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默默地笑了，帶著陽光殘余的溫柔。窗臺上嫩綠的仙人球剛剛抽出尖嫩的刺兒，你溫柔地撫摸著，像摸著皎皎滑順的絨毛般，你凝望著樓下公園里嬉戲歡笑的孩子們互相追逐的身影，渺小得如同一群笨重爬行的甲殼蟲。默默地笑了。

　　我站在你的身后。

　　你說，眼淚流盡了，就再也沒有合適的表情可以代替微笑了。

　　我抬手擦干眼角剛剛擁擠出來的淚水，假裝只是眼睛不小心讓風吹進了灰塵。凝望著你瘦弱孤寂的背影，又有想要流淚的沖動，我卻使勁成功地強忍住了。

　　多少年過去了？聲音哽咽在喉嚨里，發出金屬一樣渾濁的模糊回響。

　　你收回遠射的目光，低頭看了看抬起的右手，平張開，陽光清晰地雕刻著掌心凌亂的紋路。你沉默不語，我亦閉口不追尋答案。

　　這是個不需要回答的問題。我問的對象也不是你。

　　皎皎慵懶地躺在書桌上，陽光剛好可以斜照到的地方，一身初雪一般潔白的絨毛被燙成黃金般的燦爛，兩條粗肥的后腿筆直地疊在一起，向后直伸著，長長的漂亮尾巴隨意地擺放在書桌上，時不時地就突然搖動一下。

　　我站得感覺有點累了，微微靠在書桌邊沿上。皎皎用力地拉伸著軀體，四肢前后平直地扯著，張開血盆大口，露出猙獰的四顆獠牙，瞇著眼睛打了個舒服的哈欠，一瞬間就又重新縮回去，蜷著就睡著了。

　　書房進門兩邊的靠墻位置擱著四個書架，每個書架的幾層都被擺得滿滿的，按照作者名字的首字母順序，整整齊齊地編碼。我收回凝視你背影的目光，一一掃視過正對著我的那兩個書架的第三排，心里默默地打著節拍數著書的編碼，最終停留于張愛玲的《怨女》。

　　空氣中凝結著沉默的分子，像一張無形的膠帶粘住了你我蒼白的嘴唇。你轉過身，手里托著那盆可愛的仙人球，深陷入書桌前的黑色皮椅之中，平靜的胸口看不出呼吸的波動起伏，或許你需要的并不是很多吧。

　　我走到書架前，輕輕地取出那本書，隨意翻開了一頁。我知道，你知道我的心思根本不在書上，僅僅只是為了給流浪盤旋的目光尋找一個安穩的著陸點而已。你依然注視著掌心中靜佇的綠球，仿佛把整個靈魂一股腦地投入到那個充滿生機的未知世界。那一刻，仿佛自己的生命及命運都把握在手里一樣，淡淡的微笑有些稍稍牽強地掛在嘴角。

　　你在想些什么？

　　沉寂，主旋律籠罩著這片四角牢籠似的空間，太陽已經逐漸地西沉，隱入城市冷落的邊角。五顏六色的霓虹，掩蓋住了不知何時爬上城市上空的皎月，無助的黃暈光芒。

　　手里的書微微覺得變得有些沉重，依然還是剛開始隨意翻動的那一頁，之后就再也沒有翻動過。感覺身體都有點僵硬了，我轉過頭，45°角俯視著你柔美的面龐，微笑或許從未消失過的美麗容顏。

　　我有點心疼了。

　　樓下穆然傳來一陣異常刺耳的緊急剎車聲，輪胎摩擦水泥道路擊穿耳膜的尖叫，兩排冗長的黑色痕跡清晰而扎眼，看不到憂傷最先開始的源頭。圍觀的人群，糟囂的雜音，閃耀的霓虹，你靜靜地站在馬路邊，麻木的表情，失焦的眼神，僵硬的身體，一直就這樣靜靜地注視著，黑色痕跡末端那淌鮮艷的殷紅，順著道路傾斜的角度緩緩地向著你的方向爬行，在你的腳下匯聚，像一只努力延伸的手臂，想去觸摸最為疼惜的微翹的裙角。救護車，警車呼嘯而過，擁擠的人群逐漸的散去，像看完一場鬧劇般帶著意猶未盡的嘖嘖而談，獨留下你一個人，呆呆地，盯著清洗過的路面，手掌伸展的地方。

　　我站在你的身后，低頭端詳著你傾側在我腳下的黑色身影，模糊交錯的輪廓。我沒有哭，因為我知道你沒有哭。滑落下的晶瑩像串珍珠，投射出這座城市黑夜冰冷的彩虹，還有你孤立無援的嬌弱。

　　我說了，我沒有哭，只是眼睛被風吹進了這座城市骯臟的塵埃。我倔強地，使勁揉干濕潤的眼角，盯著你的影子。

　　開門聲將我一下子拉回了現實，樓下還是一陣噪雜的喧囂，你我都沒有去在意半分。管家端來晚餐，兩人份的，三分熟的牛排，一些切好的大小合適厚度均勻的面包，兩杯熱過的牛奶，一盤剛洗過的依然粘著透明水滴的新鮮紫葡萄。順帶著，抱走了熟睡在你面前，你一直都無視了的皎皎。

　　我望著你，凝望著仙人球的，雕塑般的身影。

　　該吃晚餐了。

　　夜風偶爾地微微吹起，你披肩的柔順長發，窗外五彩斑斕的世界，被你孤寂的背影堅決地隔絕了，你的世界，只剩下了你掌心里緊托著的仙人球。我把書輕輕合起，放回了原處，走到窗戶前，望著萬里無星的的晴朗夜幕之中，寂寞的皎月散著自卑的嬌弱的光，無奈微微地搖了搖頭，輕輕地，無情地關上了窗戶，將孤單與寂寞狠狠地拋棄在了窗外的世界，留給了夜空中感覺有些可憐的月亮。

　　我錯了。

　　房間里的光線更暗了，只能朦朦地看出房間內東西大概的輪廓。你手心里的仙人球不再是嬌人的嫩綠，變得有些模模糊糊的墨黑。你依然沒有動，我好像一個調皮的孩子，在黑暗中暴露出頑劣的本質，仿佛黑暗中，房間的空氣都猶如凝實了般，隨地都可供游離的目光隨意地停歇，隨意地輾轉。

　　沒有星星，月亮為什么要出來呢？你輕輕地將仙人球放在桌子上，還能微微感受到皎皎殘留的體溫。右上角，你習慣將亮度調至最低的臺燈，在朦朧的紗罩中做著微不足道的掙扎。黑暗，從一開始月亮爬上帝國大廈，就強勢地掌控著這片空間陰森的色調。這不是你喜歡的，也從不是我喜歡的。

　　雖然很難承認，你我在很多地方，都有著驚人的共同之處。我不承認，我一直都如同是你的影子一般存活在這個麻木不仁的世界上，我不承認，我擁有和你一樣傾城的嬌容，柔麗的烏黑秀發，白皙若雪的嫩滑皮膚。

　　我不承認。

　　因為我，從來就不是你。

　　我沒有你宛若純仙的善良，沒有你波光動人的眼眸，沒有你遺世獨立的孤傲。空有一副華麗傾國的軀囊，靈魂卻永遠只能躲在你冷冽的背影之下。前世埋葬的詛咒，在春筍雨后破土之時，展露了黯黑邪惡的尖嫩觸角，伸展著，蔓延著，模化出老巫婆臨死前用最后的血液抹畫出的怪異圖紋。

　　我不會說，我恨你。

　　你沒有教過我如何去恨一個人。

　　月升三竿，整座城市褪去了凌亂骯臟的外表，像一個初生的嬰兒般，吧啦著嘴唇，咕嚕著細語就陷入了沉悶的睡夢中。你，宛若某位天才雕塑家創造的作品般，靜靜地佇立在道路邊，昏黃的路燈將你的身影拉扯成寂寞的形狀，在陰冷的夜風中如浪波般晃動著，詭異黏著在肆意飄蕩的空氣分子上，隨風撫摸過你我裸露的皮膚，帶起大片大片隆起的丘包。

　　命運，滾動著時間的齒輪，漫漫長途，中轉不停。

　　我異乎尋常的安靜，把一切都深深地引入波瀾不驚的眼眸深處，漆黑一片，仿佛從無底深淵中緩緩伸出的白皙右手，指間滑落的醉人的鮮紅，如千年珍藏的葡萄酒散發著沁人心脾的幽香。我追尋的答案，從最初開始的地方，就朝著截然不同的方向姍姍而行，鞋底觸摸霓虹渲染的細塵，沙沙，沙沙……這不是正確的吧。

　　突然，就不喜歡他了，我想，你也不會再喜歡他了吧。

　　門縫壓擠出的昏黃燈光，細長而刺眼，像一把鋒利的長劍將我從中間均衡分割，竟能清晰地感受到刀鋒微微切入肌膚般生生的疼痛。身體不能動了，驟擴的瞳孔驚恐地注視著，光墻緩慢地變得厚重，門縫深處，光線的盡頭，逐漸明晰出一雙金黃的眼眸，太陽花狀的瞳孔帶著藐視一切的高傲與不容侵犯的尊貴。

　　我看到了什么，一灘殷紅的血跡，模糊的手掌形狀，一具逐漸失去溫度的軀體，一張俊俏的熟悉的臉龐……我突然害怕得想要呼喊，救救我，快救救我，聲音阻塞在喉嚨里，愣是沖脫不出來，我想要逃跑，可是身體還是不能動彈，我該怎么辦，怎么辦？我盯著那雙讓我膽寒的瞳孔，仿佛被某種非自然的力量吸引著移動不開視線，絕望，恐懼，如同電流般從腳底沿著神經蔓延至周身每一個細胞，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門開了，皎皎邁著平穩的步伐款款走到我的腳底下，擦過我的褲腳，回過頭看了我一眼，就輕盈地躍到你的腿上，依偎在你的臂彎中，打了個舒服的呵欠。我心里重重得呼了一口氣，渾身如同一團解凍的豬肉般軟弱無力，后背貼身的冰冷提醒著我剛才一切都是真實的。

　　他會回來的，對嗎？悠悠的聲音，宛如是從了無人跡的深谷中傳來一般，瞬間穿透過我的身體，讓我狠狠地打了一個冷顫。我僵硬地扭過脖頸，仿佛能夠微微地聽到骨骼斷裂咯咯的脆響，眼睛莫名地正對上皎皎的視線，就再也移動不開了，額頭上滲出的汗水，瘙弄著流過的每一寸肌膚，掛在眉眼之下，像是一滴帶著調戲意味的眼淚。

　　你在害怕嗎？你來回撫摸著窩在你臂彎里的皎皎，柔順的絨毛，抬起頭，看著我狼狽的臉龐，嘴角掛著一絲好似嘲諷的微笑。

　　你在害怕。話語中帶著毋庸置疑的肯定語氣。我還是緊閉著越發蒼白的嘴唇，盡量不發出任何細微的聲響，你的聲音在房間中激彈回蕩，空氣中揚起的層層細波不斷地沖擊著耳膜，讓人心煩意亂。

　　移動不開的視線，聚焦于一片漫無邊際的幽暗之中，我仿佛置身于茫茫云霧之中，漫無目的摸索著前行著，腳邊石子滾動的聲響，傳到很遠很遠的深處，又重新反彈了回來。我不知道走了有多久，只是逐漸地感覺到雙腳如灌了鉛般沉重，就在要感覺絕望的時刻，前方總算是出現了希望之中的一道耀眼的光亮縫隙，我知道，那是出口。我喘著氣，稍稍頓了頓，幾乎是拖著兩條腿般挪到了散發著光的狹縫處，緩緩伸出手觸摸著眼前的希望，嘴角不禁微微地揚起，便一頭栽了進去。

　　頭暈暈的，我睜開眼睛，強烈的光線逼迫我又迅速地閉上了眼。過了好一會兒，我甩甩頭，感覺不那么暈眩了，才緩緩地一邊適應著陽光一邊睜開雙眼。這時我才發現，我躺在一片寬垠油綠的草場上面，稀稀疏疏的灌木叢被修剪得整齊而優雅，淡淡的青草香，隨著呼吸的一顰一動清爽著渾身每一個活躍的細胞，我閉上眼睛迷戀地深呼吸著，感受著陽光撫摸的輕柔，隱隱約約卻好似有人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我好奇地睜開眼，趴在一簇灌木叢的后面，小心翼翼地伸出小腦袋尋找著聲音的來源。

　　我喜歡你，做我女朋友好嗎？溫暖的陽光輕輕包裹著眼前這個擁有著相當俊俏臉龐的男孩，嘴角彎著有點邪惡卻十分迷人的弧度，仿佛會說話一般的閃亮眼睛，放射著強烈的電流，噼里啪啦，直射女孩鹿跳的心靈。女孩低著頭，把弄著微翹的裙角，好似無意卻又總感覺是有意一般，轉過頭朝著我藏身的灌木叢笑了笑，輕輕點了點頭。男孩見了，興奮得手舞足蹈起來，一把抱過依然保持著甜甜笑容的女孩，原地不停地打著轉，女孩的短裙像朵嬌艷的鮮花般綻放開來，裙邊閃耀著陽光金黃的燦爛。男孩輕輕放下女孩，微紅的俊臉上洋溢著異常幸福的笑容，牽過女孩的手，想著遠處奔跑，富含青春活力的笑聲在空氣中隨風飄蕩。

　　留下看到女孩面容的我，一臉詫異地驚呆在灌木叢中，大腦神經仿佛短路的電路般接收不到任何信號，久久回不過神來。

　　他已經死了，不是嗎？我意外地扯開視線，拿起一顆洗凈的依然沾著晶瑩水珠的紫葡萄放進嘴里，輕咬一口，就任由酸滑的汁緩緩鋪滿舌苔，右嘴角上揚起詭異的角度，那是只有我在無端興奮的時候才會不自禁做出的動作。如同玩著鏡子把戲一般，窩在皮椅里的你稍顯痕跡地拉扯著嘴角，睫毛微微掩遮住那雙迷人的大眼睛，望著我，一副強忍著興奮的顫抖表情，仿佛一頭饑餓的野獸看到了不遠處美味的食物一般，眼神中滲出濃稠的煞氣，使周圍的溫度都好似下降了幾分。

　　是啊。仿佛泄了氣的**，你無奈地嘆了一口氣，靠在皮椅上，臉上所有的表情都隨著呼出的氣體消失殆盡。你還真是狠啊。

　　扯了扯嘴角，咽下含在嘴里的葡萄，看著燈罩中朦朧的鵝黃色光暈，隱隱約約地顯出一張床的模糊輪廓，松軟而富有彈性的舒適大床，任誰看到都會有想撲上去的沖動吧。可是，斷斷續續，從被窩中傳出急促低沉的呼吸聲，夾雜著壓抑在喉嚨里銷魂的**，使得空氣中彌漫著**的誘人味道。將視眼拉近，兩具**交纏顫抖著，男孩健碩的后背析出的熱汗反射著窗外月亮皎潔的銀光，麥色皮膚上，騰起的縷縷燥熱扭曲了上方的一小層空間。而在男孩的身下，女孩緊閉著眼睛，誘人的櫻桃小嘴微啟，伴隨著男孩的活塞動作有節奏地蕩起享受的漣漪，帶著**紅潤的嬌容仿佛要滴出血般惹人憐愛……

　　我搖了搖頭，甩斷那段旖旎的畫面。轉過身，背對著你，如出一轍地嘆了一口氣，還是比不過你啊。不是嗎？

　　游戲已經結束了。

　　是的，你親手按下了“OFF”的按鈕，屏幕的顯示燈閃爍了幾下，就一下子全部沉寂于一片黑暗之中。你，就是傲立于神壇頂端的女王，緩緩伸出你白皙圣潔的玉掌，將卑賤的祭品推入萬劫不復的深淵，沒有悲憫，沒有同情，有的只是一場游戲后勝利的孤傲笑靨拉扯的邪惡。

　　就算你和他上了床，也改變不了終屬于他的結局。因為，你們都是我的。你冰冷的聲音在空氣中激起一陣漣漪。

　　我即將邁出房間的身影，頓了頓，沒說什么，便頭也不回地走出房間，將你獨自關進那片黑暗的牢籠里。

　　我沒有告訴你，在影子中到底潛藏了什么。那是一片空蕩蕩的自卑，包裹著的情繭。掙扎、冷顫、鮮血淋漓，交織著每一段破繭的爬紋。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

　　我躺在床上，閉上眼睛，任由著眼角堆積起來的憂傷閃爍著星光的晶瑩。

　　我想，我是愛著你的。