子抱起，劍眉星目，著深黑西裝，內襯銀白衣領，桑葚色領帶。一派山水清秀，兩人若出塵結合。旁有個竹編背簍，飛出橘黃，腥紅，梅粉，云白，海藍的蝴蝶，飛至女子周圍。幾個藝術字：蝴蝶谷婚紗攝影。模特：小萱。孟翰。我激動地說：“你知道嗎？我要幫初歌找到她最終的歸宿，讓初歌安然地回到屬于她的世界。而我，也想找回靠近她時的那種寧靜綿密的觸動。“那走吧，估計今天就能到了。網上找驢友一起旅游沒想到找到你這么個苦行僧。”我跑到一顆累累的樹下，踮起腳尖，便摘下一顆李子。手搓一搓，開口便咬。酸，蔓延，從口腔到牙齒神經末梢。酸的我不禁咧嘴了。轉身撞上他滿眼盈盈的笑意，都快盛不下了。我心中一動，覺得他和初歌的笑容很像，雪化云開般明媚。他，是真的配得上初歌的吧，天真與世故融合得恰到好處。我的手碰了碰身后的包，堅硬的觸感，心中清楚骨灰壇在里面。

　　走得精疲力盡，終于到了。眼前山清水秀，綠的不能再綠，往里走，過于鮮艷的花兒晃了我的眼。花上躺著幾只蝴蝶，鮮艷欲滴的美。水潺潺地流，于巖石上激起風鈴般的聲響。再更深，是花海花田，蝶紛飛，翅膀扇動掉落下細碎的花粉，在陽光下閃閃動人。

　　但是，太艷。

　　初歌不會喜歡。

　　我也不會喜歡。

　　過于美好的虛境，成為賺錢的工具。旅游，婚紗，房產，好像那蝴蝶身上的紋路也是人畫上去的，可以用錢衡量出價值幾何。我在這之中，聽到了人的喧囂與人心的躁動。

　　而我的初歌，是個安靜的女子。一直都是。

　　我背對花海，醞釀出一個大大的微笑，說：“我要去美國，你去嗎？孟明軒。”他瞳孔放大，話語急促。“你知道？你知道我是孟明軒？”我瞇起眼睛，回頭看向金黃陽光下那浩瀚的花海。“孟翰，是你弟弟吧？我調查過他。”所以自然而然也就知道了你嘍，我笑著，你的耐性可真好呢，要是我不說，你是不是不會坦白呢。

　　孟翰，海報上男模特的藝名。他真名是孟文軒。當若干年后，城市里出現歸真風潮，這張海報盛行。我一眼，便覺得此人像當年的孟明軒。但細想，你不可能如此年輕，那模特頂多17歲。而你應該和我一樣，都已蒼老。

　　只是，如此也罷，你為何千方百計找到我，與我同行，隱姓埋名，是有何目的。

　　我忍不住抓住他的衣領，眼眶已經開始泛紅，將從容消失殆盡。他開始淌下汗，一只墨綠色的蝶優雅地繞過他的衣領，頗具諷刺意味。他的嘴唇蒼白，動了動，最后下定決心似的說“到美國再說！”

　　美國蒙特瑞半島。蒙特利松林。資料顯示：這里的蒙特利松林有一種松樹的樹皮呈深綠近墨黑。樹枝粗糙，表面布滿了青苔。至秋，數不清的蝶度冬經過，皆降落于樹，爬滿松樹的枝葉，雙翅緊合，紋絲不動。所有這種松樹都變成“蝴蝶樹”。直到第二年春暖花開之時，蝴蝶才悄悄飛去，此時這兒松樹依舊，蝶影全無。“蝴蝶樹”成為世界上最奇異的生物現象之一，至今仍是世界矚目的“自然之謎”。

　　我在林子里轉了一下，人跡罕至，異常寂靜，到處是深色的松枝，松葉。我說：“孟明軒，我咋看不到蝴蝶呢？”語氣里，是讓我非常非常不習慣的親密。但卻說了出來。沉默。沉默。我皺眉，轉身，看著身后風塵仆仆的孟明軒，眼睛深邃，眼眶泛紅，他剛要開口，我便低低地驚呼了一聲。在他身后的一棵松樹上，灰灰的枝條動了一下，一點明亮的光彩，逐漸變大，一只瑪瑙一樣的蝶慵懶的飛到陽光下。孟明軒側身，似乎沒有被這里的奇景震撼。他深情的看著我，聲音沙啞地說“你已經來過一次了，初歌。”許是聲音噪雜的緣故，一只，兩只，三只??????墨藍，碧綠，明黃，海藍，乳白????碩大而華麗，受驚般一起飛起。繼而松林里的所有灰色的“枝條”都動了。丁香紫，銀灰，象牙白，檸檬黃，孔雀藍，橄欖綠，玫瑰紅??????一時紛飛，宏大壯觀的盛景。它們飛起，我們抬頭，看見它們的翅膀像是教堂上精細的拼花玻璃，透過它們彩色的如水晶瑪瑙一樣的翅膀，我不用瞇起眼看太陽。

　　他說，你已經來過一次了，初歌。

　　他說，初歌。

　　嘩啦啦，風的聲音在耳旁掠過，記憶里的那個女子踩著光陰，跑來。毫無煩惱地大笑。身后，腳踝處，長發的末端，是一群熟悉的蝴蝶追逐。

　　誰能知道幾千里外莫名的招引呢？那些穿越太平洋的蝶，將愛獻給這些寂靜又丑陋的松樹。在這種奇妙而又雍容的場景下，我的這點感動不知道要呈獻給誰才好。哪里是我的蒙特利松？哪里又是我的蝴蝶樹？

　　我將青白色的骨灰壇從包里取出，埋在了某一棵蝴蝶樹下。樹上，靜靜地停駐著一只不想飛走的墨藍蝶，碩大的翅膀有少女的手掌大，深深淺淺的藍，由天藍，海藍，再到墨藍。

　　我不敢掀起骨灰壇，不敢看里面埋葬的是什么。

　　我用淚水為其陪葬。一點一滴，滲進土里。我有一種感覺，它會在淚水的澆灌下發芽。長出一朵蝴蝶樹，一棵蝶或者一個淚，一滴初歌。

　　墮淚如雨。我碩大的眼淚里倒映出我貧瘠卻美好的青春。

　　初歌未了，但初歌已蒼老。

　　我說過的，初歌已死。初歌未死。

　　初歌不復。

　　蒙特利松的蝴蝶飛過了滄海。

　　我們卻飛不過滄海。

　　滄海桑田，歲月流年。安妮寶貝寫道：她聞到自己的頭發和皮膚之間散發出的氣味，一種陳舊的逐漸發淡的氣味。只有一個極其敏感的人才能聞到這種氣味。重光知道自己已不是二十歲時的模樣，連氣味都是不一樣的。就仿佛一只新鮮的剛從樹梢摘下來的蘋果，在空氣里擱置過久，水分一點一點地抽干，皮色一點一點地改變，內部纖維一點一點地變形。她不是那種企圖掩飾年齡的女人，她不恐慌。

　　但初歌，恐慌了。她對這個世界，有排異。未完全成熟的她，對這個世界有強烈的排異。這個世界都欠了她的，她溫潤的內斂，放肆的內斂，以及她一去不復返的純真的少女時代，都被這個世界一點一點的毀了。所以十六歲到二十八歲的經歷，我可不可以逃避。

　　生命是蝴蝶，盲目而華麗。

　　沒有誰的生命能飛越過滄海。但世界允許我們的生命里有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