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一向是冷的。薄薄的雨簾,陰郁的天空,每一寸空氣中都氤氳著潮濕的氣味。隨處可見無名的青苔肆意生長,圓圓的西瓜蟲得意地蠕動,恐怕烈日都難以穿透這厚重的濕氣吧。
一
男人打一開始就愛吸煙,他醺黃的指甲足以證明。男人最愜意的時候就是嘴里緩緩吐著煙縷的時候。他不怎么溫順,就像那傳統舊社會遺留下來的老頑固,又臭又硬。
男人一執己見,要投幾百萬建個化工廠。小鎮上開轎車的都寥寥無幾,他,一個莊稼漢,竟做起了“麻雀變鳳凰”的白日夢。自然,像這種“笑掉牙”的創業夢是不會被女人支持允許的。男人卻不知在哪兒勾搭了個合伙人,一清早便在昏暗的客廳里商議辦廠準備。女人聽到動靜,拽起衣服,沖進客廳。門子“咣”得一聲,玻璃抖索了幾下。
女人厲聲吼著:“不行!哪有那么多錢!何況,你沒人,沒權,你建個屁啊!**遲早把鍋底搭進去。”
男人都是愛面子的生物。把門關起來,兩個人的空間里,罵聲臟口,男人是可以忍的,可當著外人……屋子里靜得嚇人。女人像只惱火的老母雞,男人緊緊地攥起手,直挺挺的頂著沙發,準備一竿而起,終于,憑一股不可抗拒之勢命令:“輪不到你插嘴!”這是在告誡女人,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女人這時正發著瘋,她才什么都不管呢。女人大聲喘著粗氣,兇狠狠地豎起全身的毛,死死地盯著男人,渾身發抖,尖聲吼:“好啊!我***不插嘴!***有本事,就別用家里的一分錢。”男人一竿而起,臉色蒼白,牙齒抖抖索索的磨出:“你媽B的滾。”又是“咣當”一聲,玻璃受不住了,碎了一地、
我祈盼小鎮的太陽永遠不再升起。
我祈盼小鎮的天空永遠不會亮。
我祈盼小鎮的我永遠睡下去。
門把手被窸窸窣窣地扭動著,門吱吱地被拉開,又吱吱地被關上。女人的呼吸聲、抽泣聲、腳步聲愈來愈清晰。我把頭狠狠地蒙進被子。她湊近了,彎下腰,被子被打開了一條縫。女人微熱的呼吸撲到我的脖頸上,全身麻酥酥的,卻仍在固執地裝睡。她說:“好好照顧弟弟。”聲音很輕,很柔,仿佛害怕驚起了暗夜精靈。
我拖著身子起床,只看見男人在床上盤坐著,吸煙。推開門,刺鼻的煙味,令人作嘔。我頓時感到全身正在被浩浩蕩蕩的螞蟻大軍侵略踐踏著,他們氣勢昂昂地從我身上踏過,穿過身上的洞穴,到達身體內部,放肆地發泄著他們的憤怒。男人點了一根又一根的煙,煙灰抖落在床上。灰灰的一灘。
女人回娘家了,那是女人最牢固的避難所。我不能去,亦不想去。那兒一定充斥著對男人的責罵聲,這,是我所厭惡的。
是的,我恨男人。因為他不理解女人的擔心。
是的,我恨女人。因為她不明白男人的自豪。
二
男人和女人因為吸煙的這件事吵過的架,大概有夏夜的星星那么多。
最后,女人還是要回來的。畢竟家里還有弟弟和我在等著她呢。
晚上,平安無事。女人一如往常,兩個膝蓋跪在床上,腳微抬,她小心翼翼地鋪著床,打掃著床單上的零碎什物。看似平安無事。她的手停了,目光遲疑了一陣,露出怒色,死盯著那灘安靜的煙灰。女人暴躁地跳下床,抓起床單,在屋子里瘋狂地抖動著。過了很長時間,好像床單上的每一個邊角都有令人蹙眉的晦氣。女人動作幅度愈來愈大,制造出很大的聲響,茶幾上的茶杯被碰倒了,微黃的液體順著白色的茶幾腿緩緩地流淌著。男人一聲不吭地瞪著她,一把從女人手里拽過床單,狠狠地摔在地上。他倆直直地站著,瞪著對方。罵聲,打聲,隨即的哭聲劃破了黑夜的岑寂……
我窩在房間角落里,看不見任何事物,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耳邊嘈雜的辱罵聲,只有眼睛逼著分泌液體進行生理保護。
是不是在世界還不存在我的時候男人和女人就已經吵得不可開交了?或許,我出生的第一聲哭就預見了他倆的戰爭。反正,在我的記憶里,他倆從未有一天歇火。莫非,婚姻等價于戰爭?
吵吵吵。工廠并未因為吵架告停,男人的煙也并未因為吵架戒掉。工廠在2008年產出了第一批料,那批料因為金融危機的到來最終一言不發地躺在了倉庫里。
男人從外面回來,醉醺醺的。他的臉頰緋紅,胡子拉碴,雙眼瞇著,跌跌撞撞地撞進沙發里,熟練地點了根煙。男人手機響了,他有些激動地打著電話,時不時溫順地向電話那邊的人賠好,臉上的贅肉全擠到了眼角上,像個彌勒佛。女人用被子蒙著臉,猛地,女人發瘋似的把被子甩在地上,立了起來,滿臉凌亂的發縷夾著黏黏的液體,她開始不顧一切地大吼大叫:“60萬呢!砸鍋賣鐵的錢啊!說沒,說沒,說沒就沒了!”男人大口大口地吐著煙,瞥了女人一眼,起身要走,卻還不忘溫順地笑著應合電話那邊的人。
“真***嗆人!抽抽抽,他媽逼抽死你!”女人從床上一躍而下,咆哮著沖到男人面前,奪過男人的電話重重地摔在地上。
“**,你還過不過!”男人一巴掌落在了女人臉上。
“不過了!不過了!”
“他**離!”
他倆咆哮著,體內興奮的液體爭先恐后地往外沖,青筋暴露。
“啪”門子開了,又關了,玻璃碎了一地。其實,不僅是玻璃碎了,還有一個人的心,只是,那沒有聲音。我蜷縮在黑黑的角落里,把指甲不停地塞進肉里,越塞越深,越塞越深,無知無覺。
我一直忠誠的當著戰爭的唯一聽眾。即使淚流滿面,遍體鱗傷。
女人這次的逃離,沒有來叮囑我好好照顧弟弟。
當然,我會好好照顧弟弟。
“嗚”弟弟醒了。我掀開被子光著腳丫跑過去,他哭著喊著找媽媽,我扯出一絲笑容:“明天,明天就可以見到媽媽了。”小孩子絕沒有輕易妥協的時候,他猛推開我,去了女人屋里。我拉住他搖頭示意不要。他哭得更兇了,便任他去了。我慌張地抹了抹臉上的淚,跟在后面。
男人正坐在沙發上氣呼呼地吸著煙,胸腔中兩葉肺片在高速運動。弟弟看到女人不在,哭著問男人要媽媽。男人不耐煩地抄起煙灰缸朝門子摔了過來。“嗚嗚嗚”弟弟哭著躲進我的懷里,我手忙腳亂地抱起弟弟,瞟了男人一眼,跑到了爺爺家。
爺爺開了門,一看是我倆,便清楚了。
他說,就在這兒睡一晚吧。明天就好了。
三
只記得那天早上爺爺院子里很靜。弟弟還在酣睡。貓兒在屋里慢慢踱著。輕輕地,靜靜地。窗縫中陽光悄悄闖進,我小心地拉開窗簾,打開窗戶。街上空蕩蕩的。也對,冬天鎮子上的人都習慣躲在溫暖的被窩睡懶覺呢!不過,那個地方好熱鬧。是我家!還有消防車?那抹刺眼的暖橙色,讓這個冬天不再溫暖。
我猶如一個跑丟孩子的媽媽,一臉倉皇地沖過去。這時,房頂還在緩緩地吐煙,我拼命地撥開人群。房子,空了,什么都消失了,茶幾,沙發,電視,雙人床……還有好多好多,都化成了灰燼,墻壁被燒得面目全非,墻皮像受了驚一般,小心安靜地掉著塵埃,連窗戶上的玻璃都融化了。這一切仿佛是哪個孩子的惡作劇?淘氣的偷走了我的世界。
不知誰喊了一聲:“找到**爸爸的骨頭拉。”刻在腦中的是一根殘留著斑斑粉色血肉的胳膊,我怔住了,隨即,積蓄已久的眼淚如洪流般瀉出,我發瘋似的撲過去,至于究竟是撲到了地上,還是人的懷里,我不知道。我撕心裂肺地喊:“爸。”頓時,耳中一陣共鳴,眼前一片模糊,淡化了,整個世界……
浮生若夢,何者為實,何者為虛,該何去何從?
四
你醒了。
爸爸!爸爸!怎么!
你爸。你爸他。他,走了。消防隊的說,火源是你爸手里的煙,先著了他自己,然后是酒,家具,爐子,電視。最后房子全著了。
對不起。對不起。如果那晚我沒去爺爺家……
不不不,是我是我,如果我那晚沒和他吵架……
女人和我都已泣不成聲。
如果那晚我沒去爺爺家。
如果那晚女人沒和男人吵架。
如果男人和女人打從一開始就沒吵架,那我是否就不會糾纏于陰暗和怨恨?
凡此種種,假設概率永遠為零。
人真的是很可憐,他們總是把真理依托于某人的離去。
因為爸爸的離去,媽媽知道了原諒。
因為爸爸的離去,刻在我心頭的怨與恨,陰與暗全都如煙般消散。
是的,浮生,若夢;如煙,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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